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小夜微冷
时间:2021-06-29 09:56:11

  人过于紧张,就会想吐,再加上孕中闻不得血腥味,我捂着口,极力压抑着酸水上泛,这是怎么回事,大福子是处理张达亨尸体时被抓住了?
  刚想到这儿,我就看见两个卫兵拖着个草席进来了,席子外头露出截沾满了泥水的黑发,在地上拉出条肮脏的小路,隐约间,我看见席子里有张灰白的脸,眼睛怒瞪着,死不瞑目。
  是张达亨!
  我脚一软,差点跌倒,头阵阵发晕,李昭把尸体拉来又是几个意思,想和我当面对质么?尸体没有交还张家,也没有交到府衙,难不成他要把这事压下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我抬眼瞧去,看见李昭疾步走了进来,数日未见,他风采依旧,头上戴着玉冠,身上裹着件灰鼠大氅,气度还是那么的温润高贵,只不过铁青着脸,眸中似有煞气,进来后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朝四方扶手椅走去,坐了上去。
  不妙啊。
  我定了定神,笑着上前,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女人似的,含泪给他福了一礼,刚要开口说话,就看见立在李昭身侧的胡马公公挥了下拂尘,道:“夫人莫要开口,问您的时候再说。”
  我一怔,泪珠子正好滚了出来。
  此时,宫人端上杯热茶,验过毒后,躬身递到李昭手里。
  李昭抿了口,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个侍卫上前,将那草席子掀开,张达亨的尸首滚了一圈,直挺挺地躺在席上。
  我牙关紧咬,瞅了眼,发现他从头到脚全都是泥,显然是被埋后,又叫人给挖了出来。
  我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小腹也在发疼,我偷偷地看向李昭,正巧,他也看我,四目相对,我示弱了,开口求饶的话马上要说出来,谁知发现他目光冰冷,我竟吓得不敢说话了。
  他抿了口茶,垂眸看向跪在台阶下的云雀,冷声道:“云雀。”
  云雀身子一颤,伏在地上:“奴婢在。”
  “你真是越发大胆了。”
  李昭从袖中拿出个布包,打开,将一支金簪掷到云雀面前,双眼危险一眯:“你拿此物扎了张达亨哪里?扎了几下?”
  云雀抖如筛糠:“奴、奴忘了,许是胳膊,又、有许是身上。”
  “哼!”
  李昭重重地拍了下扶手,喝道:“本宫叫你出来伺候人,可不是叫你伤人,来呀,用刑。”
  人?
  我心里一咯噔,如今我在他眼里已经不是妍华,也不是夫人,仅仅是个人。
  我看见两个嬷嬷走到云雀跟前,其中一个从背后抓住云雀的发髻,让她跪直了,正面朝天,另一个嬷嬷强行拉过云雀的右手,掰平,拿着指头粗细的竹条,狠狠地打了下去。
  我听见那竹条破风的呜呜声,亦听见竹条落到掌心清脆的啪.啪声。
  不多时,云雀手心就红了,转而,就出现血痕……那丫头不敢出声哭,也不敢求饶,紧紧咬住下唇,唇边很快就流出行血。
  我见的李昭素来仁厚,便是当时我出言不逊,骂他是嫖.客,他也一笑而过,从未这般狠辣过。
  “殿下!”
  我上前一步,呼吸粗重:“这都是妾的主意,不关云雀的事。”
  李昭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没让停。
  紧接着,他给廊子下立着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会意,拎着桶冰水上前,哗地一声浇在大福子头上,与此同时,一个中年嬷嬷端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捏开大福子的口,全都灌了下去。
  这一冷一热交替,大福子瞬间被激醒,蜷缩着身子直咳嗽,许是触动了身上的鞭伤,他闷哼了声,眉头紧紧蹙起,强忍住,没叫疼。
  “好个忠心的仆人。”
  李昭冷眼看着大福子,用茶盖轻轻地抹开茶沫,笑着问:“张达亨是谁杀的?”
  “是、是小人。”
  大福子虚弱地回。
  “好。”
  李昭斜眼瞅了我一眼,将茶递给胡马公公,又问:“谁指使你杀的?”
  “无人指使。”
  大福子双拳紧紧攥住,挣扎着起身,跪下,没看我。
  “好个硬骨头。”
  李昭冷笑数声,窝在白老虎皮里,懒懒地说了个字:“打。”
  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侍卫立马上前,拿着掺了铁丝的马毛鞭子,狠狠地打下去,大福子本就衣衫褴褛,没几下,上身的残碎衣裳就全被鞭子卷去,身子登时就赤.裸了,那鞭子鞭鞭到肉,将他打得血肉模糊。
  我想哭,却被惊吓得哭不出来。
  论残忍,李昭的手段比起魏王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没法再沉默,立马站出来,直面李昭:“殿下,这事不关……”
  “闭嘴。”
  李昭冷冷地喝断我,他起身,将大氅裹紧了些,缓缓地走下台阶,立在大福子身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被打得半死的男人,问:“为何杀人?”
