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着夜晚的来临,于是想着白日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哪知,紧张得根本睡不着,为了缓解这种焦心,我索性挽起袖子,把会客花厅的桌椅重新擦了遍。
傍晚的时候,去院子里来回拧了十几圈;
亥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大福子派亲信递过来消息,说四姐得先等孙御史从宫里回来,再和大太太及其儿子儿媳、孙子们过年,阖家老小一起用饭、取乐、听小戏子唱热闹戏码后,才能出来。
往年,孙御史偏宠四姐,总会在家中过罢年,偷偷带着四姐去八弟家走一圈,大太太知道后,唆使手下姨娘好生闹了场,孙御史虽说不满,可也不想担宠妾灭妻的名声,这事便也作罢。而今年出了四姐中毒、庶子状告一事,太子妃发下话,要孙御史善待四姐,如今他便可名正言顺带着四姐母子去八弟家,堂堂正正地宠妾。
……
等的时候,我猛地想起旧日在闺中当姑娘时,我家除夕夜总缺不了一道菜,各种馅儿的饺子,有的里面包糖、有的包盐、有的包苦瓜,为了来年有好运道,祖母吩咐厨娘,往饺子里包些铜钱,八弟这混小子太皮,拿筷子在每只饺子上戳一下,专门挑有钱的吃,为此,丽华还和他狠狠吵闹了场。
八弟仗着自己得祖母宠爱,偏不让丽华吃有铜钱的。
这时呢,父亲总会偷偷往饺子里塞个钱,然后趁人不注意夹在丽华碗里,丽华一咬,果然就吃出来了,她举着带着油的铜钱,给八弟显摆:“谁没有呢?瞧着吧,以后我要比你更有运、更富贵。”
没有以后了。
丽华早都去那边找祖母和父亲了,八弟再想和姐姐吵架,也没机会了。
想着想着,我眼窝子就热了。
今晚过年,我不敢设灵位祭拜家人,只能持着香,朝天上的月亮和星子叩拜,再往地上洒几杯薄酒,便当孝敬家人了。
亥时过后。
我就去和面、剁馅儿,正忙活着,云雀跑进来,笑着说路大人将八爷和姝夫人带来了。
我一怔,手里的碗掉到地上,面撒了一地。
我赶忙将围裙解下,手忙脚乱地整理发髻、洁手,站在上房台阶下等着。
深夜冷风凛冽,吹进人的袖筒和脖颈里,可我心是热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那声音一下下踩在我心头,紧张之余,我手心竟频频生汗,借着皎洁月光和屋檐下的红灯笼微光,我看见从外院先后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穿着飞鱼服的大福子,他外头套着件黑色绣银云纹的披风,手执半人来高的绣春刀,笑着将我的亲人迎进来。
八弟拉着个十来岁的男孩先进来,他拾掇得极精神,穿着半旧但体面的锦袍,头戴儒冠,冻得鼻尖发红,看见我,眸子里像装了星星般喜悦,忙冲我招手。
他转身,笑着冲黑暗中的人嗔道:“平日来我家里,总是念叨什么时候能见,如今就在眼前,倒吓得躲起来了。”
说罢这话,八弟丢开儿子,一瘸一拐地跨出门槛,把四姐拉出来。
四姐低着头进来,我看见,她下巴上悬着泪,滴在她身上穿的那身鹅黄色的对襟小袄上,终于,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我,抿住唇,控制住悲痛又欢喜的情绪,颤声唤我:
“妍华啊。”
这三个字,我等了十三年。
那瞬间,我泪如雨下,小跑着迎上去。
我抓住四姐的双手,看我的亲姐姐,多年的风霜坎坷,未曾减弱她姿容半分,依旧那样温柔貌美,只不过,常年累月的装着心事,让她身子甚是单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
“姐。”
我真的心如刀割,这些年,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啊。“我、我对不住你,回来却没去看你。”
“别哭,你也有难处啊。”
四姐替我将眼泪抹去,摩挲着我的胳膊,目光落在我的大肚子上,哽咽笑道:“头先牧言偷偷给我说见着你了,你还有了身子。”
