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弟见我这般,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含着泪反反复复地看我,再三确认,问:“你真的是我妍华姐姐?”
我唇抿住,防止自己哭出声,低下头,说:“你忘了,当年你就在栅栏外头,一手拉住我的手,另外一手拉住丽华的,你说……”
“我说银子就快筹好了,马、马上就能把你们赎出来了。”
八弟忽然跪下,抱住我的双腿大哭,身子剧烈地颤动:“我对不住你们,姐,我对不住你们啊。”
“别哭,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那样。”
我轻抚着八弟的头发,让他别哭,自己却哭得没法说话。
我蹲下去,半跪在地上,用袖子给他擦眼泪,忽然想起那会儿他被张达亨欺辱,被那个刁奴踹了脚,我心如刀割,俯下身,给他擦袍子上的脚印。
“没事的姐。”
八弟拉我,不想让我擦。
我挣脱开他,使劲儿擦,我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在跟谁较劲,我非得把这个脚印擦掉,到最后,我没劲儿了,趴在八弟的肩头,一直哭,放声地哭……而八弟轻轻地抚着我的胳膊,连声劝:“莫要伤心了姐,咱这不是见着了么,你有了孕,别伤了身子啊。”
见我仍哭得止不住,八弟柔声道:“谢三爷还在呢,姐,咱别冷着三爷。”
我猛地记起谢子风,忙用手心抹掉眼泪,将辛酸咽下,转身,给谢子风磕了个头:“多谢三爷帮我姐弟,多谢了。”
“姐,你这是做什么,我当不起啊。”
谢子风忙跑过来扶起我,这少年郎眼中亦含着泪,笑着看了眼我和八弟,道:“想来你们姐弟二人还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正巧方才瞧见个朋友,我下去同他喝几杯去,你们只管放心说话,二楼被我包场了,没人来打搅你们。”
我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道谢的话,谢子风就走了。
大福子揉了下眼睛,说他去外头守着,云雀抹掉泪,说菜凉了,她再去点几道。
包间很快就剩我和八弟两人,我们相视一笑,拉着手,入了座。
“你用过饭没?”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胡乱地给八弟碗里夹菜,笑道:“都凉了,要不你再等等,等热乎的上来再吃。”
“不用了姐,我在家时吃过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扫了眼满桌的珍馐,小心翼翼地问:“这一桌菜要价不菲吧。”
他上下打量了圈我,目光落在我略微凸起的小腹,又问:“姐,你认识谢三爷啊,你成亲了么?姐夫是做什么的?你几时来的长安?”
“你看你,一见面就问我这么多问题。”
我笑着嗔了句,却心疼极了,他打小也是吃龙肝凤髓长大的,而今第一个问题,竟是这桌菜要价几何。
我没把自己的实情全都说出来,摩挲着八弟的手,柔声道:“我的确和三爷是旧相识,你放心,有他在,张家那王八羔子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了。”
“哎。”
八弟低这头笑,笑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是啊,好不容易见着失散多年的姐姐,还让姐姐看见他如此难堪的一面。
我凑近八弟,轻声问:“怎么,张家人经常找你麻烦?方才我听的真切,太子妃曾接济过你,是吗?”
“嗯。”
八弟点点头,面上表情十分复杂,眼皮生生跳了几下:“这十三年,张家一共给了我二十六两另三钱,我都存着呢,一个子儿都没花。”
我一怔,他虽说言语温吞,但表现实在反常,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哎!”
八弟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我,含泪道:“姐姐还和当年一样美,没有变。”
八弟抹去旧泪,新泪又下来了,笑着问:“你半年前是不是来刻书坊看过我?”
