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茗读懂了明舒话里的隐晦。
幸好他出事的原因与自己无关,哪怕他死也不能背上明舒这个清白的名字。
明舒骨子里有在长期的自卑和怯懦下形成的冷血阴抑,害怕的假面逐年剥落后,温柔亲和的肌肤下涌动了独善其身的血液。
她有自己的保护色。
见赵茗长长吐了一口气,明舒趁机交代了她一件事。
赵茗震惊:“你说什么?”
明舒自在地泡了杯茶给她,女人的面庞在氤氲茶香后,随性且平和。“帮我查一下杨洁的现状。”
“好吧。”
明舒自顾自地蘸了水,指尖在桌面上漫步目的地游走。
程宴洲,你忘了?
又忘了多少?
回到公寓时,左宁正抱着喵呜,明舒一出现,两双眼睛滴溜溜地亮起。
小姑娘把喵呜的检查结果说了一遍,“医生说,它只有差不多一个月的生命了。”
明舒掸掸喵呜的小脑袋,一语不发。
“姐姐?”左宁叫她。
女人侧目,“什么?”
左宁思忖了下,“你今天不太对劲。”
明舒把喵呜抱在手上,睫毛低垂,“刚刚知道了一件好事。”
左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后面小姑娘回了自己的房间处理工作,明舒抱着喵呜。
天边挂起大片绛色的云,一人一猫在晚霞余晖的薄雾中朦胧得仿佛昨夜的一场梦。
女人手部的白皙停在乌亮的毛发上,两相映衬,如白云误如了幽暗的夜色,矛盾又无理。
一个人待着,不经意地扪心自问起来。
那时为明远怀正名后,活着或死去的重担在她身上一瞬间散失,只剩下毁灭了。
失去芭蕾舞首席的位置,说爱她的人轻言放弃了她,她最爱的人是最恨她的那个。
她再待在北城,真的会疯掉,要不,是会做出更可怕的事。
她那么多年的恐惧,如同小鹿在林间雀跃时又不免因枝桠的折断而时时受惊。再不甘,她也尽力承受了。
可到头来,有人对她说,罪是莫须有的,银弹的恨不该是冲你而来的。人人唾骂不止的坏人实则是为正义无名献身的人。
她要怎么看开?
所以才要逃。
逃出去,爱恨此消彼长,方为脱困。
而程宴洲做的比她更绝,连根拔起,不留余地。但,见面不识,也挺好。
夜色入卷,墨黑驱离江红色的黄昏。阳台的落地窗才关上。
……
赵茗很快查到了杨洁工作的地址。除此之外,她收到了江敬江导伸出的橄榄枝。
说是邀请明舒去参加下星期三的晚宴。
百货商厦呈圆环状走向,女人站在四层能远远看见三层忙碌奔走的人。
杨洁在几家高定礼服店里来回穿梭,为了给自己负责的低咖位艺人借一身稍微好看一些的礼服说尽了好话。
一家不行换下一家,女人在门外灌了一大口水后,再厚着脸皮进去求人。
在她仰头的地方,明舒眉眼如画,慵懒浅笑欣赏着她的落魄。
“在你离开后,杨家没多久宣告了破产,杨洁的哥哥杨钦也因为某件事进了监狱。”
沉稳,不掺杂多余感情的男性嗓音在明舒背后升起。
猛地回头后,只见周寒走近对她礼貌性地颔首,“明小姐。”
男人斯文随性,搁在镜片后面的眸色溢出一丝不苟的内敛。
“周医生。”明舒五指挣开,面色清浅,“有事?”
周寒提了下眼镜,“难为明小姐还记得我。”
“我忘不了。”明舒绵里藏针地给他这么一句。对于程宴洲身边的人,她记得更清楚。
周寒叹了口气,“可他忘记了。”
“去年,他在执行任务时意外重伤,差点折了命在边境。最近几年,他几乎不是在出任务的路上,就是在出任务。”
男人娓娓道出明舒不知的过往。
那些令人窒息的遭遇中唯独不存在能让女人心疼或难受的触动点。
明舒不耐地蹙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周寒顿了顿,抛出一个问题,“你不好奇他忘了多少吗?”
明舒满不在乎地配合他:“多少?”
