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有些烦躁地将手边的长寿面移到了一旁,“过会儿再吃。”
“表哥,面就要趁热吃,过会儿就坨了……”
陈玉娇正说着冷不丁对上陆珩的眸子,除了燥意她竟从这眸子中看出了寒意。陈玉娇捏紧手中的帕巾,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眸光一转,唇边重新扯起笑容,“既然表哥现下不想吃,那就不吃了吧。”
“娇娇,你快坐下,咱们开始用饭吧。”许氏察觉到气氛的不对,打圆场地将陈玉娇拉到自己身边。
话音刚落一旁端着热水的几个丫鬟忙走了过来,服侍四人净手。
许氏看了眼石桌上的菜食,顿时不悦地蹙起眉头,厉声道:“怎么是阴数,你们干什么吃的。”
此话一出候着的丫鬟纷纷惊得跪倒在地。
“珩儿,你上次偏要让我将那些从公府拨过来的丫鬟带回去。如今倒是看看,这些奴婢不干事,连上菜都能出错。”
陆珩抬眸看向一排跪着的丫鬟,泛泛道:“一碟菜而已,不至于。都起来吧。”
“珩儿!”
“姑母,”眼见许氏要发脾气,陈玉娇忙拉住许氏的手臂,“今日是表哥的生辰,是大喜的日子,姑母别动气,何况动气还伤身子。”
说罢她又偏回头偷偷朝宁瑶使眼色,宁瑶明了即起身去后厨。
“你们说,那个陈姑娘天天对外人一口一个姑母的叫着,又不是真亲戚,她真姑母恐怕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哎,你这话就欠缺了。活人只想往上爬,连自己都顾不上哪还有功夫惦记死人。”
“要不是看她当初第一次来偷偷给咱们塞了不少银子,就她?这也不过第二次来怡园,还真把自己当成怡园的女主人了……”
……
原来是这样,宁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人说的这些闲话。
也许陈玉娇到底是对她心怀敌意的,才故意在怡园表现出自己熟络的样子。
到底是对陆珩怀着爱慕之情,宁瑶可以理解。但爱嚼口舌之人真是哪里都不少,她眉头微蹙,掀开门帘子走了进去。
见她进来屋内的几个嬷嬷顿时愣住,有反应快的朝她讪讪笑了两声。
“宁姑娘,你这是?”
“少了一盘菜,我过来取。”
“哎呦,这些小丫头怎么干事的。”
几个嬷嬷一拍大腿忙在后厨里找了起来,最后终于递了一盘桂花鸭头给宁瑶。
“宁姑娘,你看看是不是少了这盘。”
宁瑶回想了下,桌上是没有这道的。她将狮子头接过,淡声道:“谢过各位嬷嬷了。”
说完这句她没有多言就旋身出了后厨,也许她们下一个谈资就会是她了吧。
凉亭内。
徐文若拿起酒壶,“行直,这可是我珍藏许久的兰竹佳酿,平素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徐文若边说着边要给陆珩倒酒,陆珩提醒地看了他一眼。
“放心,这酒后劲不大。”
陆珩不排斥饮酒,小喝怡情,但他从不会允许自己贪杯喝醉,他不喜喝醉后那种失控的感觉。
“是么,”听完徐文若的话陈玉娇眼睛亮了起来,“文若哥,这么好的酒我也要尝尝。”
“娇娇,你一个女儿家的就别饮这些了。”
“姑母,”陈玉娇扯住许氏的手臂撒娇地晃了两下。
“诶,许伯母,您这话文若可不赞同。”徐文若拿着酒壶转过身,“女子也不比男子差,再说这也是在怡园,饮点酒也不会出什么事。”
说完见许氏面色有所松动,徐文若就倾身替陈玉娇倒了半盏酒。
陈玉娇忙拿起酒盏仰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喝得急被辣到,她讪讪地吐了下舌头。
宁瑶看着就想起她第一次饮酒也是这般,大哥笑她娇憨。
席间充斥着女子的欢笑声,大多是陈玉娇说一些在江南的见闻,徐文若自来熟地接着话。而陆珩更多时候只是静默坐在一旁,直至被陈玉娇叫到才兴致阑珊地回话。
陈玉娇面上挂着笑容,可看着陆珩这般模样心里却有些苦涩和愤懑。
她的表哥可真的连装下样子都不愿意呢。
“珩表哥,你是觉得娇娇吵了么?”她眨了眨眼,用最无辜的语气问道。
“没有,”陆珩终于勾起一抹笑容,“就是最近案子多了些,有些乏。”
“好吧。”陈玉娇只好撇了撇嘴,最终安静下来。
饭吃得差不多了,陈玉娇伸手在颊前扇了两下,她面颊通红。
“这酒有点上头了,我想出去吹吹风。”
“娇娇,那姑母陪你去吧,”说罢许氏就要起身。
“不用,”陈玉娇将许氏拉住,“姑母陪表哥好好聊天吧,我让宁姑娘陪我一起。听闻宁姑娘母亲是江南人氏,宁姑娘幼时也在江南待过两载,我倒还有很多关于江南的趣闻想与宁姑娘聊呢。”
说完她回头看向宁瑶,“宁姑娘,可以吗?”
