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裔诧异地想了想,低声问:“你也喜欢吗?”
云裳觉得这问题有些突兀,她平日用的胭脂多是闲时和韶白她们自己捣弄的,香料多寡随心。可要说不喜欢,未免有敷衍大公主之嫌,便违心地点点头:“喜欢。”
容裔心臆微动,他虽不大懂女子家的心事,但对方都主动说到这份上了,他也明白是暗示他买来赠她,清冷的眸中添了丝暖意,“好,不日便送到府上。”
云裳很开心,待阿宋回来得告诉她将这“冷凝香”早些送到大公主府上。
若此人能讨大公主欢心,阿宋就揽了位大客户,岂非一举两得?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
身侧浅浅散发着她无论如何也调不出的木香。
香师遇得好香,就如文士恰逢美砚、琴客斫出佳琴,都是精求技艺的道路上不容错失之事。
云裳未见容九佩戴香囊,也不能断定这是熏衣之香还是他自身带的体香,只有将这味道牢牢记住,回去再试着调配。
殊不知那厢余光早已看见轻翕的鼻翼,眉心适然轻舒,脚下向左靠近一寸。
云裳顿时屏住呼吸,宛若一只奓毛的幼猫。
偷偷瞧去,容九还在专注地研究架上那款荼蘼面脂,应是……注意不到她的小动作吧。
她这才放心,又不露痕迹地轻吸几口。
此木香淡于沉檀,仔细辨别,又似有一丝初熟豆蔻的清苦之香,若以黎明露水调合……云裳想得正入神,身边的黑影又向这边挪近一步。
云裳没当回事,随之退了一步保持距离,没想到紧接着这人再移一步,直接把云裳挤回了之前的墙角。
“??”
男人分明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柜架,仿佛只是在挑选货品——如果云裳没发现最角落那瓶玫瑰露上落着一层浮灰的话。
好了,合理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不需要证据。
云裳凭着先前发病时受他庇护的印象,原以为他是个正派人,顶多面无表情时有些唬人,可到了这会儿,已经完全不懂对方何意。
正欲开口避声嫌疑,忽听街衢传来整齐而吃重的胄履之声。
下一刻,只来得及看清容九皱眉的云裳被揽入一个怀抱。
蔻木香扑天盖地。
不容质疑的大手压着云裳的后脑按在自己肩头,容裔以自身为盾,背对半掩的大门,以及门外阵列齐整的紫衣军与他们手里拉满的弓弦。
“放肆。”
云裳感受到震动的胸腔带来的不怒自威,自己那句未出口的“放肆”,就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一门之外,隶属婉太后的紫衣先锋校尉孟汾阳按刀高声道:“奉太后娘娘懿旨,请尊驾移步毓璋宫。”
多日不朝,屡召不见,太后这是坐不住也等不起了,不惜用这种恫吓的方式掩盖自己的恐惧。容裔没转身,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我若是不去?”
紫衣军唯听太后之命,面对摄政王亦不退却,孟汾阳按在刀柄上的手缓而稳地转动,“那么,恕末将失礼,恐怕要押着您去了。”
云裳内心惊悚,容九是犯了什么事惹到太后娘娘,竟劳动紫衣军倾巢而出抓人?想要抬头,被落在头顶的手一把按了回去,额头又撞上坚实的肩膀。
“大人……”心跳快得不正常,有别于心疾的那种痛,是一种莫知由来的慌张。
“不妨事。”说完这三个字,容裔慢慢松开她,深邃的目光定定望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大门。
木门洞开的刹那,明亮的阳光勾勒出一个郁黑而颀挑的轮廓,继而没入翩展双广袖。上百□□齐齐对准容裔面门。
容裔剑目眯紧。
不过他什么也没做,而是转身帮小姑娘严实地关好店门,随口道:“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封街,肆意滋扰平民只为下本王颜面,紫衣军的规矩,越发好了。”
他撩起眼皮,看着站在最前头紧盯他一举一动的孟汾阳,懒懒开口:“不是押我吗?走吧。”
·
被留在胭脂铺内的华云裳,呆呆地思索突来的变故,左右想不通太后究竟为何要抓大公主府的人,再者,召外男入毓璋宫似也不合规矩……
直至宋金苔带人回来,奇怪地在发呆的云裳眼前晃了晃,云裳福至心灵,如遭雷击地盯着阿宋,“原来话本上的故事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宋金苔一头雾水:“阿裳你怎么了?”
阿裳受到了来自现实的震憾……
阿裳没想到堂堂太后娘娘竟真的会和公主抢面首……
阿裳,想静静。
看容九的样子不像个逆来顺受的,他方才也不是那么情愿,真到了宫里,不会出事吧……
“你方才回来时可在街上瞧见什么?”云裳魂游天外地问。
“不曾啊。”宋金苔话音未落,一道不客气的声音插.进来:“喂,你看我丑到你了吗?”
