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宁紧张地目睹了整场好戏。
不知是她的错觉作祟亦或是氛围的诡异搅乱了她的思维,她总觉得眼前的一对男女爱恨情仇无比牵扯。
喵呜偷偷摸摸地从明舒的臂弯里跳下,再高兴地窝回左宁的手里。
何旭倒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明舒随手盖住指侧,她轻言细语道:“我们不熟,程先生。”
不熟?
不熟到宁肯跌伤,也不要他的帮忙?
话留在男人的喉间,到底是没有说出口。不管不顾地追问不是程宴洲处理事情的方式。
眼睛会骗人,话语同样有作假的隐患。
他要知道什么,可以自己去发现。
“你不走吗?”明舒活动了下手腕,对上程宴洲的眼眸无丝毫多余的情感流露。
男人口中干涩割得嗓子生疼,他点了点头,带上何旭出去。
影子却有所眷恋地伏在地上,拉长拉浅,做着多余的挽留。
程宴洲在几步之外停下,紧接着莫名的阴桀声骤然响起。
“明小姐,话语是有暗示性的。”男人偏头,余光逼仄里只容得下一个人,一瞠开的眸子里寒光乍现,“说得太多,会显得刻意。”
明舒下眼睑向上弯起,女人小幅度地歪了歪头,她面容清浅疏离,潺潺流水的温婉中有丝丝入扣的不解。
让人觉得她真的不懂。
程宴洲转身,冷冷的回眸中,却见女人仰头傲然,脆弱又易碎的光抖落在睫毛下。
男人紧了紧呼吸,喉结滚动。
只一眼,程宴洲又走了。何旭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认命地跟上。
目睹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角落,女人满满一目柔光才立声倾倒。
明舒伸手划了下眼尾,漫不经心。
左宁呆着,好不容易回神后,她抱着喵呜上前,低头扫了一眼明舒差点摔倒的地方。
小姑娘困惑地撇了撇嘴。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个凹凸不平的东西埋伏在这儿?
……
晚宴落幕,天边星辰点缀。
明舒闭着眼坐在车里,风扬起女人的头发在静谧的夜晚里做着难舍难分的话别。
许久,女人的头脑在凉劲的空气中得到了清醒。
路灯带着满满的电影画画感从车窗外飞似地跑过,一盏又一盏,像极了没有尽头的夜晚。
明舒徐徐吐出了一口长气。
再睁眼时,女人掸了掸食指指侧,随后一个浅浅的月牙印浮现在上面。
被掐按,或被掩盖,它都如身份的佐证片刻不离。
明舒摩挲着那块肌肤,映着月牙印的一对瞳孔平静如水,细看又蕴藏了无可估量的危险。
赵茗在后视镜里偷偷打量着她。
光影的悦动带起一道一道的明暗交错,女人胸前的玖红让她平添妖冶病美。
殊不知,这一幅画也闯进了某人的诡梦。
月明星稀,昏暗的房间里,程宴洲蓦地惊醒,怅然若失的后怕在他心上肆虐噬咬。
男人捂着胸口,曲腿坐起,艰难的喘气声中,那句含泪质问的不信还在他心里撞得起劲,以至发疼。
满目苍凉淌血,像极了明舒误入自己的那杯红酒视野时的样子。
唯一不同的是她身后青葱成片的树林。
是你,对吗…
可惜,回应男人的除了他自己砰乱的心跳声再无其他。
……
私人包厢里。
明舒和江敬双双落坐,两个人融洽相谈了了半个小时不到,门口传来轻微响动。
两道目光齐齐望去。
时屿一身阔腿裤配卫衣的装扮自门后展露,男人那张慵懒又风雅的脸上今天难得多了丝笑意。
他手里拎着一顶黑帽,礼貌地说:“江导好。”
江敬调侃他:“特意来看我的?”语气一听让人以为是在和老朋友说话。
“算是吧。”男人轻飘飘地说,视线在明舒身上打转,厌世眉梢间透出两分兴趣正当时的光。
“你好啊,小师妹?”时屿啧了声,挠了挠眉峰。
小师妹是明舒即将要饰演的女三号角色,日后她和时屿的戏份挺多。
明舒侧目睨上他的轻佻,大大方方地说道:“你好。”
时屿眯眼,“我记得你。”
男人浑身气质外放,桀骜不羁,有什么说什么。他把玩了下手里自己的帽子,才慢悠悠地说:“北城芭蕾舞的首席,对吧?”
“又或者是,程宴洲的前女友?”