“奴婢自然是无异议。”
宁瑶搀着陈玉娇出了凉亭,陈玉娇手指向不远处的水池,“宁姑娘,我们过去那吧。池子里的两条小金鱼,许久没见我都想它们了。”
宁瑶看着她这副醉醺的模样,去池边有些危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陈玉娇推开她的手,径直朝池边走去。
宁瑶无法,只能忙抬步跟上。
陈玉娇在池边站定下来,她朝池子里扔了点鱼食,直至看着那两条通体金色的鱼将鱼食全部吃光。
陈玉娇抬手揉了揉下颚,“好累啊。”
说完这句她才偏过头看向宁瑶,冷声叫道:“宁瑶。”
直呼姓名,不再是之前一口一个宁姑娘。
宁瑶转眸正视向她,理解了她说的好累是何意思。
笑的好累,装的好累。
“有话就直说吧。”
宁瑶声音清冷,犹如珠玉落地。
“呵,”陈玉娇将额前的碎发抚到耳后,深深剜了宁瑶一眼,“看来你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啊。”
她重新转回身去看那水池里的鱼,边看边道:“宁瑶,当初你误会了我与表哥的关系。不愧是被宠坏的世家小姐,受不得委屈,也一点都沉不住气。”
“那日我伸手想给表哥擦汗,可表哥却将帕子接过并后退了一步,还调侃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陈玉娇说着露出一抹诡秘的笑容,“不过也多亏了你,因为你让别人都误会了我与表哥的关系,也让我与赵进的婚事黄了。”
“我一直心悦的就是表哥,可表哥出身不好没权没势,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呢?更何况父亲也不会同意。不过现在好了,表哥是镇国公世子,又有才能,如今这么多人都要敬仰着他。”
“是么,”宁瑶听着她这番自说自话,丹唇勾起一抹冷笑,“你喜欢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身份?他的权势?”
“当然不是!我说了,我一直是心悦表哥的。”
陈玉娇尖削的声音响起,甚是刺耳。
“那你可真现实。”
“我现实又怎样,谁不为自己考虑呢。”陈玉娇嘴角噙着浅笑,轻蔑地看向对面的女子,“你不现实,可你如今又有什么好下场呢。家破人亡,如今身在怡园为婢,表哥折辱你,姑母更是厌恶你。”
“所以陈姑娘装得一手天真小白兔,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宁瑶不屑再跟陈玉娇掰扯,这些在她眼中都不重要了。
宁瑶要走,刚转身手腕就被抓住。
“宁瑶,我话还没说完呢。”陈玉娇唇边扯起了一个阴恻的笑,“还有一件事,我要验证。”
听陈玉娇说完这话,下一瞬宁瑶手腕上就传来一股拉力,陈玉娇硬拽着她一同跌进了池中。
两人站的位置后头有一颗垂柳,正好隔绝了这处与凉亭。
凉亭里的人只听到“扑通”两声,看过去岸边已经没了身影。
“娇娇!”许氏惊得大叫出声。
只见一道身影犹如一股疾飓风似的从她面前掠过朝池边飞速跑去,徐文若后知后觉也赶忙跟随过去。
宁瑶不会水,手臂下意识地在水中挣扎,却觉得自己的身子反而越来越沉,意识逐渐模糊,不断有凉水从口鼻中灌入。
在意识最终涣散前,有一双手圈住了她的腰身,宁瑶感觉身子一轻,那道力量带着她朝岸边游去。
陆珩将宁瑶抱起放到岸边,另一边徐文若也将陈玉娇救了上来。
“珩儿!”
