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漆盒打开,拿了些燕窝糕吃,隔着纱帘,看外头的大福子,轻声问:“宫里都准备好了?”
“嗯。”
大福子面色严肃,但眼里的温柔难遮掩,低声对我道:“陛下三日前就开始清扫搜查坤宁宫,唯恐有让人防不胜防的毒物,未曾查出什么。此时皇后、郑贵妃还有张达齐夫人林氏、萝茵公主都在坤宁宫,只等着娘娘您。陛下为确保您和孩子的安全,特让微臣随娘娘一同进坤宁宫,若、若您这回出事,小人把命抵给您。”
“能出什么事。”
我笑笑。
忽然,我发现大福子方才自称小人……
我看着他的侧影,叹了口气,打开小香扇,轻轻摇,莞尔:“瞧着吧,她比任何人都怕我出事,我先眯会儿,等到了时再叫我。”
第120章 再见素卿 如题
说眯一会儿, 可闭上眼,怎么都睡不着。
过去我是如意的时候,深恨素卿, 可这能怎样呢?我没有能力报复, 没有胆子回长安,在漫长的十三年, 我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诅咒她,咒她短命而亡、咒她子女俱损、咒她被其他嫔妃暗算……
有时候想着想着会笑出声, 仿佛她真被我咒死了, 可立马就会黯然, 没本事的人才会一遍遍在脑子里报复, 事实呢?素卿依旧是仪态万千的东宫太子妃,儿女双全。
如今, 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了,有了身份,亦有了孩子。
忽然, 胎动了一下。
我手附上大肚子,抿唇笑, 此时胎儿又连着动了两下。
哎, 睦儿这小子如今特别黏我, 我今儿是趁着他午睡后偷偷溜走的, 也不知这小祖宗醒后该怎么哭闹, 罢了罢了, 宫里这宗事了结后, 赶紧回家吧。
想着想着,我不禁打了个哈切,让随行嬷嬷给我从箱笼里拿了条薄被, 盖在肚子上,窝在软靠里昏昏欲睡……
我做了个梦,梦见回到了十六岁。
那年的我还是矜持高贵的六姑娘,昂首阔步行在内宫的长街,素卿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拽了下我的袖子,她斜眼往侧边瞧,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磕磕巴巴地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看到了少年李昭,他立在拱门前,正在冲我们招手。
紧接着,我忽然发现自己站在纱窗后,踮起脚尖往殿里瞧,我看见李昭正坐在桌前看书,而素卿则端了一碟子“鸳鸯酥”,含羞带臊地喂他吃酥。
李昭这狗东西眉眼含情,居然一口轻咬住了素卿的手指。
“干什么你们!”
我恨得重重地拍了下窗。
身子猛地一动,忽然就给惊醒了。
我下意识手覆上肚子,蓦地发现,马车早已停了,云雀和嬷嬷此时跪坐在我身侧,一个将我扶起来,另一个给我递来脂粉和镜子。
“到了么?”
我用帕子擦了额上的虚汗,轻声问。
“回娘娘,咱们已经到神武门外了。”
云雀跪行上前,给我揉双肩,柔声笑道:“路大人和黄大人早都等在外头了。”
“黄大人?”
我愕然。
哪儿又冒出个黄大人?
我也没多想,对着镜子尽快补了下妆,由云雀和嬷嬷搀扶着下了马车。
极目望去,我们一行车驾正停在神武门外,城门守着披坚执锐的将士,大福子则双腿稍分开,静静地立在马车跟前。
在他跟前还站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穿着妆花罗飞鱼服,头戴玄色曲型幞头,双臂环抱住,默立在原地,这女子并未着粉黛,约莫三十上下的年岁,个头甚高,眉眼间透着厉害,她身后还站着十几个相同装扮的女卫军,每人手中都拿着绣春刀,仿佛都有武艺在身,很不好惹的样子。
大福子和这个女人见我下车了,立马上前行礼。
“微臣路福通参见元妃娘娘。”
“微臣黄梅参见元妃娘娘。”
黄梅?微臣?
这女人也是个武官?
