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裔这些年被骂麻了,蚂蚁过路都懒得抬脚碾。酒气将他天生微扬的薄唇染得凛冽几分,呵气成冰:
“对面消停到这会儿,估摸厘清利弊了,太后算计这些年,也该轮到她低低头。你心里有个数,湖州的窟窿我不填,至于漠北,我留了一半银衣没动,余下的添补,婉慈会打从黄衣、青衣和御林军抽调的主意,你从神机营入手,把里头五年上的老人都给我调走。”
折寓兰心头一激灵:“分解神机营?”
“你小子再装,不是一直和神机营的江潮打得火热?现今营尉都督李衔是婉慈的人,能不能取而代之,我不插手,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三言两语揭破折寓兰暗地里的小动作,惊得他掌中的袖珍扇锋扎进肉里。
以往王爷最忌旁人背着他私心行事,一旦暴露,不死也要掉层皮,今天王爷怎么如此宽容大度,连不沾酒的戒例都破了?
难道是因为杀完人所以心情特好?
噫,这不是更变态了吗?
“在想什么?”容裔冷不丁问。
“没、没什么……”折寓兰最近总有种莫名的感觉,王爷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但这话当然不能直说。
容裔抬起眼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没人能逃过这双眼的审视,折寓兰打个哆嗦,连忙嬉笑:
“回爷的话,小的方才走神了,想起爷金躯诞世那年啊,司天监非说什么‘贪狼侵主’,给了句命批:北斗元星,无常喜怒,主司祸福,化桃花煞。小的就想啊,前面样样都准,爷这桃花在哪儿呢?”
诌完浑话,碧衣拂摆,习惯性犯怂地跪了,反正他膝盖不值钱。
“滚起来!”容裔难得气笑,折寓兰爬起来见缝插针,“哎!爷……我是从折蟾楼过来的,花魁娘子这会正一人儿独守空房呢,这边要是没吩咐,您看……”
“滚。”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容裔推开春窗,仰头灌了口酒,满天星斗压人。
“桃花么,我如今有了。”
记忆倏然流转,记得前世第一次带小花瓶儿入宫,就是安置在这里。
那是他们“新婚”不久,按祖制,当祭祀皇庙。
小花瓶儿痴傻不解事,好在乖巧,教她做什么就跟着学什么,三拜九叩不嚷一声累。是容裔自己不耐烦,削减了一堆繁礼,反正祖宗先考也未见得乐意受他这异类的祭拜,谁管诚心不诚心?
做完一套花架功夫,他直接领人回了铜芝宫。
小王妃懵懵懂懂跟着他,来到宫廷中央,一眼看见那座巨大的灵芝状铜制承露盘,顿时不挪步子了,痴痴盯着这稀罕物件,好像拿不准主意能不能上前摸一摸。
容裔其实不喜铜芝宫,或者说他不喜欢皇宫的任何一个角落。可那一天,看着华云裳一身绣凤绯衣背对自己,重重轻纱在风中拂飘宛如蝶落襟摆,天真不谙世事,也一霎染了说不清的妩媚。
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说给她听:“这座殿名取自一诗: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间。仙人下来饮,延寿万千年。——听过没有?”
说完,他就后悔了,吟风诵月不是他的风格,对一个痴子摆弄这些更显傻气。
果然小花瓶儿没有回应,容裔无甚所谓,进了内殿后好生将她置在一张罗汉榻里,命人端了几满碟糕饼果子放在跟前。
太后在隔壁设宴为新婚的摄政王夫妇庆贺,广邀高门名秀坐陪。容裔清楚姓婉的那点儿恶心人的招数,没打算让小姑娘成为众人的观赏景儿。
自己娶回来的,即使是摆设,还能容别人欺了去?
可那天小花瓶儿还是被人欺负了。
等他饮宴回来,外头人没有通报,推门便见那片红衣坐在近窗的地上,小手扒拉着一个凳子腿儿,三岁小孩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两个宫女就在一边看着,非但不拦,脸上还挂着鄙夷的讥色。
仿佛觉得即使是她们这样的宫人,活得也比这丢人现眼的傻子强一千倍。
“送去慎刑司!”容裔记得自己发了火,然后一把捞起软团子,把人塞回坐榻。
小家伙还不乐意,一个劲拽他袖口,好像想回到方才的地方。但她能有多大劲儿,挠痒痒似的,最终只好偃旗息鼓,懊恼地耷拉着粉嘟嘟的脸蛋。
未尝留意的细节隔着一世渐渐复苏,在这方面迟钝得过分的摄政王爷终于省悟过来,原来那时候的小花瓶儿是在……生气么?
原来她也会生气的。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高脚花凳上,嘴角不自知弯起,“一个破凳子,有什么好生气的?”