  大福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扭头,朝张达亨的尸体吐了口血唾沫,咬牙道:“旧日里有仇,偶然遇见,起了口角,所以杀人。”
  “好。”
  李昭很满意这个答案。
  我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李昭难不成想让大福子扛下这一切?替我顶罪?
  我犹豫了。
  没错,我贪生怕死,十三年前看着五姐撞墙自尽,我软骨头,没敢死,如今亦如此,若是沉默,这事就了结在大福子身上了。
  忽然,我看见大福子咬牙,跪着前行几步,他斜眼看着我的绣花鞋发怔,随后闷声道:“此事乃小人酒后胡来,与夫人无关,求殿下怜悯,莫要再吓夫人了。”
  我凄然一笑,噗通一声跪下,仰头,直视李昭:“不用问了,人是我杀的,和大福子、云雀半点关系都没有,殿下把我交给张家便是。”
  说完这话,我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我看见大福子登时愣住,他不敢碰我,急得直打自己的两腿,朝我喝骂:“夫人糊涂了?小人贱命一条,没就没了,您何苦把自己裹进来?殿下已经退让了好大一步,您莫要犯傻啊。”
  我冲他笑笑,耸了下肩,歪着头,对李昭天真地笑。
  我在赌,赌他还在乎我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情分。
  李昭仿佛早都知道我会这么说,他莞尔浅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问:“妍华,朕让你做什么来着。”
  他自称朕。
  我心凉了半截,觉得有些不妙。
  “您让妾撮合子风和月瑟,以便拉拢荣国公。”
  “你做的很好。”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碧玉扳指,一笑,身子略微俯下,他的脸就自我面前,我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好闻的小龙涎香的味道。
  “可你不该存私心,为何在谢子风跟前卖惨示弱,让他帮你见高牧言?为何让云雀找李少,将张达亨约到‘不知春’酒楼?你想让谢子风更加憎恶张家,亦或是让云州谢家日后与张家对抗,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我的心彻底凉了。
  瞧,他多能洞悉人的心,我所想所做全都逃不过他的眼。
  “你错了啊。”
  李昭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他。
  “今日瞧见谢子风和张达亨起争执的人不少,如今张达亨暴毙,张家难免不会疑心在谢子风头上,势必要与谢家对质,争出个高低来,到时候你让朕如何裁断?”
  李昭摇着我的下巴,又逼近了几分,我能察觉出他在隐忍。
  “妍华,你真的错了啊,朕有没有给你说过,素卿无大过,不能废后,你为何要动张家的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昭,此时,我被吓得连哭都不敢哭。
  真的,当初我和梅濂撕破脸相互厮打,我都没这么害怕过。
  李昭不打我、不骂我,忍着脾气给我说事实的样子,真的很可怕。
  “谢子风替你八弟出头,已经传遍了半个长安。”
  李昭呼吸粗重,与我的距离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到他琥珀色的瞳仁,还有微微颤动的睫毛。
  “酒楼龙蛇混杂,你就真以为没人看见你的模样?若是顺着你八弟查下去,把你扯出来,张家会放过你?如今几乎整个朝堂的臣子都动了妥协迁都的心思,朕要抗战,耗死三王的实力,全靠三朝重臣张家带头撑着,他家现在翻了脸,你让朕如何自处?嗯?”
  “是,我做错了。”
  我默默掉泪,看着他,笑了:“我没想弄死张达亨,谁让他躲在暗处堵我!那是他自找的!”
  李昭冷笑了声,松开我的下巴,站直了身子。
  “他和张素卿联手毒害丽华,害我被辱,我能咽的下这口气?”
  我豁出去了,朝他吼。
  李昭长长地出了口气,摇摇头,语气软了几分:“妍华,你不该私下动刑,若他真有罪,自有律法来……”
  “我呸!”
