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喘不过气的舞台终于微微亮了起来,乔瀚文的头上冒着汗腾腾的热气,额头、鼻尖,脸庞有了汗珠。
他站在台上,站成了一棵树:“他终于离开了戈壁,但无论何时,当他站着,他就是那棵树。”
“生存是个问题。生存是个大问题。”乔瀚文开始在地上踱步,他极度的投入角色,以至于舞台之下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在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演绎一个人的一生之时,他就知道,这会成为他的救赎。他的心一点一点打开了,带着自己走近那他几乎从不回首的当年。没人真正的了解他来自于哪,他经历过什么,好像所有人见到他之时,他就已经变成了乔瀚文。那个无论在大荧幕还是小荧屏上都闪着光的男人。
他并不喜欢这条路。
然而老天爷给了他这碗饭吃,起初他一无所有,除了那张脸和那副体魄。
他闭上了眼睛,泉水的声音环绕整个剧场,而后是少女的笑声。那让人透不过气的混沌终于有了明朗。乔瀚文闭着眼睛,但嘴角漾起微笑,平静而幸福,带着至死不渝的浪漫芬芳。
“身后那片山坡开满了花,他站在那傻笑。眼前的姑娘可真讨人稀罕,一身碎花衣裳,身边站着一群山里的少年。”
“哎!你们看什么?”
“我们看你啊!”
“那群山里少年齐声傻笑,那笑声可真清脆啊!真好听啊!”乔瀚文坐在那个花架下,那张白幕之上是繁花遍山,倾听轻巧飞过,一只鸟落在孤树上。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鸟叫声,还有由近及远的笑声。
消失了。
花海消失了。
泥石流涌了下来,巨石裹着泥沙,瞬间将人埋没。
那短暂的晴朗消失了。
乔瀚文站起身来缓缓走上延伸舞台,走到观众中央。他听不到观众席的啜泣声,只听到他的心跳鼓动在胸腔里,心脏像要挣脱束缚。他站在那,只是站在那。
过了很久,才轻声说:“真黑啊。这天怎么这么黑?这天不会亮了吧?”
“那可不行,天黑你会害怕,你放心,我救你出来!”
他在原地跑了起来,脚跺在舞台上,发出咣咣咣的声响,也一声一声跺在人的心上。
“泥沙!巨石!巨石!泥沙!少年们的笑!你的长辫子!”
“你的眼睛!你的碎花衣裳!你被砸烂的右腿!你血肉模糊的脸!”
乔瀚文越跑越快,他快喘不过气了,却在重复那句词:“泥沙!巨石!巨石!泥沙!少年们的笑!你的长辫子!”
“泥沙!巨石!巨石!泥沙!少年们的笑!你的长辫子!”
他的汗水带着泪水从他脸上飞溅下来,打在了观众的身上,没人躲开,只是含泪望着他,心里那道防线破了,恨不能跟他一起发狂!
乔瀚文终于力竭蹲在了舞台上,手掌捂住脸颊,发出野兽一般呜咽的恸哭。身后慢慢变成那座繁华都市,从高处俯瞰,万家灯火亮成天上的银河,他缓缓站起身,走向城市,脸上的表情木讷冰冷。
再过片刻,他微微笑了,朝人点头致意:“你好,你好。”
“不用告诉我多少钱,我有的是钱。”
“我为什么要同情你?你自作自受,换句话说你活该哈哈!”
“母亲?我的母亲去世了。在哪儿去世的?绍兴。”
“我没去过绍兴,有一次我去南方工作,离绍兴很近,一脚油门就到,但我没去。绍兴有什么可去的?这世界上好地方那么多。”
“你说我冷酷?你说我无情?你说我禽兽?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吧!你那张伪善的面孔下藏着的那颗心已经脏了臭了!你的躯体、四肢、你的心肮脏无比!”
乔瀚文在台上笑出了声:“你凭什么笑我?凭什么?你是个烂人!”