云裳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阿宋身边除了韶白和窃蓝,竟还跟着白皎皎,这下换作她吃疑:这两个冤家对头怎会一道回来?
而且这种奇奇怪怪的打招呼方式,都是认真的么……
紧接着,白皎皎又丢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喂,你不会真是长芸师太吧?”
听了韶白解释才明白,原来她们几人到宋玉痕店里时,正巧白皎皎带丫头在那处挑布料,冤家路窄,习惯性先呛了宋金苔几句。
宋金苔自然气不过,知道白皎皎最在意品香宴上吃瘪的尴尬事,于是搬出云裳这尊大佛,把她的本事吹上了天去。
云裳无奈地瞧一眼大嘴巴阿宋,白皎皎瞪圆眼刨根问底:“你当真是长芸师太?”
“不是。”云裳有气无力地摆手。
“嗯,我就说嘛!”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白皎皎骄傲地抬起小脸,“长芸师太在香道顶顶的高明,岂是旁人冒充得了的——您,一定是师太的习传弟子吧?”
“啊?”
未等适应这突然转变的口风,一张诚意满满的笑脸贴上来,“这几日我在家想了许多,华师姐调香的本事独出心裁,又长住江南,一定是见过长芸师太吧!我!很喜欢调香!特别崇拜师太的本领,先前的事师姐千万别计较了,师姐您看,能不能教我几手?”
好嘛,不但态度变了,连称谓都变了。开朗的笑容拂走云裳心里几分阴霾,她没想到这位白乡君性子骄纵,内里却是个没多少城府的小娘鱼。
略作思忖,云裳轻咳一声:“想让我教也不是不可,乡君可向宋姑娘道过歉了?”
“道歉?”白皎皎心虚地避开视线,不情愿地嘟哝:“道什么歉呀。”
“对,道歉!”宋金苔有人给她撑腰便来了精神,一时也忘了对面是乡君食禄的身份,叉腰道:“你数落过我多少话自己不记得了?你这人嘴坏,师父才不收你,即使收你你也要叫我师姐!”
“什么师姐呀!”白皎皎也叉腰,为闲事争驰的模样和小孩子要糖一般无二,“华师姐,大师姐,我,二师姐,你,小师妹!我们都是师太的好徒弟!”
云裳头疼地抚额,这辈份一时半会儿捋不清了。
她心头挂着事,又耐不过白小魔君的缠,只好誊了几页新近琢磨出的香谱给她,而后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容裔来到宫阙门口。
沿途值守皆不见踪影,在沉寂的御道尽头,容裔停下脚步,不在意簇守身后的近千紫衣,轻屈指节,一寸寸摩挲青玉堆砌的宫门。
“也好啊。”
近千紫衣严阵以待。
不是他们愿意兴师动众,那种根植内心的紧绷,是面对这个曾一剑劈龙座、无常喜怒又位高权重的王公,不得以而为的谨慎。
别说他们了,便是太后娘娘也不敢轻易与之撕破脸,否则又怎会交代绝不可见血?反正今天只要把人请进毓璋宫,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孟汾阳咽了口干涩的唾沫,视线不离容裔一双手,绷着声问:“何事称好?”
“方才怕吓着人,容你们多放肆一会。”容裔偏头微笑:“这里的青阙黛瓦太单调了,添上些颜色,也好。”
话音落,紫衣军眼前同时闪过一片银光,整座皇城的地面为之颤抖。
“银、银衣军?”队伍里一个兵士下意识退后一步,喃喃:“怎么可能,非但撤回了绯衣军,连、连驻守漠北的银衣也……”
要知银衣军长年与人称漠北豺狼的狄族对战,军功可是实打实一人一马千窟万骨堆出来的,历数五色军旅,惟银衣堪誉一夫当关!
当那片人数倍压于己方的银枪银甲映入眼帘,孟汾阳耳畔轰鸣,瞳孔大震:“摄政王,你何时!”
一蓬血雾从他的喉咙洞穿而过,白马义从首领薛平羡挥枪至前,银铠衬红缨,风沙磨洗的一张脸果敢而坚毅。
枪挡在容裔身前,人拜在容裔身后:“末将回京复命,此后,王爷再不会受半点委屈了。”
“吾有狼屠,怎会委屈。”
容裔按在薛平羡肩膀,转头望向前世最先攻入汝阳王府的这些紫衣,与那时候的气势轩昂不同,此刻有些人已经明显地害怕起来,有的甚至颤抖着丢掉了武器。
他们感受到箭地之外压迫而来的真枪实战的杀意,无比渴求下一刻宫门就会大开,太后镇压摄政王的旨意就会传来——
然而最后,他们只等来一声渺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命令:“紫衣军,从今天起绝了。”
太.安九年的凌霄门之变,银衣杀紫衣,血染宫墀。
当容裔拖着浸血的衣摆踹开毓璋宫的外宫门,这个男人抬头看了眼纤瑕未染的春日晴空,阳光射进他空洞的眼珠,犹如两口深井。
身后这片血海该算是还了谁的呢?摄政王扣动指节阴冷地想:是他无辜惨死的娘、那螳臂挡车的小花瓶、死无全尸的蝇营卫、还是他自己?
