后来,她渐渐接受了薛晏清是自己的丈夫而非小叔,心虚气短的情绪散去,赧然之意却并未消弭分毫。
仿佛真正成了待字闺中的少女。
正在这时,白芍忽然出现:“皇子妃,时辰到了,请您进屋前去濯发罢。”
今日是秋日独有的爽朗晴空。临近午时,一日之中太阳最好的时辰即将到来。晾晒洗净的头发最好不过。
虞莞喜洁,时常爱洁净头发。奈何她青丝如瀑,垂坠过长,易洗难干,只好沐浴阳光,缓缓晾晒。
她应了声,向身后一点头,把薛晏清留在了原地。
谈话被突然打断,薛晏有些兴致索然。他在原地清坐了片刻,缓缓回了书房练了一张大字。
待雪白宣纸之上,最后一笔墨迹淋漓尽致地绽开之后,薛晏清才停了笔。
他掐算了一下时间,缓步出了书房。
果然,虞莞已经平躺在了一张贵妃榻上,湿湿的一捧乌发沾了水之后格外黑亮,由白芍捧着,软软垂坠下来。
那发梢尚且滴着水,散发着月桂与茉莉的清香之气。
虞莞不爱用头油,濯发之时除了皂角,只在水中滴了数滴精油,
仅这数滴精油,就使她的长发掬满了清芬,萦绕在薛晏清的鼻尖。
他快步走了过去,极其自然地接过白芍手中的软巾:“我来。”
白芍从善如流地递给了薛晏清。
她看出主子的意图,一个闪身退下,把空间留给他俩。
虞莞听到薛晏清的声音就欲起身:“不可,还是我自己来罢。”
“水会滴湿衣服,莫要乱动。”薛晏清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她肩头,把她牢牢按在了贵妃榻上。
他一边按着,见手掌之下的细弱肩膀不再乱动,就用白色软巾拢在虞莞的头上,极轻地向下滑动着,直到拢到发尾。
软巾极能吸水,如此两三回之后,发梢不再滴下水流。
这时,薛晏清又拿起一把木梳。
虞莞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皮之上滑过一下,薛晏清这是在给她……通发?
她再一次无奈地加重了语气:“殿下,不必如此。”
薛晏清不为所动,托起长发极轻柔地梳着,生怕遇见分岔牵扯到了头皮,弄痛了虞莞。
好在她的乌发极为柔顺,几乎是一通百通。
他的手翻了一下,看了眼那柄雕刻着比目鱼的木梳:“是我送你的添妆?”
“……正是。”他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薛晏清轻笑了一声,比目鱼的图案是他母亲打造添妆的时候选中的,他当时看过就罢了,现在却极符合自己的心境。
这些虞莞自然不会知道。她本以为通发完了之后就结束了,薛晏清现在竟然又拿起一块干巾擦拭起了头发来。
这个架势,薛晏清莫不是要和她一起静静地在太阳下几个时辰罢?
不行,这次拒绝需要强烈一些。
她趁薛晏清不注意时翻起了身子:“殿下为我做这些,虞莞实在消受不起。”
薛晏清本在沥她发尾的水,见那些青丝脱了手心,他才抬起眼来。
“你我本是夫妻,如何受不起?”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虞莞噎了一下,才道:“我先前可并未答应殿下做夫妻一事。”
之前相敬如宾的状态,薛晏清定然保持距离、相敬如宾,不会做出拭发这般殷勤的举动。
薛晏清仿佛就在这里等着她一样:“趁现在答应于我,不就受得起了。”
虞莞第二次被噎得无话可说。
薛晏清深谙用兵一道,这时借鉴在情爱之事上也恰如其分。
先前虞莞不提时,自己也不会主动提及此事,平白尴尬。
既然她主动提及,他又怎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
“先前阿莞总觉得受不住,那么现在呢?”