  我朝李昭的靴子吐了口,踉跄着站起来,喝骂:“你早都知道张家对我们高家做了什么,你就是不管不问不动。律法是什么东西,那是保护张达亨这种畜生、约束制裁我和八弟这样的人的东西,十三年了,我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中,无人渡我,我只能自渡,我告诉你李昭,人就是我杀的,我绝不后悔,再让我活一回,我照旧下手。”
  李昭怔住,定定地看着我,没生气、没发火、没斥责,看了眼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大福子,冷不丁说了句:“行了,这事到此为止了。”
  “不行。”
  我亦看了眼大福子,头昂扬起:“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也不会无耻到让无辜的人给我顶罪。”
  “妍华,朕已经让了很大一步了。”
  李昭双手背后,冷冷地盯着我。
  而此时,胡马公公亦小跑着上前来,他没敢触碰我,颇有些急得跺了下脚,劝我:“夫人,您何必自寻死路,跟陛下犟呢?您已经大不敬了,莫要……”
  李昭一个冷眼横过去,胡马倒吸了口冷气,立马低头闭嘴。
  “妍华,朕要给张家一个交代,必须交出去一个人。”
  李昭皱眉,道:“你决定了么?”
  听见这话,我的头阵阵发晕。
  果然啊,最是无情帝王家,当遇到大局,旧日的那点情分根本算不得什么。
  “决定了。”
  我闭眼,深呼吸了口气,点点头,手附上平坦的小腹,泪眼盈盈地看他,哀求:“妾死不足惜,能不能等妾将孩子生下来……?”
  李昭没说话,转身,朝四方扶手椅走去,他默默地坐下,疲累地扶额,揉着太阳穴,最终叹了口气,给胡马使了个眼色。
  胡马会意,摇头轻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瓶,挥挥手,立马有嬷嬷端过来碗热水来,他从瓷瓶里倒出颗丸药,捏碎了,撒进水中,随后用勺子搅匀了,给我端了过来。
  天又开始下雨了,很冷,点点滴滴落在那晚黑乎乎的药里,漾出一个个小涟漪。
  这便是我的结局?
  我一笑,没有泪,只有疲惫。
  后悔来长安么?
  有点,如果我老老实实地待在云州,待在曹县,待在梅濂身边,日子虽说无聊窝囊,时不时受点气,可也不至于丧命;
  不过,来长安后我爱了个薄情人、尝过一点点男欢女爱,怀了个孩子,手刃了仇人,也算恣意了。
  陈砚松说过,你原本是有凤命的。
  原本。
  那是什么意思,可惜又无奈的意思,我终究没这个命。
  我看见大福子拼命地往我这里爬,要阻止我饮毒,可却被侍卫们死死按住;
  我还看见满手是血的云雀放声大哭,求我别喝。
  好得很,来长安交了两个过命的朋友,也不枉了。
  我哭得浑身颤抖,我真的不服,可我只能端过药喝。
  我看向李昭,他扭过头,不看我。
  我凄然一笑,道:“妾就要走了,陛下能不能帮妾做几件事?”
  “说。”
  李昭淡漠道。
  “四姐、八弟如今都有自己的日子,陛下帮妾看着些,若能扶持……”
  “好。”
  李昭答应了,问:“还有呢?”
  我一笑,他答应的好快,真的一点情都不施舍了。
  “还有、还有……”
  我浑身发软,细细地想:“头先妾给梅濂寄了封和离书,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他收到没,妾真是不想和他过下去了,求陛下帮妾从他家脱身,日后他若是在北,就将妾埋在南,妾实在不愿见他了。”
  “好!”
  李昭闭眼,紧紧地抓住扶手,咬牙问:“还有呢?”
  我不甘心,还想拼一次,看能不能把自己这条命保住,于是泪如雨下,痴痴地看着他,柔声道:“陛下就算政务繁忙,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您、您才三十出头的人,就有了白发。”
  李昭苦笑了声,嘴张了下,终究什么都没说,顿了顿,点头:“朕答应你,会好好保重。”
  我彻底绝望了。
  算了如意,这回啊,你真的走到了绝路。
  我端起药,一饮而尽,好苦。
  对不起孩子,都是娘的错,愿下辈子你投生个好人家,健健康康地成长。
  我仰头,让冰凉的雨落在自己脸上,同泪水一起滑下,最终,我疾步朝前走了两步,紧紧地抓住空碗,说出自己最在意的事:“别告诉盈袖我死了,就、就让她觉得我消失了,叫她满天下去找吧。”
  我最不放心的,还是这孩子。
  我闭眼,等着死亡到来,这真的是件残酷的事。
  可我等了半晌,都不见身上有任何反应,我睁眼,诧异地朝跟前站着的胡马看去,胡马抿唇微笑,从那小瓷瓶里倒出颗药,眼都不眨地吞了下去。
  我愣住,看向李昭。
  李昭此时完全没了方才的绝情,他噗嗤一笑,起身,朝我走来,还像素日那般温柔,笑道:“朕方才装的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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