周寒看穿了她真实的恶趣味,仍旧道出事实:“他忘了与你有关的所有事。”
与她有关的所有。
换言之,明舒在程宴洲的生命从未踏足,从未出现,更从未存在。
爱恨加错的岁月,经由风吹日晒,竟连一座墓碑都立不起。
“太拙劣了,周医生,你认为我会信吗?”明舒双手抱胸,目光放远。
周寒把眼睛取下,对折,一如他闲聊时长话短说的方式。“我没有骗你的必要,而且这或许并不是件坏事。”
对你,也对他。
明舒嘲弄着一眼戳男人的心思,她眼皮懒洋洋抬起。“那你可得把他看好,千万别走回头路。”
“至于我,早已将他归还人海了。”
万径寺山下,车流来往,游人如织。茉莉花的细碎雨汽与山茶花的清幽两相萦绕,美好到近乎于残忍的画里,她眉眼蕴笑,目睹程宴洲的离去。
爱了那么久的人,该由她亲手归还于人海。
在周寒最后的视野里,女人温凉又坚决地背身走去。
“你相信缘分吗?明舒。”周寒语重心长地提醒她,“你回北城的那趟航班把你和他安排在了同一个时间段同一个地方,你在酒吧里对望的人也是他!”
“但,只要你不说,当事人也不知情。”明舒狭长的余光微微下垂,她吐气如兰:“周医生,我惜命。”
第9章
很快到了受邀参加晚宴的那天。
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霞光万丈,天际绯红。在风中凌乱的赤影,如一团粼粼波光从女人旋转的头顶慢慢跌至脚底。
舞蹈室里,明舒踮脚,绷直,踢腿,一刻不停,直到轻盈飘逸的天鹅不慎折翅。
美人蹙眉,捂着心口坐在地板上。明舒试着平缓呼吸,把错乱的心脏声按回原位,额头间冷汗涔涔。
赵茗从外面进来时,见到明舒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后者则三言两语地揭过:“没事,老毛病。”
心口的不适缓解了不少后,明舒转而曲腿坐着,借着闭眼的契机,她抬头在眉宇处捏了捏。“是有什么事吗?”
赵茗稍微放心一些后,才说了正事。“在晚宴名单上我看到了程宴洲的名字。”
之所以现在才发现,倒不是因为赵茗粗心大意。而是之前最早拟定的到场名单里并没有程宴洲这一号人物。
话语掷地,空气里有片刻的沉默。
半晌,明舒起身。
舞蹈室里的墙面镜子里,女人白皙透亮的两张面容近在咫尺。
明舒把头顶扎好的丸子头解开,重新固定一遍。
赵茗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牵引,两双眼睛在镜中隔空交汇时,明舒动了动红润的唇,问:“你相信缘分吗?”
说着,周寒循循善诱的声线在她的耳边又经一轮折腾。
赵茗竖指在眼前,认真地思忖一番,说道:“可能会信吧,看情况。”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绑好发带后,明舒的手在天鹅羽毛的发饰上顿了顿。
她眼角眉梢勾起虚假又当真好看的笑,“可我不信。”唇间溢出嗓音时,那抹笑滞了下。
女人转头,对上赵茗时又换上了温和良善的脸色,语气里的冷漠和坚持始终盘旋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温柔扑了空,从此她再不敢轻信。
赵茗莫名地惊了下,“明舒?”
“收拾收拾,出发去晚宴吧。”明舒偏头,适时驱散对方的困惑。
赵茗心领神会,“哦哦!好的,左宁已经等着了。”
……
天边的蒙蒙光线彻底斩下后,城市的霓虹才开始下一场的闹腾。
晚宴尽兴时,觥筹交错,头顶的灯光亮白疏漏,叫嚣着夜色中不输白昼的喧闹。
一行人抵达宴会时,明舒才发现不只程宴洲在,杨洁以及她的妹妹杨琼也在。
在门口的位置,明舒的目光匆匆在杨洁身上打转,旋即扔掉。
不屑和轻蔑让杨洁小小地愤怒了一把。在她旁边,一位脸生的女明星冷冷地警告道,“看什么看,别忘了你的工作是什么。”
女明星咖位不大,脾气不小。她卖弄风情地勾了下头发,似笑非笑地说:“把我东西看好,休息室那边你也帮我盯着,要是有什么人来找我,记得赶紧告诉我。”
杨洁近几年尝遍了人间冷眼,心气再高也不敢显露于色了。“好的,我知道了。”
“那最好。”女明星嘲弄她一眼,走了。
杨琼见状,从杨洁背后偷偷摸摸地冒出头。她手肘拐了下她,“你快带我见识见识几个有钱的男人!”