天空炸起响雷,大雨倾盆如注,天地混沌一团。他好像很冷,抱着自己的身子蹲在了舞台上,口中喃喃说道:“你别怪我,你们都不要怪我。你没有见过过去的我,但我奢望你原谅现在的我。”
他缓缓站了起来,身体佝偻,转眼已是人生暮年。
“你别看我,你们都不要看我。我在你们的视线下不堪一击,我的灵魂有溃烂的伤口。”
“你别想我,你们都别想我。你的人生开满花朵,就把其中一朵当作是我。”
“我终于在老年迎来了平静,我种花、喝茶、平静的死去。我早已将过去忘的干干净净,我回到了出生的夜晚,变成一个苍老的婴孩。我的头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的脸上镌刻了我的一生。”
“我发出一声喑哑的啼哭,那啼哭声最终穿透我的嘴唇和喉咙,没入我的胸腔。”
“再见。”
乔瀚文站在舞台中央,挥手再见。就在大家以为这场戏剧还有下文的时候,他却转身离去,那背影带着戈壁的坚硬和决绝,连谢幕都不肯有。那张白幕上写着六行大字:
这是我最后一场戏
从此我不再演戏
我将去攀不知名的山
趟不知名的河
我将消失于人海
再见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此刻发生了什么,过了很久才明白,乔瀚文谢幕了,彻底的谢幕了。
周围很嘈杂。
林春儿不大能听得清大家在说什么,她只是颤抖着打开电子文档翻到最后一页,白幕上的台词不是她写的。乔瀚文自始至终都想的清楚,这是他的告别演出,他的决然姿态。
剧场的门开了,候在外头的媒体涌了进来,聚光灯在剧院里闪,王瑾站起来,缓慢走到人前。
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微微点头,而后缓慢说道:“以下是乔瀚文先生的告别声明。”她顿了顿,眼底涌起泪光,像回到最开始那年,乔瀚文将紧张的她推到记者面前,对她说:“尽管去,好坏无所谓。”
无所畏惧的王瑾再次开口:“人生四十如大梦一场,所幸途中与你们相见,倒也不必留恋。去看别人吧!”
没了。
“这是真的吗?”
“以后不演戏了?”
“……”
有很多很多问题在问,王瑾只是微笑点头:“是真的,我们的后续声明将在今晚九点通过新芽运营的账号发出。感谢大家过去二十年对乔瀚文先生的喜爱,谢谢!”
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
林春儿拿起手机打给小喜:“联系核心平台做承压准备,避免崩溃。紧急出一套乔瀚文退圈的回复话术,今晚全员加班。”
“什么?谁退圈?”小喜仿佛不肯相信,这都什么事儿啊!
林春儿挂断电话打给乔瀚文,他接的倒是快:“你在哪儿?”
“去机场的路上。”
“………”
“声明我拍好了,待会儿瑾姐会联系你。”
“没了?”多一句解释都没有?
“尾款正常付。我不会死,等我安顿下来会联系你。至于你,保重吧。”乔瀚文挂断电话,把这句保重当作了告别。
林春儿觉得有点恍惚,她并没想到会在这一天,经历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告别。
一场令人震惊的告别。
第107章 但愿你永远记得,我们……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放下拥有的一切,财富、荣誉说走就走吗?有的,乔瀚文就是这么坚决。
在结束与林春儿的电话后他关掉了手机,再也没人能联系上他,扔下林春儿和王瑾独自面对这波舆论潮。
王瑾的压力在公关,林春儿的压力在舆情。可乔瀚文本人说走就走,公关舆情又算个屁,他全都不在乎。
她从小剧场赶回公司,小喜他们刚刚全平台发布了声明,他们的各种沟通路径都爆掉了。
“怎么回?”小喜问林春儿。
“随机挑几条用话术回复,我现在打给王瑾,让她放几条公关文案出去。”她话音刚落王瑾的电话就进来了:“做几条公关话术给我,我给几个爆料号。”
“好。”
林春儿顺手发给她,然后对小喜说:“实时监控舆情热力图,扒皮、爆料、负面、假死消息重点关注,超过水平线就发给我。”
“已经在做了。”小喜叹了口气:“二倩刚刚哭了,从小剧场回来,刚安排完剪辑,坐在座位上突然就哭了。”
“我知道。在剧场的时候就哭的一塌糊涂,毕竟喜欢乔瀚文那么多年。”
林春儿也有点难过,可她又觉得乔瀚文这样离开于他而言是最好的归宿。她打开电脑去看平台上对他的各种猜测,奇怪的是几乎没有□□。这倒难得。
她在公司待到第二天清晨,看到指数峰值过了,这才收拾好东西出公司。小喜他们已经熬成了熊猫眼,林春儿掏出手机给全员定了早餐。
她要开始休假了。
到家收拾行李,然后与宋秋寒一起自驾回故乡。
故乡。
林春儿咀嚼这两个字,她很久很久没回去过了。进家门的时候宋秋寒已经起床在检查行李,见林春儿有些萎靡,就问她:“要不要睡一上午再走?”