兴许梅酒也能醉人,在这个杀人放火夜,容裔无聊到学着小花瓶俯身去摸那凳子腿。漫不经心地,他指腹忽然触及一个凹凸不平的图案,整个人身体一僵。
将圆凳翻转过来,在四条凳腿的内侧,赫然各漆嵌着一枚灵芝花。
那里居然有一朵花。
这座皇城里人人钩心斗角,而她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朵花。
还想要,拉着他一起去看。
——君生铜芝间,妾身无可赠,聊借一枝香。
容裔的指尖忍不住战栗,多可笑啊,这微不足道又弥足珍贵的心思,似那朵不开在明处的珍卉,只是安静隽永地存在。
时隔一世,他始得知。
容裔抬手盖住眼皮,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马上去华家把人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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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鼓人定,三更的华府尚不安宁。
栖凰院就在华年住的正房隔壁,一通开门掌灯的动静闹醒了眠浅的云裳。
少女披了件散襟的长褙,小孩子似的拿手背揉揉眼,问明阿爹的来客是谢璞,未黛而翠的眉尖微颦。
通过阿爹告诉她儿时之事,云裳已影绰地记得五岁前确实有位叫玉哥哥的玩伴,每次人家来,她这小馋猫都第一个迎上去伸手讨糖吃,爹说有一回玉哥哥要走,她还藏在人家怀里撕心裂肺哭着要跟小哥哥回家来着……
明明打小便是风舒玉朗的人物,她居然一转头就给忘了,真是罪过罪过。
华谢两家交好,谢璞回京后也来拜访过几次,云裳因在休养一直不曾见面。可这回在三更夜里上门来——莫不是朝堂出了什么大事?
云裳一想就睡不着了,起身要口茶吃,思量等谢璞离开后去瞧瞧父亲。
宫变之事瞒得过重臣,东宫行走的谢璞不在此列。回京短短时日,他已取得了太子信任,授东宫令牌,有自由出入宫门之权。
此时他坐在聿国公灯火通明的房内,试图说服华年动用他的财力势力匡助太子。
华年却发怔地盯着紫檀几案的纹络,反复念叨:“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为什么,为什么……”
“伯父,”谢璞疑道:“您说什么?”
华年回过神,撂茶杯的声量发沉,“贤侄,此事上回我已言明,无能为力。”
“伯父难道忌讳摄政王?”
谢璞俊容沉稳,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腰间玉笛,言辞恳切而条分缕彻:
“当今幼主珠沉,枭雄当道,正是有识之士择良木立寸功的大好时机,伯父追随高宗层层擢升,至今有匹国之富,靡军之威,何不琼瑶以报桃李,做这名副其实的上柱国?”
华年淡漠地看着慷慨高谈的青年,百无聊赖拍拍皮球似弹性不错的肚囊,赏脸一个字:“哦。”
我跟您谈国事您给我玩肚皮的谢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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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尚在屋里等客散,翠琅轩的那一位探知谢璞登门,却顾不得外男不外男的,立即唤起一屋子丫环,打水梳妆一通忙活,又传话给小厨房炖盅补汤,准备给爹爹送去。
华蓉身边的迎秋最知晓姑娘的心,悄悄道:“炖汤时候长,说不定过一会儿老爷谈完了事,客人就走了,姑娘不如备一壶酽茶是一样的。”
“就这么办。”
华蓉向镜中瞧了一眼,她从小便知自己相貌平常,所以从不过分涂妆抹粉的欲盖弥彰,只消清淡宜然,谁人不夸她一句气质出尘?是夜她却特意点上唇红,颊边不必脂染,已经悄悄浮现两片红云。
略急的脚步来到正房,才欲敲门,清凉如玉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小侄今日登门还有一件不情之事——不知昔年订下的那桩亲事,华伯父还肯不肯作数?”
一瞬间,华蓉手指冰冷地僵在门外。
第11章 这张百里挑一的俊脸儿呀……
华蓉如坠冰窟,发怔地听着华年含带警告道:“覆水不收,谢贤侄经纬之才,别在不该有的心思上折了念头!”
“……她是伯父的亲生女儿,幼玉斗胆,还望伯父莫要过于厚此薄彼。”
外界关于聿国公家“亲不如疏”的议论甚嚣尘上,谢璞误会也在所难免。华年无语了一会儿,懒得解释,顺着他的话道:“你岂不知蓉儿对你的心思?你这些年,对她也一向不错。”
“若无华云裳,娶华蓉做伯父门下贵婿有何不可。”
谢璞这一句心声堪称石破天惊,语气却是轻描淡写,丝毫不怕、亦不屑掩饰他的胸间丘壑,满腔城府,笑容仍旧光风霁月:“然如今嫡小姐已归家,伯父应晓,吾辈读书人于家于国于天下,求的不过一个名正言顺,一个庶不适嫡而已。”
“谢幼玉,你在说家事还是国事,别太放肆了!”