“快起来吧。”
我虚扶了把,冲大福子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位英气勃勃的黄梅身上,笑着问:“这位是……”
大福子斜眼觑向那黄梅,眼里闪过抹讥诮:“这个小娘们是……”
他刚说到这儿,黄梅身后的女卫军们齐刷刷半拔出绣春刀,怒瞪向大福子。
大福子撇撇嘴,立马改了口,对我笑道:“这位是抚鸾司的黄梅黄大人,位同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咱们羽林卫不光有堂堂男人,还有极少数娇柔女人,有些男人不方便做的事,譬如搜查内宫、审讯获罪嫔妃、命妇,就交给这些女卫军。”
“堂堂男人,娇柔女人,哼。”
黄梅冷笑了声,手肘猛地捅向大福子的小腹。
大福子竟没来得及躲开,硬生生挨了这一下,“痛”得腰立马弯下,再次改了口:“说错了,小弟说错了。”
大福子冲那黄梅抱拳,嘿然笑道:“您黄大人不娇柔,是彪悍。”
黄梅白了眼大福子,面色严肃,再次给我躬身见礼,朗声道:“微臣原是隶属北镇抚司的,后来陛下将微臣手下的卫军分成两队,一队前年随郑贵妃娘娘去了云州,另一队暗中保护元妃娘娘您,今年初,陛下精心挑选了五十个女卫军,单独成立了抚鸾司,抚鸾司名义上虽说还在羽林卫,但实际上归陛下直接调遣。今日您觐见皇后娘娘,陛下命微臣贴身保护,此时五皇子和杜老正在顺贞门内等您。”
说话干脆利索,简明扼要,且在男人当权的羽林卫中,这黄梅一点都不甘居于人后,眼里含着股狠劲儿,我喜欢。
“睦儿?”
我皱眉,忙问:“他怎会来?”
黄梅侧身,请我往里走,沉声道:“您刚走,五爷就醒了,他见不到您,哭闹得没法子,怎么都哄不住,正好陛下也传来口谕,让您带着五爷一起见皇后娘娘,微臣腿脚快,就抱着五爷早您一步来了。”
我摇头笑了笑,李昭这狗东西心可真黑,把活泼好动的睦儿抱给张素卿看,岂不是明摆着打那女人一耳光么。
我没言语,随着黄梅往宫里走,而今身子太重,脚浮肿得厉害,没走几步路就累得不行。
快到贞顺门时,我就听见一阵熟悉的孩子闹喊声:“不要、不要碰,木头要娘亲。”
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刚迈进巍峨的铜花门,就瞧见不远处站了十几个人。
有睦儿的乳娘、丫头、嬷嬷、府里的宫人、太监,还有杜老。
杜老换上了素日在太医院任职的官服,他跟站着个三十多岁的随行太医,身上背着个大药箱。
乳娘这会儿抱着睦儿,给他扇扇子,而杜老不知从哪儿捉了只蚂蚱,两指夹着,故意在睦儿面前晃,吓唬孩子。
谁知睦儿的小胖手一把抓住那只蚱蜢,用力掼在地上,脸蛋气得通红,烦躁地在乳娘怀里扭动:“不要不要,要找娘亲。”
挣扎间,睦儿看见了我,小脸立马委屈地板起脸,哇地一声哭了,两只胳膊伸向我,急得四脚直蹬:“娘亲、娘亲!”
“来了来了。”
我忙扶着后腰小跑过去,从乳娘手里接过睦儿。
刚抱住,这孩子立马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不再像方才那般烦躁,委屈地嘤嘤哭:“要木头,乖乖。”
我轻抚着儿子的后背和小屁股,摇头一笑。
睦儿这个年纪正是恋娘的时候,还当我不要他了,这不,吓得给我保证,说自己以后会乖乖的。
“不哭啊,娘这不是在嘛。”
我柔声哄着孩子。
正在此时,我瞧见大福子挥挥手,让人将步辇抬到我跟前。
我会意,抱着睦儿上了步辇。
我肚子大,坐下抱儿子难受,便给他腾了点地方,让他坐在我跟前。
他见了我,也不发脾气了,乖乖地坐在我身侧,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
这会儿,我高高坐在步辇之上,前后身侧紧跟着太监、宫婢和卫军,偶尔有端着花的太监经过,瞧见了我的步辇,低头跪下恭敬行礼。
我闭眼,深呼吸了口气,闻见股浓郁的花香,隐隐还有股雨后潮湿的霉气。
上次光明正大地行在这座孤寂富丽的“城”,是十六岁,那天我入宫探望姑母,和素卿两个并排走在寂静长街,与李昭红尘最后一面,送了他一个锦绣茶包……
倏忽风雪十六年,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系什么?”
睦儿小胖手指着红墙黄瓦,奶声奶气地问。
“这里是皇宫,你父亲长大的地方。”
我俯身,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低声给他讲:“你看,那个好多竹子的是浮翠亭。”
往日的记忆,忽然涌入脑中,原来我还记得曾经走过的路。
“往前走是绛雪轩,再往前是钟萃宫,拐个弯,就到了承乾宫,你姑奶奶……”
我忽然止住,换了个话头,柔声问:“小木头喜不喜欢这里?”
“喜欢。”
睦儿高兴得两只小手抓住步辇,回头看我:“下地,木头玩。”
“一会儿再玩好不好?”