他直起身子,微微前倾,薄薄嘴唇轻轻贴在了虞莞小巧的耳垂之上。
第62章 红袖
“好啊。”
薛晏清自认做出了登徒子般的举动, 本以为会听到虞莞羞恼的情状。甚至她怒而诘问自己,也丝毫不觉惊讶。
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回答。
他的动作顿住, 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虞莞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男子极少数的失态一瞬,微微勾起朱唇,轻笑出声。
方才的步步紧逼犹如错觉,与眼下判若两人。这样的薛晏清,倒比一贯的古井无波更……可爱了些。
她甚至伸开纤柔的手掌, 在薛晏清眼前晃了两下, 催促她回神。
一句话的功夫, 两人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换。若是不知道的来看,还以为虞莞才是那个率先表明心意又轻薄人家的登徒子。
心中的明月乍然入怀, 薛晏清只觉聚蚊如雷,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轻轻吐出停在胸腔中许久的一口气,缓缓问道:“方才风大, 我没听清。夫人可否再说一遍。”
极其小心的口吻, 仿佛生怕惊扰了虞莞, 下一秒她就要改了答案。
这把她视若珍宝的态度, 使虞莞心中细不可察的忐忑都尽数散去。
她坦荡道:“我方才说, 我答应你了。”
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早在薛晏清第一次提起之时,她就有了想法。只是一时矜持忐忑,不肯松口。
燕山之后, 薛晏清并未斥责她惺惺作态,态度未有丝毫轻慢。反而体贴得一如往昔, 甚至犹过有之。
虞莞忍不住想,此时如果再不顺水推舟,依薛晏清的性子, 恐怕自己不主动提起,又要空等她一年半载了。
薛晏清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那我……可否抱一抱夫人?”
真奇怪,得到了许可之后,他却一改攻势,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不敢高声语,恐惊眼前人。
“有何不可?”
长发干了大半,虞莞从榻上灵巧地翻了个身,轻轻环住眼前男子的脖颈。
一时,她与薛晏清挨得极近,呼吸都交缠在一起。她可以细细凝视他俊逸的脸上每一寸肌肤。
刻意放轻的呼吸,紧紧抿起的嘴唇,忽闪的眼睫。
……以及那双漆眸中毫不掩饰的珍重与疼惜。
被这样的目光包围,虞莞一瞬间落在湖面上,细密而绵长的雨。
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情意,她忽然玩心顿起,趁薛晏清怔神的片刻,轻轻侧身。
她如法炮制,一个俯冲,小巧的檀口恰好擦过男子刀刻般的下颌线上。
虞莞甚至坏心眼地吹了一口气——
然后,她有幸目睹了薛晏清半边侧脸有白染上绯红的全过程。
-
晚间时分,虞莞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轻轻哼唱起不成曲调的歌来。每到结束的音符时,这首歌又会再次响起。
若要她自己说,恐怕也不知道在哼唱着什么来。
在一旁侍奉的白芍,不由得眨了眨眼,皇子妃的心情这般好……
她心中好奇地打起了鼓,真不知道下午拭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按照往常,若是殿下诉诸心意之时,皇子妃总是会有些纠结。
这次却如此轻快?
白芍自然想不到,她一向英明神武的主子被虞莞一句话戳破了伪装,两人的攻势翻转了个彻底。
虞莞想,像不像新嫁进来被调戏了的小媳妇?
只是这小媳妇瞧着听话又乖顺,还要求人主动轻薄他的。
薛晏清推门而入之时就是眼前一幕。昏黄的烛火把妻子娇美的面容衬托得动人之极,她轻轻哼着歌,唇角还有未散的笑意,整个人如夜间开放的一枝灼灼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样灵巧惬意,甚至略有些调皮的,想必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而不是初嫁进来时的处处矜持拘谨、如同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
白芍唤了声“殿下”,随即缓缓退出了门外。
说曹操,曹操到。虞莞抬头,薛晏清已经换了身常服,面色如常,早看不出午时的失态了。
她心中划过一丝可惜。
“晏清怎么来了?”她明知故问道。
薛晏清却仿佛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是想来看看妻子做什么的,哪有什么特殊的来意。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蔚兰是不是要准备秋闱了?”
虞莞“扑哧”一声:“殿下怎么比我还关心于他呢?”
她心知肚明,薛晏清无非是想来看看自己,也不戳破他这份心思。
“蔚兰的秋闱有赵夫人来准备,应当是稳妥的。至于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了。”
依稀记得,上辈子的熙和十年时,虞蔚兰并未下场,而是安心在国子监中苦读。这回提前下场考举人……恐怕是被林又雨一事刺激所致。
她这个弟弟秉性纯善、性情坚韧。
在她上辈子被薛元清休弃、又被赵英容母女吞了嫁妆走投无路之时,是虞蔚兰支了自己在国子监一年份的廪米给这个素未谋面的长姐。
那时他尚未成亲,又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在身。一年的廪米已是所能援手的全部。
这一桩事,虞莞一直铭感于心。
她并不认为科举对虞蔚兰有什么阻碍。只是……这辈子让他历了林小姐这一遭,经历况味大有不同。
也不知情爱上的磋磨是会砥砺他的心性,还是会让他一蹶不振。
薛晏清见虞莞眉间轻快散去、染上忧色,暗恨自己未找到一个好话题。
他琢磨出几句安慰之语,正欲出口时就听虞莞说道:“罢了,他还年轻。这次不行,三年之后还能下场。”
“十四岁的举人,朝廷也要侧目的。”薛晏清说。
“恐怕他的野心不止步于举人。”
若是他因为林又雨发奋砥砺,一个平平无奇的举人功名哪里够用?