话甫一出口,可把江敬吓得够呛,男人一个劲地咳嗽,拼命地打眼风给时屿。
时屿倒是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偏偏北城里也没多少人能镇地住他。
明舒浅笑盈盈,通身气派婉约,女人处变不惊地看向他:“你应该说他是我的前男友。”
她才该是主体。
程宴洲说到底也不过是她那段偶尔被人提及的岁月里聊胜于无的附庸罢了。
难得的,男人的眸子里携风带雨,涟漪竞相在古井无波的湖面上绽放。
“你挺有意思的。”他随性地评价一句,嘴里的薄荷糖咬得稀碎,清香弥漫,男人动了动唇,又说:“那我,你总认识了吧?”
闻言。
女人支着下巴,似是而非配合地歪了下头。
她目光偏柔弱,却又能燃起坚韧的火海,如崖壁上摇摇欲坠的美,自有她存活于世的理由。
轻易沦陷的美像鱼浅游进她眼底的深海。
时屿指尖挠了挠鼻尖,旋即又甩了甩手,轻啧了下,舌尖绕了下口腔。
再度开口时,语气有些许烦躁:“我这么帅的,你都记不住…”
难怪,眼光不好。
啧。
明舒觉得可能是打击到男人对他那张神颜的满意度了,她睫毛扑闪,嗓音认真细腻地说:“以后会记得。”
时屿仰头笑倒在座位上,肩膀抖动,男人起身时洒脱不羁地挑了挑眉:“逗你的,小师妹。”
“不过,你知道这部戏的女二号是谁吗?”他从兜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抛在空中一上一落,巧妙地牵开人的思绪。
明舒抿了口茶,红唇湿漉漉含了凌乱娇美。“是谁?”
凌乱在男人的故作玄虚中无声攀出路径,时屿言简意赅道:“程沅。”
他手里黑帽压回头顶,帽沿倾覆低至眉毛,无端端藏了阴郁,乱人眼眸。
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他。
时屿嗓音清脆性感补充了句:“程宴洲的程。”
说着,男人单边咬住薄荷糖的小袋子,慵任凭自己心意地撕开,往嘴里一丢。
“走了,小师妹。”
第12章
是夜,九点多。皎月溶溶,被咬了一口嵌在天上。
程家本家坐落在环境不错的郊区,闹中取静,偏安一隅。
外面树影婆娑,茉莉暗香浮动,空气里弥漫了水汽,似夜灯下的情致,应时而来。
微风做乱,将书桌上保存得宜的卷边宣纸扬起一角,再轻易抚落。
似是多情的撩拨。
程宴洲写完最后几个大字,把毛笔顺手一扔。他今晚实在不够专心。
六页纸废了两张半,他很少如此。
当年执行任务时的九死一生,尚且不让他怎么怕。结果却在回家见到一叠自始至终只有六个字的书法帖时,心里莫名空落落地作疼。
程宴洲的骨子里向来不缺征服欲,后来男人压着自己千方百计克服异样的疼,落笔时却仍旧只敢写那六个字。
而这一写就再没有停过。
凭心使然。
程宴洲捏了捏眉骨,企图驱散心里如蛆附骨的困惑。书房里,昏黄灯光氤氲了书香茶气,他像极了一个惆怅客。
书房的门敲了三声。
程沅的脑袋在推开的缝隙里探出,她乖巧地喊了声:“大哥。”
程宴洲气定神闲,余光未分出去一道。他顺手收好自己的书法帖子,同时声线冷冽地给了小姑娘一个回复:“进来。”
程沅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紧张的余震还在她心里跳得起劲。
程浔在后头好笑地摇了摇头,弄得小姑娘不满地怼了他一眼。
两个人相互作乱地进去,礼貌性的关门后,他们又把先前一番闲适的做派通通丢到了门外。
程宴洲敛下眼里的情绪,“有事?”
男人周身的气场此时说不上好,如一艘远洋航船在波橘云诡的海面上求而不得珍宝的低落以及怅失。
程沅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对着程浔眨了眨,嘟着嘴可怜得紧。
偏偏男人就吃这一套。
程浔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续腔时嗓音认真又细腻:“大哥,你下个星期有时间吗?”
程宴洲扔给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疏离又拧了寒气。
“大哥,我的新戏马上要开拍了,你们到时候能不能来看看我啊?”程沅喜上眉梢,一脸期待,话里话外都含了笑。
程浔挠了挠头,似有苦恼。“那天我有事,大哥你行吗?”
