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紧紧抓住扶手,接着问。
孙御史勾唇浅笑,皱眉道:“刑部尚书梅濂在臣之后进言,七年前二皇子李炜溺亡、前年四皇子李冕胎死腹中,而至今日宝婕妤二度落胎,宫中屡屡发生皇子夭折惨案,次次与中宫脱不了干系,应当诸案并立,重新查证。”
我怔住,一口一口地喝燕窝粥。
当初睦儿周岁那天,我和李昭逗弄儿子时,也曾感慨过,对他说:睦儿的事是谁做的,大家心知肚明。可你估摸着会因为璋儿的颜面,暂不计较,会将此事按下吧。
犹记得李昭当时刮了下我的鼻子,笑道:是会顾及几分璋儿,但你说朕会将事按下,那倒不见得,该收拾的,朕还会收拾。
……
他已经开始收拾了么?
我将玉碗放下,用帕子擦了下唇,朝宫里的方向白了眼,嗔道:“他也不跟我说一两句,这事发生的太突然,一点征兆都没有,弄得人紧张兮兮的。既如此,我昨儿就不去叩拜了,还害得我给她磕了个头……”
“哈哈。”
孙御史轻笑了两声,眉一挑:“娘娘以为这是陛下临时起意的?”
“难道不是?”
我撇撇嘴。
其实我心里大概有了线索,只是太零散,加上孕中脑子有时候实在跟不上,需要有人帮我捋一下。
孙御史摇头一笑,温和道:“那些话本子上,常说古时帝王将相处置人,找着个由头,当即就发难,真真是没见过政局的说书先生之言。殊不知,要做成一件事,须得多年部署,朝中后宫,缺一不可。”
说到这儿,孙御史眼里满是钦佩,喃喃自语:“这也是臣敬佩之处,陛下当真天纵英才,深不可测啊。”
“怎么说?”
我忙问,不禁莞尔。
听见四姐夫夸赞李昭,我竟觉得比夸我自己还感到高兴。
孙御史示意云雀将花厅的门关上。
他从笼屉中拿出枚小肉包,放在最左边,皱眉道:“凤翔二十二年,也就是三王之乱那年,陛下当时还是太子,用张达亨和李冕敲山震虎,以作警示,但……呵呵。”
说到这儿,孙御史在盘中拈出块绿豆糕,放在小包子旁边,沉声道:“同年十月,陛下提拔路福通为羽林右卫指挥使,并作出与荣国公联姻决策,但当时,张后家中亦想将贵女嫁给谢子风。年底,陛下提拔的左良傅、袁世清屡战屡胜,江州刺史袁文清大人死守关中最后一道防线,外围可谓固若金汤,而陛下重视贤臣良将,不拘一格选拔贤才,在军中甚有威望。”
我点点头,示意云雀去给四姐夫倒杯茶来。
此时,四姐夫从碗中夹出只小烧饼,放在绿豆糕旁边,眼中赞赏敬仰之色愈发浓了,笑道:“开平元年初,三王之乱平,陛下登基,当即做出恢复凋敝山河、劝农归田、减免赋役等决议,赢得朝野内外赞赏。开平元年五月,宝婕妤产子丧夫,为月瑟公主刁难,更为张后折辱,入庵为尼。十一月,宝婕妤小产入宫,备受宠爱,十二月睦儿毒发,陛下宽厚,只是处死了罪妃一人,更言明,新朝初立,不兴大狱,加开恩科,不拘一格选取贤才,咱们鲲儿才有机会日后参加科考。”
孙御史再次向宫中的方向抱拳见礼,他用筷子从碟中夹出辣萝卜,放在糕点跟前,侃侃而谈:“开平二年三至六月,陛下先后在御史台底下设置十二道监察御史,专门监察六部,又在羽林卫设置全由女卫军组成的抚鸾司。
十二道监察御史重查六部旧案,牵出张达亨贪墨事,更查出张首辅门生故吏--户部尚书莫非焉纵容兖州刺史贪下两税,此后,莫非焉被外放到地方,而尚书一职,由三王之乱中主战功臣姚瑞顶上。”
孙御史第三次向宫廷方向崇敬地见礼,扫了眼被他摆满桌的糕点吃食,看向我,挑眉一笑,叹道:“想那宋朝除旧革新的名臣王安石诗有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娘娘,其实这场雷雨,早都开始了呀。”
第127章 捉奸 这才只是个开始
四姐夫用了几口饭, 就匆匆走了。
他说要回趟家,盥洗拾掇一番,再嘱咐家人几句, 得赶在日中前入宫, 今儿且有的忙呢。走的时候,四姐夫百般嘱咐我, 说此番不是一人一家的私事,而是“辞旧迎新”之大举动, 让我安心养胎, 旁的什么都别想, 陛下自有安排。
他还说, 四姐最近去庄子查账去了,他家去后即刻着人将四姐寻回来, 这些天,便让姐姐带着礼哥儿和恭哥儿陪我小住,解解闷。
四姐夫走后, 我心里烦,便带着云雀沿湖边走走, 散一下心, 身后自然跟着十来个嬷嬷宫婢, 她们搬着椅子、抱着食盒和披风等物, 随时方便我坐下, 这些人生怕我出事, 半步都不敢离开。
雨比清晨时小了些。
点点滴滴打在湖面上, 激起一圈圈小小涟漪,湖里种了荷花,此时正开的好, 偶尔有一只银鳞鲤鱼跃起,叼走粉白花瓣,惹得婢女们拍手欢笑。
我站在湖边,将饵饼掰成碎块,抛洒到湖里喂鱼。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大抵李昭将来要行新政、改弊政,首先得把朝中一些以张致庸为首的顽固阻力除去。
如四姐夫所说,李昭素来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所以即便没有我,他也迟早会对付张家。其实算起来,我的运气真挺好的,在合适的时机走到他身边,帮他完成一些事,带来一些人,给了他一个疲惫时温暖的怀抱……