“恐怕秋闱放榜之后若是有他,明年春闱还要接着下场。”
虞莞缓缓摇头,可是虞蔚兰再如何努力,哪怕中了状元呢?所能做到的极限就是逢年过节、群臣宴饮之际,能光明正大地看到林又雨。
至于再进哪怕一步,都是不可得的了。
“只希望他能想开罢。”虞莞说。
薛晏清心中却有一个更加胆大包天的想法。这还是从那些话本中得到的灵感。只是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不好过早与虞莞商量,怕她失望。
待自己积蓄的力量再周全一些,再提不迟。
“夫人这是在做什么呢?”他凑近了几步,走到虞莞身前。
虞莞揉了揉自己皓雪般的腕子:“宫中搬来的东西,要一一入库登记。”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殿下未免也太富裕了些。”再一次被海量的珍玩古物、玉石摆件晃花了眼。
“不如,由我来帮夫人罢。”
薛晏清欲接过造册替她劳心,虞莞却握着笔向后一缩:“不必了,晏清在旁边,为我红袖添香就好。”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他哪个点,薛晏清竟然真乖乖侍在虞莞身边,添茶研磨。虞莞专心登记之时,他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妻子的侧脸。
从前他不敢奢求姻缘。所能想象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
是对虞莞的慕艾之情,一笔一划填满了所有空白的期待。
巴山夜雨剪秋烛,红袖添香夜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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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一片宁静,宫中却是疾风骤雨。
两位皇子的离开分毫没有使它安静分毫,相反,从前如一潭宁静湖水的后妃宫中,时不时泛起恶意的波澜。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妮子,不过是刚刚上位,竟就敢给太后和皇子脸色看。”
“那可不,有了皇帝的宠爱,还有谁她能放在眼里?”
“若是我得了那凤印,定然做得比她不知周全稳妥多少倍。”
这位妃子的话使先前两位出言的夫人凉凉瞪视了她一眼,真是好会做白日梦一人。
但是她们并未反驳,但凡当后妃的,即使只是位份最低之人,又有谁没有肖想过自己一飞冲天,站上皇后的尊位呢?
几人妒意冲天之语,话中所指正是那位新践位不久的林皇后。
而她们口中被皇帝娇纵、与太后不合的新后林又雨,此刻正穿着明黄色长幅裙裾,缓缓走在前往康宁宫的路上。
她在康宁宫前命宫人通报之后,不久就有人来迎,正是太后最心腹的大宫女含舒。
含舒鞠了一躬,领着林又雨进了院子。
皇后身边的宫人对视了一眼,又是派含舒来迎,又这般礼数周全。传言说是太后厌恶新后,今日一见,恐怕实则未必。
不过,他们打探的眼神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林又雨进正殿前就屏退了众人,自己提着裙摆孤身跨过门槛。
太后见她身后无人,眯起笑眼道:“皇后来啦。”
林又雨心中一暖,这几日里见到众妃,她们皆凉凉地称呼自己为“新后”,把那个“新”字咬得极重,不服之意昭然若揭。
熙和帝看到了却视若无睹,唯有在太后处,才肯给她一份体面。
都说熙和帝娇纵于她,只有林又雨自己知道。
那些得宠的表征都是镜花水月,皇帝立她为后,却只肯用对待宠妃的方式事之于她,这既是在树起靶子,更是一种无声的折辱。
太后把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委屈之意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实在是糊涂过了头。
先前母子已经有了离心之兆,而立后一事上,她这个做养母的,等到的只有太和宫晓谕前朝后宫的旨意,更是让她心底一片冷凉。
至此,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做皇帝的,想必没有把她当成母亲了。
由是,她对无辜卷入的林又雨忍不住多了三分和煦。
然后轻轻问道:“听闻你与虞家儿郎,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