四姐将臂弯挎着的大包袱抱在怀里,解开,抚摸着里头的小孩儿衣物,喋喋不休地对我说:“我就想给你做两身衣裳,可又不知道你的尺寸,怕不合身,便做给孩子罢。可家里姨娘多,是非多,我怕她们看出什么,就时常走娘家,去八弟家里做,断断续续做了大半年,才得了这十几件。”
“你费这神做什么。”
我抓起件小袄子,嗔了句。
从前在家时,四姐拿针只是绣花,何曾会做过什么衣裳。
“好了好了,都快别哭了。”
八弟用袖子抹去泪,从背后推了把他儿子,笑道:“鲲儿,快给姑妈磕头。”
话音刚落,那个叫鲲儿的孩子立马跪下,咚咚咚给我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喊我姑妈。
我忙往起扶侄儿,细细打量,真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孩子,眉眼间和八弟很像,大抵因为家贫,又或者他父亲在家时给他教过,这孩子进来后稍有些害怕,不太敢与我接触,磕完头就躲在他父亲身后。
“姐,你别怪他,他素来腼腆。”
八弟搂住他儿子,颇有些得意,笑道:“不过性子倒比老二稳重些,五经已经略读过一遍,而今跟着阳山书院的古文经大儒白先生研读《说文》,老先生说了,咱们孩子天分高,将来便是不参加科考,专攻经书,也会有一番成就的。”
“这么厉害啊。”
我心里大喜,赶忙从袖中掏出个金镶玉的麒麟锁,给孩子戴在脖子上,揉了下这小子的头,笑道:“初次见面,姑姑送鲲儿个薄礼。”
那孩子抿着唇接过,后退两步,给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儒礼,小声致谢。
我莞尔,四下里看,问八弟:“弟妹和你家二小子呢?”
转而又问四姐:“姐姐,你没带孩子来么?”
四姐含泪笑道:“弟妹和你一样,身子重,我就不让她出来了,那两个孩子到底不似鲲儿稳重,我担心见了你,日后说漏嘴就不好了,便让他俩陪着舅妈,只说我和牧言出来给父母上香。”
我点点头。
到底一家子骨肉亲,不论何时何地,都设身处地替我着想。
忽然,我记起大福子说,孙御史今晚陪四姐出来的,我看向四姐,轻声问了句:“孙御…四姐夫呢?”
四姐眼里闪过抹厌恶,但没在我跟前表现出来,笑道:“他在外头的车里坐着呢,咱不用理他。”
“让进来吧,如今到底也算是……一家人么。”
我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
当年高家和孙家还未恶交前,姓孙的曾多次来我家里做客,同父亲谈诗论词,我们姐妹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叔叔,没想到,我家一败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踩一脚,狠狠磋磨了几年四姐。
如今,李昭既然容许他跟着来,想来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不知见了我,昔日的叔叔,会不会跪下给我磕个头?做低伏小呢?
第49章 承恩侯 二更合一
许是察觉到我的神色有异, 八弟垂眸略思片刻,扭头看了眼漆黑的外院,又怔怔地盯着我的肚子, 小心翼翼地对我笑道:“姐, 今儿过年,咱们三个分别多年, 终于见着了,一定得高高兴兴的。那个……四姐夫到底是有儿有孙的人了, 且身居高位, 在长安素有威望, 想来你日后也同他见不了几次, 就别、别让他太难堪了。”
四姐姝华听见这话,立马反应过来, 扶着我的胳膊,慢慢地带着我往花厅里走,那双美眸里明明含着委屈了十几年的泪, 生生忍住,没有落下, 附和着八弟, 低声叮嘱我:
“牧言说的没错, 你可千万别为了我, 下他的面子。高孙两家的旧账, 本就翻扯不清楚, 他就算再不对, 那也只是对不住我一个人,和你没关系的。你如今回来了,还有了身孕, 别轻易得罪人,那张家虎狼似的,父子兄弟都位极人臣,若是日后咱们出了什么事,好歹前头也有个人能帮着说几句话不是?”