“不要。我现在就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就走。”林春儿快步去卧室,装了秋装、冬装、电脑就算完事了:“走吧!”她将行李箱推出来,动作之快,令人咂舌。
“真是雷厉风行的典范。”宋秋寒朝她竖拇指,然后将刚刚做好的三明治和鸡蛋推给她:“吃一点,上车就能好好睡觉。”
“可你一个人开车会无聊。”
“我可以听歌。再说开车为什么会无聊?开车多好玩。”
他们上了路,林春儿扛不住了,蜷在座椅上睡了。宋秋寒安心开车,就连刹车都是轻轻的踩,生怕扰她好梦。出了城高速就没那么堵,宋秋寒看车外闪过的风景,突然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明明离家乡还有近千公里,却觉得紧张。
心却也飞回去了。
飞回去了,就飞到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飞回阳光灿烂的那些年。
林春儿在车上做了悠长一梦。梦里的她梳着马尾,笑盈盈的。她坐上了电车,车窗开着,微风将她的头发吹到脸颊,那风可真温柔,好像是此生吹过的最温柔的风。宋秋寒站在她身旁笑她腿短跑的慢,永远抢不到座位。宵妹手指点在她腰上,朝她眨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她下了车,走上那条回家的路,破旧的居民楼里满是饭菜的香气,她推开家门,看到爸爸妈妈和奶奶正坐在桌边,妈妈朝她招手:“快来吃饭,看看爸爸给你做了什么?”林春儿坐在桌边,夹了一块儿糖醋排骨,那排骨炖的烂熟,入了口就脱骨。
南窗照进夕阳昏黄的光,那光打在亲人们的脸上,温柔的滋养着他们。
多好的梦。
林春儿睁了眼,眼角还有濡湿,看到宋秋寒认真看路的侧脸,忍不住探过手去:“到哪儿了宋秋寒。”
“过了山海关。”
过了山海关,归家的旅程就过了一半。林春儿看向车窗外,秋意浸透了路边的树,外面的温度也骤然降了。
越向北秋意越浓。
一直开进春城。街边种种已不是当年模样,城市日新月异,只能从路标依稀认出,然而那条轨道,有轨电车的轨道却还在那。宋秋寒停下车,拉着林春儿走上熟悉的站台。耳边仿佛是少年们旧日的嬉笑喧闹,晚风拂动他们的发丝。
是做过这样的梦的,在站台上,少年宋秋寒捧着她的脸,生涩的吻落在她唇边,他们的唇冰凉冰凉的,脸颊却又发烫。
当下与过去,他和她,历经十余年岁月,终于站在了这里。
宋秋寒看着林春儿,觉得她真是一点没变。不,她变的更美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握住她手,静静的等了一辆电车。那电车的声音咣咣当当驶过铁轨,由远及近驶到二人面前。
车门开了,车门关了。一开一关,十几年过去了。
林春儿透过车窗看到车上坐着几个少年,有一个男生和女生在打闹,像少年宋秋寒和少年林春儿。属于他们的少年时代早已过去了,但总还有人身处这个年纪,花一样的年纪,令人羡慕的年纪。
他们静静看着电车驶远,彼此看了一眼,上了车。
车一直开,沿着轨道,过了轨道,一直开到宋秋寒家门口。此时已近傍晚,宋秋寒家的小院还开着花,一点不见凋敝。他将二人的行李拿下车,然后站在门口久久没有进门。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些恍惚。仿佛自己还是十八岁,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拿着可乐用后背推开门,妈妈在门里责备他:“算是不会好好用手了。”
他缓缓推开门,看到屋内的陈设一如从前。宋良玉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尽管他们常年在国外,他还是找人照料这里,使它不至于荒废。
宋秋寒猛然想起那几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带林春儿回家。男孩子们凑在一起,也曾有人说带了某个心仪的女孩回家。他们窝在男孩的卧室里小声讲话,男孩的吻落在女孩通红的脸颊。那些隐秘的想象美好而大胆,是每一个青春期少年的必经之路。
“欢迎你来我家。”宋秋寒顿了顿:“如果再早些年,你可能会吃到我妈妈做的饭。现在,只能看看她的照片了。”
宋秋寒的妈妈可真美。钢琴上摆着她的照片,温柔美人,岁月不欺。
林春儿静静看了会儿,又看看宋秋寒:“那时就觉得你和阿姨像,现在仔细一看,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说我长的像我爸。”
“都像。”
林春儿微微一笑,上前环住宋秋寒的腰身:“宋秋寒,我怎么觉得咱们好像穿越了。”
尽管这城市变了模样,可还有些东西没变。那些关于爱的想象没有变。宋秋寒很庆幸,自己如今能带十几岁年纪就喜欢的女孩回家。
他紧紧拥抱林春儿,将他的整个青春抱在怀里,从此再也不会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