女人眼里发光,贪婪且愚蠢。杨洁拨下她的手,不是很看得上她。
“快点!我是杨家的小女儿,你得为我着想。”杨琼目光恨恨地剜了她一道,紧接着不满地嘀咕道:“虽然姓杨,说到底也只是个便宜的杨家大小姐。”
“杨琼!”杨洁眼里怨毒含恨,“可你别忘了,因为我,杨家才有这么多年的好日子。”
杨琼抬高下巴,不甘示弱地怼回去,“也是因为你,杨家才会败落到这副田地。”
“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是因为明舒!”
杨洁紧了紧自己的手,掐得发红。恶意不甘在这一刻挣扎出笼,吓得杨琼浑身打颤。
在无人记起的角落,气氛着实不好,宴会在表面的和谐下顺利进行着。
在赵茗的引荐下,明舒见到了江敬这位大导演。他也是江临风的父亲。
江敬对明舒颇为欣赏,友好握手后,男人明说了要与对方合作的打算。
“我即将要开拍的戏还缺一个女三号,明小姐有兴趣吗?”
明舒身上浸润了晚辈的谦和有礼,她说:“冒昧问一下江导,为什么是我?”
“这么说吧。”江敬饮了口酒,续腔道:“明小姐身上的气质符合我对女三号角色的所有构思。”
“而且——”他故作玄虚一番,“我近期在筹划一个人物写实的纪录片,分单元人物中有一个身份是舞蹈家。”
男人乐呵呵地说:“明小姐帮我一个忙,日后我或许也可以让明小姐在临城多几分话题度。”
江敬眼里有迫不及待的期许,他搓搓手,一脸兴奋,对明舒饰演女三号是百分百的满意。
话说到份上,明舒也认真了。“我可以先看看剧本吗?”
江敬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双方的合作意向已经有了。男人喜出望外,“好说。”
江敬抬手又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人,大大方方地给明舒介绍:“我们的男主角,时屿。”
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明舒不由自主地挑了下眉。娱乐圈里通吃演员和音乐制作人身份的厌世神颜,还真难得一见。
心有灵犀地,那头男人也慵懒地侧弯一度脖颈,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上,精致的五官中微藏慵懒。
他举杯的动作也随性。大手伸展,中指和无名指挟住高脚杯,将上面弧形的酒盏别在掌中。
明舒静静地打量他。
时屿身边的助理把脑袋凑近,好奇地问了句:“看谁呢?”
“说了你也不知道。”男人拍开他,绕了下舌尖在口腔。
助理一脸可怜:“……”
好在他不是没有眼睛的人。循着时屿的视线望去,站在江导身边的女人让莫名眼前乍亮。
“哇!”助理惊艳的表情的来不及收回,“气质太绝了,长得也好看。”
“有我好看?”时屿啧了声,他指尖把玩高脚杯,“舞蹈家。”
助理点了点,“难怪!”
时屿偏头扫了他一眼,紧接着看回明舒。
女人亭亭玉立,黑质薄纱及脚踝的礼服得体知性,简单自然,不露骨也不卖弄,偏偏丝丝缕缕的风情蔓延进人心尖,进退有度。
真的好看。
时屿勉为其难地说:“还不错。”
助理咽了咽喉咙:“哥,你要求太高了…”
跟在时屿后头听了这么一嘴,先前还花了一番功夫打扮的女人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几个人的心思围成一圈。
程宴洲抿了下酒,面色一如既往的冷厉。
傅时晟得了兴致,打了个响指点着他。“不是说不来了?”
程宴洲睨了他一眼。
神情一目了然,懒得回答。
江临风忙着和各色女人聊天说地,偶尔回头往这儿分出几抹闲暇注意。
傅时晟啧了声,“不觉得无聊?”
“你有不无聊的时候?”
说着,程宴洲端了红酒杯。
随着手臂抬起头顶的光线在其中调染成亮红色。男人的目光透过圆弧的玻璃,在翻涌的血色中察觉不经意入画的人。
程宴洲眉心一跳,转而他招了一个拿着托盘的侍应生走近。
江临风抽空说:“干嘛?”
男人放下原先的酒,“颜色不好看。”
江临风把身子摆正。
旋即,他眼睁睁瞧着程宴洲面对一排已经倒好的色系参差的酒堆里,顺手要了杯不起眼的白葡萄酒。
“你什么时候对低奢品牌的葡萄酒有兴趣了?”江临风那叫一个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