我忙点头。
“我还当自己看错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哽咽道:“当时离得远,看见像你,叫你也不答应。后面我去孙府探望四姐,偷偷说起了这事,四姐说指不定是我眼花了,看错了,你若是真回来了,早都出现了,何至于消失十几年,怕是早都过世了。她虽这样说,可心里也是惦念着你,隔三差五就去平安观给你祈福,为此,孙家的大太太数落了她许久,嫌她总是出门,还怀疑她外头有什么私。”
混账婆子。
我心里咒骂了句,摇头叹道:“真是苦了四姐,那么如花似玉的美人,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做妾,我想想心都疼。”
八弟神色黯然,道:“论起来,孙大人待四姐还不错。当初他记着侄女丽嫔被咱们姑母戕害,又恨着父亲在朝堂给他使绊子,开始着实磋磨了四姐,后面也渐渐想开了,父母之错,罪不及子女,慢慢地,他就真心善待四姐了。”
八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当年我还小,真不晓得该怎么活下去,还是他让我在他家的家学里读了几年书,又看着我给娶了媳妇,他私底下偷偷给我教,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让我把仇恨看淡些,最好忘记。所以啊,有时候我就想,这人和事,可能会分出个对错来,但好坏却说不清。”
听了八弟这番话,我心里一片怅然,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抚着他的胳膊:“牧言,你长大了。”
“那可不。”
八弟莞尔一笑,吃了口炙羊肉,伸出两根手指:“我都有两个儿子了,媳妇前不久又有了身子,这回我就盼她给我生个漂亮闺女,都说男像家舅,女像家姑,我希望闺女就像丽华姐那么好看……”
说到丽华二字,八弟忽然怔住,低下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嚼着肉,连喝了好几杯酒,重重地将酒杯按在桌上,恨道:“当年他们说你死在了狱里,让我去收尸,那明明是丽华姐啊,那么好看的丫头,口鼻里全是黑血。我问他们,我还有个姐姐,她在哪儿?那些丧尽天良的混蛋说,有个了不得的官人把人买走了。”
八弟泪如雨下,抓住我的手,问:“姐,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不是张……”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打断八弟的话,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知道是谁做的,没必要说出口。
我用帕子抹去八弟的泪,笑道:“我确实被卖了,不过运气比丽华要好些,被个大官买去做妾,后面他的夫人没了,就把我扶正成大娘子。瞧,我如今也有了身孕,日子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等姐再站稳些脚跟,也会把你和四姐扶起来,咱们高家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哎,只要一家子骨肉还能再聚一起,我倒觉得那些功名富贵没什么的,都是过眼云烟。”
八弟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儒袍,搓着粗糙的手,笑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吾无忧有乐。我若是想富贵,亦可以像高家其他子侄那样到朱门里讨酒肉,也可厚着脸皮请张家赏个差事,没必要,如今日子虽清贫些,可挣得银子干净,晚上能睡得踏实,如今我只盼那两个小子争气些,长大后考个状元出来,不也能光宗耀祖么。”
“好,好。”
我连说了两个好字,心里很是安慰。
人遭逢变故打击不怕,怕的是从此一蹶不振,再也站不起来了。靠祖宗荫庇、吃祖宗饭没什么了不起的,靠自己才是厉害,哪怕如今的日子卑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难道就一辈子起不来?
今儿见了八弟,和他说了话,我的心彻底放下了。
便是没我给他挣爵位,他也能靠自己重新站起来,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我正要和八弟多说几句话,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云雀进来了。
她笑着给我和八弟各行了一礼,道:“夫人,天色不早了,咱们得回去了,免得大人担心。”
那个大人二字,云雀说的有些重。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啊,我如今做了李昭的画眉鸟,是得回去讨主人的欢心。
“牧言,姐姐得回去了。”
我让云雀拿出包银子,塞给八弟,哽咽道:“这是姐姐的一点心,如今快到年下了,你拿着给我的两个侄儿做几件衣裳,别再给人抄书了,买上些良田铺子……”
“不用了姐。”
八弟把银子给我推来,笑道:“我若是一夜暴富,岂不让人怀疑?我瞧着你也有说不出的难处,就别记挂我了。我看这桌子菜都没动,待会儿装了带回家去,让孩子们吃了就行,就当姑妈疼他们了。”
我心里又一阵疼。
虽然我什么都没说,可八弟应该品出什么了,他不想给我添乱。
“好。”
我让云雀把银子收起,抓住八弟的手,不愿放开,一边往出退,一边嘱咐他:“有困难了,就找谢三爷,他会帮你的。”
“知道了。”
八弟摩挲着我的手,柔声道:“你也是,注意身子啊。”
“好。”
我强忍住眼泪:“姐得空了,还会看你的。”
“行。”
八弟含泪,笑道:“等下回见面了,我让那两个小子给你磕头。”
……
再不舍,都要分别。
我相信慢慢地都会好起来,我们姐弟以后会堂堂正正地见面,坐在一起用饭、说笑。
……
别了八弟,我和云雀从酒楼的后门出去了。
此时天已暮,寒气渐渐上涌,我环抱住胳膊,行在寂静的小巷里,笑着问:“大福子呢?”