许氏忙拿着大氅披到陆珩身上,陆珩看了眼将那大氅扯下盖到了宁瑶身上。
陆珩跪在地上,浑身被水浸湿。水滴从乌发上垂落,沾染了他长密的睫毛。
他伸手拍了拍宁瑶的脸颊,焦急地唤她的名字。
“宁瑶!宁瑶……”
宁瑶迷糊中便听到有人在叫她,她费力地掀开眼皮,同时就呛了一口水出来。
宁瑶止不住地咳嗽,见人醒了陆珩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将地上的人扶起,顺便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珩表哥……”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虚弱的一声,陆珩偏过头就见陈玉娇也醒了,身上已经被丫鬟包裹的严严实实。
“珩儿,快过来看看娇娇。”
许氏唤他,他垂眸看了眼身侧的人应该已无大恙。
“清秋,把她扶回去。”
说罢他就起身踱步朝陈玉娇走过去,他半俯下身,看着被紧紧裹成一团只露出一张苍白面孔的人。
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妹,他绷紧的面色缓和了几分,问道:“可有事?”
话音刚落就见陈玉娇眼眶中的泪珠如断了弦的珠子往下滚,她伸手抱住陆珩的腰身,哭着道:“表哥,娇儿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陆珩抬手拍了拍陈玉娇的后背,“好了,这不没事了。”
听到声响宁瑶微侧过头,就见到两人抱着的这一幕。
“回去吧,”清秋叹了声气,替她拢了拢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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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先生,怎么样了?”
见郎中收回了把脉的手,许氏焦急问道。
“夫人放心,表姑娘掉入池中只是受了点惊吓,这两日注意保暖和休息不会有大碍的。”
“有劳郎中先生了。”
许氏朝王嬷嬷摆了摆手,王嬷嬷了然上前给了赏银便要送郎中出去。
“等等!”
陈玉娇手指拽着被角,前倾上身将人叫住。她瞥了眼坐在桌前的陆珩,随即看向许氏,语气里带着恳求的意味。
“姑母,既然郎中先生来都来了,就让他顺路也去给宁姑娘诊治下吧,也不知宁姑娘身子如何了。”
“都怪我……”
陈玉娇说着紧抿住唇,眼瞅着眼泪便又要往下掉,许氏见了心疼不已。
她坐到床榻边,拿出帕巾替陈玉娇擦着眼泪,“傻孩子,你是主子,她是奴婢。再怎样,也怪不到你头上啊。”
“姑母,你就让郎中去给宁姑娘看看好吗?算娇娇求您了……”
“好,好。”
许氏正要松口,陆珩放下手中的茶盏子,抬眸看过去,“不必了,我已经让人去请过大夫了。”
“是么,”陈玉娇微微失神,转而对着陆珩露出一个粲然的笑,“还是表哥你想的周到。”
陆珩长眉一敛,眸中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床榻上的人,“玉娇,你方才说掉水之事都怪你?”
“是的……”陈玉娇摆出一副后悔的表情,“都怪我偏偏要喝文若哥带来的那酒,脑子有些混沌,就想去池边喂金鱼。”
陈玉娇顿住抽噎了两下,才继续道:“宁姑娘拦我了,可我有些醉了硬是没听她的话。谁料走到池边脚下一滑便栽入了那池中,当时我实在太害怕了,只想随便能拽住什么都好,一失手就将宁姑娘也拖了下来。”
“都怪我,都怪我……”
陈玉娇嘴唇嗫嚅,不断重复这几个字。
这副模样旁人见了心里实在免不得起了怜惜之意。
陆珩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白玉佩,可哭哭啼啼的声音却让他心烦。
他强压下燥意,抬腿起身,走到床榻边朝床上的人伸出了手,“玉娇,把手镯给表哥吧。”
之前在书房中陈玉娇看到了这镯子,陆珩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直接套到了腕上。有许氏护着,他也不好直接硬要。
“表哥……”陈玉娇睁大了眸子望着他。
“这镯子不适合你,更何况还是亡人之物,不吉利。你看,你这刚戴不过半天就掉了水,差点性命危急。”
“表哥,你不是从来都不信这些么?”
陆珩别过眼,虽有些心虚但还是将手伸得更近了些,“玉娇,听话。”
“……好吧。”
“娇娇,我觉得你表哥说的有几分道理。这镯子实在晦气,咱别戴了啊,改日姑母给你买新的。”
陈玉娇只好朝许氏乖巧地点了点头,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见陆珩这般执着,看样子是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了,她若再继续忤逆恐会惹得他生气。为了一个镯子岂不是得不偿失,反正宁瑶已经见过她戴这镯子了,这镯子对她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这般想着陈玉娇就将镯子从手腕上取下来递到陆珩的手中,“那娇娇便听表哥的话不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