华年怒声未歇,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瓷嚣打碎声。
屋里的争论刹那静止。等到有人开门查看时,门外除了一地狼藉,已经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华年脸色不好看,谢璞知机地起身告辞,出门后,婉谢了提灯引路的小厮。
他对这座府院的熟悉,远超任何外客。
年少时体虚多弱疾,同龄人常常不愿与他一道进学玩笑,全赖华伯父为他寻来不世出的名医,悉心调养年余,才有如今这副健康的身体。
只可惜,等他病好来华家致谢时,那个唯一愿意黏着他的小姑娘已经被送走了。两家的娃娃亲,也因华伯父一句“小女体弱福薄”而作休。
听说小奶团子离家那日,躲在他常给她讲故事的藤萝花架下,一个人哭了很久。
一片月白的纤影倏然闯入视线,谢璞心跳随脚步止了半拍。
姑娘看上去跑得匆忙,雪白中衣外只草草披了件单薄的褙衫,像个广寒月中化出的精灵。
云裳方才听见摔杯子的动静,担心这边言语不拢伤了和气,却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谢璞,睁圆了水气润泽的双眼,指尖拢着衣领仓促向后退了退。
“别退了,后面是泥地,回头弄脏鞋袜又要哭鼻子。”
温润的嗓音似月下一枚净玉,这是谢璞自傅家那次一面惊鸿后,第二次见到长大后的华云裳。
她脸颊上没了小时候的婴儿肥,从玉润的螓首到柔美的颔尖,每一处都嬗变成恰到好处的纤秀可人,一颦一笑,足以牵动他错失了她若许豆蔻年华的缺憾。
小奶团儿长大了,脸上仍带着上回见面的茫然。谢璞无奈:“这事也不记得了?罢了,不会连玉哥哥也忘个干净吧、还躲,多年不见,便生疏至此?”
若韶白在这儿,就会知道云裳倒不是生疏,她与世间美男晤面,可谓如赏美景如会良辰,向来自来熟的很。只不过夜半衣衫不整的与外男相见,形象大跌,也不纯粹也不美,便把什么千山渡雪的赏心悦目都破坏了。
偏生对方态度客气,云裳一时想不到温凉可叙,不出声又显无礼,试探来了声:“……哦。”
“……”谢璞:该夸夸他们父女不愧是一脉相承吗?
幸而云裳及时从那张如沐春色的脸上看出一丝怅然与遗憾,心底一软,不好再装不熟,抬起小巧的瓜子脸,轻绵绵地叫人:“玉哥哥,好久不见了。我方才听到有声音……”
“茶杯没拿稳滑脱了手,吓着你了。”
谢璞身姿低俯,夜色中直视女子银河水洗般的纯净双眸,熟稔溺笑:“可惜身上没带糖。”
云裳错愕失语。
她对着眼前被月神眷顾的容颜,念头一歪:这张百里挑一的俊脸儿呀,入画当是极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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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太子在殿外跪了快一个时辰了。”
奎进来禀报,靠在窗楹发呆的容裔一瞬变回平时的沉冷,嘲弄一声:“他们也就这点诚意。”漫淡撂开酒壶要出去瞧瞧。
奎鲜少见主子如此放松的模样,明知下面的话可能扫兴,本于职责不敢不报:“还有,箕方才传回消息,谢璞戌时末进了聿国公府,片刻前才离开。”
容裔停住脚步,微醉的眼刀一瞬搠来。
奎整条后背肌肉本能绷紧,看到主子的手势后,近乎迫切地没入黑暗。
压抑良久,男人喉咙里滚出野兽护食的嘶音,“是我的……”
容裔心底又泛起白日里那股压不住的滔天杀欲,还有那一声从火灼血海里捞出的不堪的温柔:小花瓶只能是我的,别人谁也抢不走……
殿外青石月落似霜,身着大蟒黄袍的容玄贞跪得膝盖又冷又疼,依照母后和舅舅的意思,他不得不暂且伏低忍耐。他在心里把容裔千刀万剐了一万遍,面前的雕花门訇然中开。
胸飞玄蟒的男人走出来。
容玄贞两只腿肚子本能一抖,看清对方一脸暗火要找人撒气的表情,顿时什么腹诽都不敢有了。
太子殿下麻溜地恭敬叩首:“侄儿给皇叔见礼。今日之事,都是侄儿平日做得不好惹恼了叔叔,错在侄儿,还请叔叔恕侄儿年幼不当事,万莫疏了……。”
话没说完,两根冰凉的手指钳起他下巴,一寸寸勾起。
太子被迫抬头,那双冰冷无情的瞳孔清晰倒映出自己怯懦的样子。
蟒袍对蟒袍,不言可喻的威魄压顶而下,容玄贞胸前那条巨蟒仿佛变成了一条瑟缩的虫子,外强中干得可笑。
“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