废掉素卿后,紧接着就得立继后。
我不认为他会在朝中另选个豪族勋贵之女立为继后,多半就落在我和郑贵妃上了。
倒不是我妄自菲薄,两相比比,郑贵妃为继后的可能更大些。
她资历深,在李昭身边熬油似的熬了十多年;
她贤德,这些年并未听说过有争宠谋害嫔妃之举动;
她有功,在三王之乱中身入险境,巧舌如簧挑拨三王关系,屡次死里逃生,深得李昭、群臣敬重;
她有勇谋又沉稳,当初我生睦儿,李昭罢朝一日,她搬了张椅子坐在勤政殿门口,稳住诸臣后妃;
而我呢?
虽说当年是李昭未婚妻,可到底是少年时的微薄情分,且离开他十几年,还成过一次亲,回到他身边也只有区区两年半而已……
且冷眼瞧着,李昭在短短半年封我为元美人、进而为元昭仪,再为元妃,给足了我体面和偏宠,未必不是为来日立郑落云为继后,提前哄我。
即便我有三个儿子又能怎样?
又不是比数,立宠还是立贤,其实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结果。
可……怎么就有点不甘心呢。
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想用自己的法子略微争取一下,那么最后即便花落郑家,我也不会因为自己没争而后悔。
想到此,我扭头看向云雀,抚着大肚子,柔声笑道:“带几个人去库里,把上回陛下赏赐的雪缎挑些出来,左右雨这么大,哪儿都去不了,闲着也无聊,我给小六和小七做两件肚兜。”
说罢这话,我抿唇浅笑,盯着荷叶上晶莹的露珠,低声自语:“顺便给陛下也做件寝衣。”
……
其实婴儿的肚兜很好做,在纸上画个图样,钉在布上比对着裁下来,把毛边折进去,缝一圈就好了。
我也没在上头绣什么花啊鸟儿的,男孩子嘛,不用那么花里胡哨的,只在红肚兜上用黑线绣了个“陆”字,绿肚兜上用红线绣了个“柒”字,略作区别就是了。
做了一上午的针线活儿,难免有些乏,腰背酸得很。
用过午饭后,我就回内室歇觉去了,等帘子放下后,我侧身躺在床上,盯着枕边摆着的玉如意笑了,捂着口放肆地笑。
我虽到不了内廷,但想象着如今素卿该是如何的惊慌、愤怒。
她的女儿已经被支走,儿子虽在宫里,怕是孤掌难鸣,再声泪俱下地求情,也难改变李昭的决定,母族的兄长此时应该四处奔走,联络旧日的门生故吏、亲家友人,联合起来上表求情……但有用么?
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多半是李昭亲手提拔起来的贤良,这次怕是会一致表态……废后!
笑着笑着,我忽然就哭了。
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庞,流入黑发和枕头里,消失不见。
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丽华被毒死,后来我被装进麻袋里,半夜叫人从狱中提出去,她吩咐了,要把我毁容,远远扔到边疆当农妇。那凄冷的路上,我被张家贱奴多次羞辱、被押送官银的恶人羞辱,后来我遇到梅濂,做过山匪、吃过草泥……
我怎么能一步步爬到现在,怎么能苟延残喘到如今,我居然还活着啊。
后面,我慢慢就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模模糊糊间,我瞧见床边坐着个身量窈窕的俏丽妇人,定睛一看,是四姐。
四姐穿着浅粉色褙子,髻上戴着支碧玉簪,薄施粉黛,还是那样温婉动人,只不过面上带着些许赶路的风尘之色。
“姐。”
我挣扎着起身,大抵睡太久了,头有些发晕。
“慢慢来,别起猛了。”
四姐从后边将我扶起来,让我靠在她身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笑着问。
“来了有一刻钟了。”
四姐从床边的矮几上拿了杯热水,给我递到手里,帮我将锦被盖到肚子上,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笑道:“老孙着人给我带了口信,让我赶紧回长安,陪你小住几日。谁知到了城门口,嚯,今儿也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城门大白天就下钥了,守城的将士凶赫赫的,不许任何人出入。我还当进不了长安,谁知竟有个小将军直朝我家的马车走来,虎着张脸,问是不是御史府的车驾?我忙说是。那小将军脸色立马松缓了些,同我说,上头有命,只许御史府车驾进出长安,夫人请吧。”
四姐从云雀手里接过衣衫,帮我往起穿,笑道:“进了长安后,我发现街面上冷清异常,时不时有卫军骑马经过,盘查行人。哎呦,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生怕你发生了什么事,本想着回府里问问老孙,谁知他竟不在。这不,我赶紧让下人拾掇了下衣物,套了车,带着两个哥儿朝你这儿赶来。”
说到这儿,四姐面颊微红,眼里含着抹异样的神采,凑近些,悄声问道:“到你这儿后,我偷偷问了云雀几句,她说宫里要废后?”