罢了,姑且算是一点利息的零头吧。
前头忽然扑通一声,出来探听动静的毓璋宫大总管软倒在地,瞳仁一寸寸放大到极致。
王福祥眼看着这个半面脸孔被鲜血溅染的男人破门闯宫,目光寒炙如岩狱阎罗,带着毁灭一切的凶煞,一步步走近。
阎罗心情很愉快的样子,眉梢轻轻挑起:“听说,太后召见本王?”
第10章 “昔年订下的亲事,还肯……
一千人说杀就杀了,不到一顿饭,大刀砍萝卜,冲霄血腥水洗不净。毓璋宫灯影惶惶,太子躲在贴身戍卫后恨骂:“他就是个疯子!”
疯子晌午杀完人,带着银衣军在太后家门口悠哉游哉晃荡一圈,压根没踏进毓璋宫门,而是气定神闲地折回铜芝宫换了身干净衣服。
摄政王在宫中驻跸的铜芝宫,与毓璋宫相隔不过两条御道。
恶虎食人寝其皮,没有比这更恶心人,也没有比这更吓人的了。
更让东宫添堵的是,婉右相在获知愕变的第一时间火速调五千御林军进宫护驾,容裔既不拦也未阻,因为这消息,就是他亲自透出去的。
“他将银衣军谴走了大半,只留下薛平羡看门。”婉慈娑着护臂冷笑,“说是看门,铜芝宫里外八道门一直四敞大开,他是笃定我们不敢动他了。”
“为什么不敢,如今是我们人多!”容玄贞神情激动:“母后,舅父,真的不能再容他了,他今天敢当着孤与母后的面杀人,明天就敢篡位!他这是朗朗昭明的狼子野心呐!”
“太子注意仪态!”婉太后轻斥一声,稳坐于缠金凤座,眸尾勾出一抹寒光:“杀一个孽障容易,你能控制住湖州你那位大哥的心思?还是能洞悉容裔留在漠北的后手?有容裔,乱的是宫闱,除容裔,怕乱的就是天下了!”
这也是为何哗变发生后,从金乌西沉到月上中天,事情没有惊动京兆府、神机营、以及高公大臣们中任何一方的原因。
封锁消息的除了摄政王一方还有东宫党,因为他们承受不起失控引发的代价。
容玄贞吃了个瘪,憋着铁青的脸闷声不吭。太子妃轻轻握住夫君的手,脸上那张自额头覆到鼻梁的半面蝴蝶银面具,在灯火下熠熠闪烁。
婉湘君声音轻柔地安慰:“殿下放心,母后和我父亲一定会有办法的。”
容玄贞看见她就心烦,碍于婉慈在场,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口中嘟囔:“难道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由得那家伙嚣张吗?”
婉慈皱眉沉思半晌,终道:“眼下可能有一件事,需要太子出面。”
容玄贞眼神一亮:“什么事?”
楚国右相却以一种辱丧的神情看向太后,婉凌华默然许久,脸色难看地点了下头。
铜芝宫的灯一直亮着。
折寓兰闻讯赶到时,容裔正在处理几日来罢朝堆积的奏折,砚台边一小壶玉台春散发着淡淡梅子香。
一见王爷喝酒,折寓兰就知道不寻常。
方才来的路上接他的是奎,他问奎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结果长年寡言的蝇营卫面无表情回答四个字:无事发生。
折寓兰无语了一路,直至刚在门外看见薛平羡,一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有震破狄胆的狼屠在身边,那真是什么塌天的事都算不上一回事了。
“九爷这是……明日要恢复朝议?”折寓兰一来就带进一股脂粉香,站定案前,眼巴巴望着眉眼锋锐的王爷。
撤回绯衣军的事是他经手,调回银衣军的事王爷没交代,他隐约知觉些形影,也没敢深探,唯独今日这一出,先前无征无兆,他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容裔嗯了一声,朱笔批折没有抬头。
折寓兰心中轻叹,宫墙不隔风,这事儿再隐秘总会透出些风声,拢住掌心小扇,轻声提醒:
“皇家五色军份量颇重,此事可比前些年在江浙改稻为桑闹出的风波大多了,不知明朝朝堂……又有几人抬棺死谏。”
“文臣乐意死谏,孔圣活了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