他怕程沅不高兴拉着自己不让走,所以把主意打到了程宴洲身上。
程宴洲眼底清明,干脆利落地扣住对方藏起的心思。男人唇间溢出平缓的声音,让人摸不准情绪:“我比你更忙。”
程浔装傻充愣地乐呵几下,全当是活跃气氛。“是吗?那让程沅一个人去吧。”
小姑娘不高兴了,她娇气地抱上程浔的胳膊不放。“哥—”
话音刚落,一道难以名状的危险视线直直对上程浔,后者心里一个咯噔,心差点漏了半拍。
“大…大哥,你心情不好啊?”求生欲迫使他连忙挽救道,男人提着脖子远远地瞄了眼那堆写废的白纸。
无一例外都在开头一笔后直接夭折,力透纸背的一竖孤冷地呈现在上面,力道遒劲,却又不再往下。
程浔越看越不明白。
他唯一能给出的合理解释
——是写错了字?
程宴洲把手点在桌上,眼眸狭长,紧紧一道,淬了冰似的。
“还有事?”威胁渐近,萦绕起一层硬质的压迫。
程浔愣愣地开口:“没…没事。”说着他拉住程沅飞野似地离开。
程浔脑子灵光,眼睛也尖。
不同于程沅在国外潇洒了几年又回来的不谙世事,他对自家大哥的了解是与日俱增的。
程宴洲是老爷子亲自培养出的接班人,行事作风狠决冷硬到人人畏惧,在程家在北城他都是说一不二的主。
程浔也经常会怀疑这样的男人一辈子是否能触及到七情六欲的一角,他不信佛,也不惧鬼。
眼里更是似乎从来都不曾为谁停留过。
而近些年,老爷子也不怎么能管住他了。整个程家几乎全握在程宴洲手里。
书房重归寂静,蝉鸣聒噪在袅袅的茉莉香中。男人的心绪久久不得平静。
张张褶皱的宣纸上,用力的一竖,锋利无比,程宴洲死死盯着,看得多了,似乎也扎进了他的心坎。
周寒估摸着时间给他发消息:明天记得回医院复诊。
男人瞥见,没回。
不多时,周寒又打了一行字:好好治疗,才有可能恢复记忆。
程宴洲才勉强给了他一句话:会去的。
那头,周寒拿下眼睛,凑近了去看手机,一脸稀罕又古怪。
……
北城还是没能在昨晚盼来一场知时节的好雨。但明舒在机场里盼到了自己要见的人。
清晨的薄雾朦胧,将阳光一丝一缕地分开,上天以此表示它会公平大方地把象征人间美好的事物倾洒于凡人。
明舒在芭蕾舞团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为的是去拍摄江导的新戏,刚好林琴也回了北城。
枝头鸟鸣阵阵,车子行驶在郊外的悠闲路上,最终无法抗拒地汇入城市中心的拥挤潮流中。
温度还在好眠,空气清凉舒适,让人也不经意地多了分拥有好心情的机会。
驾驶座上的左宁和林琴打了个招呼,旋即又认真地开回了车。
明舒手抱着她的肩膀,有些孩子气的慵懒。
母女俩聊了些有的没的后,林琴才不动声色地问起程宴洲的事。
明舒面容清浅地开口:“他不记得了。”女人语调凉薄到一种毫无杂质的境界。
林琴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忘了,真便宜了他,又觉得忘了也很好,不相往来,生死不问。
明舒却目光如炬,不见可惜,也说不上庆幸。“妈,他还是那个他,忘了或记得对其他人都是无关紧要。”
他做过的错事,算计过的卑劣,骗过的情爱,不是轻飘飘的一句客观病理上的忘了就能抹平的。
沟壑难填,更无法逾越。
林琴知道自己想岔路了,她为女儿的通透明白而高兴。“你说的对。”
明舒浅笑盈盈,她双眸星辰中蓄了欲说还休。眼底却划成尽头,幽暗里藏着撕破美好童话的悲剧式恶劣。
又有谁说忘了一定是好事呢?
也不见得吧。
至少对程宴洲而言不是。
这个男人骄傲又理性,冷血无情到对任何事情算无遗策,同时他也是沉稳冷静且矜贵自恃的。
自恃到哪怕要报二十年的旧仇,程宴洲都不愿假手于人。他亲力亲为,不惜以自己为诱饵,把明舒从头骗到尾。
枪是他开的,人是他算计的,最后唯一能从情感的泥淖里全身而退的人,也是他。
他该完美无瑕。
因此又怎么能轻易接受自己一段记忆的零碎散失。
应该会不甘吧。
不甘自己的人生和记忆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掌控,即使是不可抗力的外界因素。
不甘到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视为折磨。
到底是如何不堪又无耻的往事能让他的身体本能地用失忆的病症来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