“嗯。”
我笑着点点头,将水杯擩给嬷嬷,冲四姐挑眉一笑:“多半定了,咱们静等着消息便是。”
“好。”
四姐弯腰,从脚踏上帮我将绣鞋捡过来,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忙起身跪到床边,笑道:“一见着你,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如今你是娘娘,贱妾该给您行大礼才是。”
“哎呦。”
我赶忙扶起四姐,将她扯到床边坐下,亲昵地挽住她的臂弯,头枕在她肩上,笑着嗔:“这里又没有外人,咱们亲姐妹没那么多的虚礼。”
我深呼了口气,闻着姐姐身上的淡淡乳香,娇声道:“还是孙大人想的周到,知道我这些日子心烦,便把你寻了回来,有姐姐在跟前就是舒心,我这下什么都不怕了。”
“快起来,没得让云雀和嬷嬷们笑话。”
四姐轻轻地打了下我的胳膊,柔声笑道:“都三个孩子的娘了,还爱撒娇。”
“嗯?”
我忙朝跟前侍立着的嬷嬷们看去,轻抚着大肚子,嗔道:“原本我想亲自和姐姐说双生子的事,给她个惊喜,谁的嘴那么快,竟赶在我前头了,必是云雀这小蹄子,哼,我定要罚她一年不许吃酒才行。”
云雀给我拧了个热手巾,递过来,扭头朝嬷嬷们笑道:“瞧,娘娘如今自己吃不得酒,就见不得咱们吃,可是寻着由头跟咱们置气呢。”
这话一出,满屋子都笑了。
正在我们姐俩说话间,只听外头传来阵脚步声,府里的掌事秦嬷嬷小跑着进来,屈膝给我道了个万安,皱眉道:“启禀娘娘,孙御史家的大太太带着儿媳妇和一众嬷嬷、小厮们尾随着姝姨娘来了,被咱们府上的暗卫拦在街头,那妇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说姝姨娘趁孙御史不在,带着两个儿子卷包会,想必是攀上高枝儿,与奸夫私会去了,这会儿正吵吵着呢,很不像样子,奴请娘娘的意见,是直接下狱,还是扣在咱们府里?”
我扶着后腰,坐直了身子,这恶妇,竟还不放过四姐。
到底这里头有四姐夫的面子在,我不好让人去教训她们,便对秦嬷嬷道:“你亲自去请大太太回去,只说姝姨娘是来探望闺中密友,并不是什么奸夫,提醒大太太,这里是长安,须得谨言慎行,注意自己的身份。”
说到这儿,我皱眉细想了想,道:“客气些,别伤了她体面,劝回去就行,她若是还不走,便说等孙御史从宫里回来,由大人亲自给她解释。”
秦嬷嬷领了我的吩咐,退出去办事了。
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脑后,看向四姐,笑着问:“怎么,你家大太太经过上次的事,竟还不收敛,一直在寻你麻烦?”
四姐面上难堪之色甚浓,啐了口,笑道:“因着你元妃娘娘的体面,老孙如今很是厚待我,让我学着管家理事,还不断给我置办田产铺子傍身。家中人多口杂的,我本不愿意,可想着跟前还有两个哥儿没长起来,为了他们不受气,我少不得要学一学、管一管杂物,我懂分寸的,其实碍不了太太奶奶们的掌家大权。
这不,就得罪了大太太和她大儿媳妇,三天两头同我找事,而今竟开始诽谤恭哥儿是我偷人生出来的,还说老孙有了年纪,怎么可能还能生育,老二媳妇儿倒是明事理的,素日里也同我要好,略劝了几句大太太,这种事不能乱说的,谁知被她婆母狠狠训斥了番,每日天不亮就叫她站规矩。族里那群老东西竟也信,撺掇着老孙滴血认亲,幸而老孙在家中还是有威望的,呵斥了众人,责骂了大太太和儿媳妇,对我一如往昔的信宠。
素日里我谨言慎行,不会让她拿住一点把柄,可今儿记挂着你,匆匆出门,没想到她竟派人偷偷跟踪。你方才处置得很对,而今你无娘家撑腰,只这么个老姐夫站在前面,咱们没必要因着打这糊涂娼妇的脸,下了老孙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