我与他打商量:“娘亲现在要去见皇后。”
“不要~”
睦儿显然不乐意,可怕我又偷偷走了,转身抱住我,小脸贴在我的腰上:“木头,不去不去了,要娘亲。”
“小木头真乖。”
我俯身,吻了下睦儿的小脑袋。
不经意间发现,行在步辇一侧的大福子正用余光看我,唇角噙着抹难以察觉的温柔笑意。
察觉到我看他,他立马直视前方,手将绣春刀握得更紧了,刀柄上悬着的平安结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不多时,步辇停在了坤宁宫。
朝前瞧去,宫门口早都等了好些宫人、太监和内卫,饶是如此炎热夏日,我竟感觉迎面袭来一丝丝寒意,让人浑身不舒服。
大福子阔步上前来,躬身对我道:“微臣不得入内宫,待会儿由黄大人陪娘娘进去。”
我微笑着点头。
这时,我瞧见黄梅将佩刀解下,交给大福子,点了五个女卫军,护在我和儿子的前后左右。
我深吸了口气,抱着睦儿下了步辇。
我府里的几个太监小跑着进去禀告皇后,并且迅速静立在坤宁宫内,我则带着云雀、嬷嬷和杜太医等,一步步往里走。
坤宁宫乃一国之母所居之宫室,气势十分的恢弘,屋檐上的五条垂脊上是狻猊等六种上古神兽,棂花窗上糊着富丽繁杂的描金银漆纱,院中的摆了数十盆珍品牡丹,一时间,满宫都是花的清芬,凤尾蝴蝶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正殿门口肃立着个中等身量的太监,瓜子脸,三角眼,他瞧见我来了,将拂尘一甩,扬声唱:“元妃娘娘驾到。”
随后,他示意宫人将垂地竹帘从两侧掀开,深深地弓下腰,在等着我进去的时候,不住地斜眼偷偷打量我。
“这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太监,惠飞。”
黄梅凑到我身侧,低声道。
“嗯。”
我应了声,扭头看向身后跟着的杜太医。
杜老微微摇头,轻声道:“娘娘放心,老臣暂未闻出来有损及胎儿的毒物。”
“好。”
我轻轻点头,抱着睦儿大步往里走。
踏入门槛后,我四下瞧去,殿内自是富丽堂皇,最上首坐着的是素卿,她左手边坐着郑贵妃,贵妃近来仿佛又丰满了些,她本就白,此时热得脸通红,妆都褪了一半。
皇后右手边则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应该就是那萝茵公主,长得倒是蛮白净清秀的,穿着厚重的华服,梳了双环髻,髻上各簪了只镶了红宝石的金簪,热汗将这小姑娘的碎发打湿,紧紧地贴在额上,饶是如此,她都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动都不动,见我进来了,厌恨地朝我瞪来。
我没理她,再往前瞧。
皇后身后立着个两个妇人,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宫人,板着脸,瞧着应该是宫里掌事嬷嬷,另一个穿着诰命夫人的冠服,看起来四十上下,容长脸,相貌还算秀丽,眼角已然生起了皱纹,虽面带微笑,可眉眼间透着算计,正是张达齐的夫人,皇后的大嫂子--林氏。
这妇人我小时候是见过的,倒是没怎么变化。
而皇后呢?我的素卿姐呢?
我们俩忽然就对视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坐在凤座,身子略微前倾。
这女人眼里闪过抹慌乱,可很快又镇定自若起来,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首,扫了眼乌压压进来的女卫军和宫人嬷嬷,眸中厌恨甚浓,隐在大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此时,立在她身后的林氏轻轻地按了下她的肩膀,她的手紧紧攥成拳,并未将愤怒表现出来,目光下移,落在我怀里的睦儿身上,眼睛连眨了很多次,唇亦抿了下,好似有些心虚,又有些狠厉,目光再次往下瞧,看我凸起的大肚子,这回她身形有些晃动,薄唇微张开,似有怨恨和不甘,眼圈也有些发红,但什么都没说。
我也看她。
两年前我被李昭暗中带进勤政殿,隔着纱窗,我偷偷看见过她的。
那时她已然容颜憔悴,过了两年,呵……仿佛老了十来岁,太过瘦,颧骨和下颌骨越发明显,脸更方了,薄唇上涂了胭脂,给人种刻薄的感觉,虽说戴着凤冠和义髻,可仍能瞧出头发枯黄,仿佛还脱落了不少。
我们俩再次对视。
我对她嫣然一笑,她怔住,立马避开我的目光,但很快,她抬眸直视我,骄矜一笑。
殿里实在太过安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正在此时,我瞧见那个叫惠飞的掌事太监捧着个蒲团,躬身进来了,因我前后左右都守着女卫军,他没敢靠近,将蒲团放在我的正前方,退在一边,扬声唱喝:“请元妃娘娘给皇后娘娘行跪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