“他去牵马车了,方才他说街角那家卖的糖饼好吃,还说路过时要给您称两斤呢。”
云雀扶着我,笑道:“夫人笑起来真好看,奴服侍您有七个来月了,从未见您笑得这般开心过,您以后也要高高兴兴的,这样小皇子才健壮。”
“偏你嘴巧。”
我笑着嗔了句。
不过这丫头说的没错,今儿的确是我回长安最高兴的一日。
正走着,前头的小门里忽然冲出个男人,横在我面前。
那人中等身量,穿着锦袍,鼻下留着微须,左右脸肿的老高,能看见清晰的红掌印,袍子上遗留着干了的茶渍,一脸的骄矜,正是张达亨。
“那阵儿谢子风带着高瘸子上了二楼,爷隐约看见包间里闪过个女人身影,原来是你。”
张达亨上下打量我,皱眉问:“你和谢子风什么关系?”
我心跳得很快,旧日我同素卿交好,是见过这小子的,当年这小子一口一个妍华姐姐地叫我,对我很是恭敬,得赶紧走,莫要让他认出来。
我什么话都没说,低着头往前走。
“爷让你走了么?”
张达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忽然疑惑道:“咦?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
“你认错人了。”
我往开挣脱,头又低了几分。
“你、你……”
张达亨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分:“你是高妍华!”
第39章 毒心 夫人,殿下来了
到底还是让这小子给认出来了。
莫慌, 如意。
人有相似,已经过去十几年,他不一定能确定你就是高妍华。
再说了, 你是市井出身的如意, 便是撒泼打诨,他又能拿你怎样?更何况如今你有了身孕, 是李昭的地下情妇,就算捅下了篓子, 李昭也会想法子给你处理, 再不济还有谢子风呢。
“你说什么华?”
我声调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毫不畏惧地直面张达亨, 学白氏的泼样儿,劈头盖脸地骂:“哪儿冒出来的王八羔子, 老娘走路走得好好的,你拦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想抢银子?还是想调戏良家妇人?没王法的短命鬼, 快回去抱着你娘挺尸去!”
“你……”
张达亨登时愣住,身子往后闪了下。
我心里冷笑数声。
是啊, 高妍华绝不会说粗话的, 过去她若是不喜欢谁, 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我趁热打铁, 用帕子往开挥张达亨, 抓住云雀的腕子, 径直往前走, 用南方丹阳话骂骂咧咧:“还是京都长安呢,真是什么地痞流氓都有,知道我相公是谁么, 知道我老表是谁么,老娘的便宜都敢占。”
“你给我站住。”
张达亨张开双臂,拦在我面前。
他这回没有放肆,与我保持了半臂距离,眯住双眼,上下打量我,目光被我凸起的肚子吸引住,小声嘟囔:“这世上真有这么像的人?”
转而,这小子眉一挑,笑吟吟地看着我:“高瘸子出现在这酒楼,紧接着爷就在后头的小巷子里碰到你,没这么巧的事,妍华姐姐,什么时候回的长安,怎么都不打声招呼呢,弟好给您接风洗尘哪。”
之前我在左良傅的密档中读到过张达亨的事,不过寥寥数语,这小子科举落榜,靠着家中荫庇得了个官做,这些年一路走到了工部,去年因贪墨被查,张家拉出个小官当替死鬼,他这才全身而退,如今龟缩家中,只等着事淡了后再做打算……
左良傅于最末写了句话评价他:阴损贪婪,张狂歹毒,有小聪明,无大智,当防。
想到此,我瞬间动了杀心,可又联想到八弟方才说的话,罪不及子孙,罢了罢了,全当我倒霉。
“你再不让开我就喊人了。”
我两手叉腰,仍试图混过去:“什么瘸子酒楼的,老娘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东西。”
张达亨用手指搓了下胡须上干涸了的血痂,盯着我,也开始耍无赖:“行,就当爷认错人了,可你红口白牙地说爷调戏你,这不行,爷在长安好歹也有点名号,不能叫你污蔑了去,这么着,你跟爷去趟府衙,咱们分说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