哪个女人会爱上强迫她的老头子,我知道,四姐全都是为我着想。
“瞧你们俩。”
我噗嗤一笑:“我是骂他祖宗了?还是挖他脑子了?什么都没做,看把你们俩给吓得。”
说话间,我们姐弟三个进了花厅。
我让云雀赶紧去把那罐清明节得的六安瓜片拿出来,一定要用前几日收的梅花雪水泡茶,四姐喜欢;把刚蒸好的牛乳饽饽也端来,给八弟父子吃;屋里还不够暖,再添两个炭盆来。
“你还记得我喜欢喝瓜片啊。”
四姐难受得双眼通红,佯装四下里打量屋子,背过人抹去眼泪,笑道:“你瞧我,年纪大了,眼窝子就是浅,说好了见了你不哭的。”
“才三十四,哪里老了。”
我也难受得紧。
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我怎会忘记她的喜好。
这么多年,四姐在孙家过得小心翼翼,整个人如同枯木般。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抬眼一瞧,大福子带了个中年男人进来了,正是孙御史。
他穿着剪裁精致的宝蓝色贡缎袍子,脚蹬牛皮暖靴,臂弯搭着大氅,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他五十多的人看上去如同四十出头,偏瘦,桃花眼里含着股子精明,中等身量,鼻下微须,高鼻薄唇,貌相虽不出众,但也称得上五官端正。
进来后,他用余光朝花厅各处扫了眼,亦迅速看了我一眼,没抬头,笑道:“多年未见六姑娘了。”
“是啊。”
我淡淡一笑,挥开四姐和八弟拉我胳膊的手,扶着后腰走上前,在孙御史面前站定,看着他笑,不说话,然后慢悠悠地绕着他打转,上下打量他,柔声道:“侄女想来有十四五年未见孙叔叔了,您今年高寿几何啊?”
孙御史身子一震,眼珠转动,看向我四姐。
四姐见状,忙上前来打圆场:“什么高寿,说得多难听,妍华啊,咱们今晚吃什么?”
我没理会四姐,用帕子角擦了下嘴边的浮粉,对着孙御史噗嗤一笑,艰难地单膝下跪:“四姐得以保全性命,妾身得感谢孙叔…哦不对,是四姐夫的大恩大德。”
大恩大德四字,我刻意说得比较重,莞尔:“姐夫这些年关爱姐姐,照拂八弟,是我们高家的恩人哪。”
孙御史怔住,皱起眉,没有把不悦摆在脸上,下巴微微努了努,示意四姐赶紧往起扶我。
我用力推开四姐,抚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淡淡一笑:“而今妾带着腹中尚未出生的小皇子,给姐夫磕个头,多谢您……”
我话未说完,孙御史噗通一声跪下,双手伏在地上,连声道:“下官当不起六姑娘这一跪,您如今是最尊贵的人,怎能为下官折腰呢,这不是折了孙家阖府的寿么。”
“哼。”
我白了这男人一眼,果然有眼色,反应也够快。
看到他跪下,我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我扭头朝四姐看去,她隐在袖中的手在颤抖,唇角浮起抹报复的笑,眼皮猛地跳了两下,但很快消失不见,她忙过去扶起孙御史,剜了我一眼,斥责道:“你如今不一样了,都开始欺负起亲戚了,看来我们日后也不必再来往了,这就告辞了。”
“哎呦。”
我疾走两步,拦住这对老夫少妾,虚情假意地抹泪,屈膝给孙御史见了一礼,笑道:“今儿陛下赏了壶补身药酒,我多喝了两杯,竟喝晕了,求姐夫大人有大量,莫要怪小妹言语无状啊。”
八弟见场面尴尬,赶忙上前来打圆场,嗔我:“六姐打小就凶巴巴的,经常欺负我哩,私底下对我又打又骂的,害得我见了她都两股战战,吓得直往祖母怀里躲呢。”
“胡说,我何时打过你?”
我用帕子抽了下这小子的胳膊。
“这不就打着么?”
八弟佯装往四姐夫妻背后躲,冲我做了个鬼脸:“你可别得意,我如今有四姐、姐夫护着呢,你打不着。”
我摇头笑笑,顺势,请亲人们入座。
今儿除夕,原本我是想做一桌子好菜,大家和和乐乐地把酒言欢。
可我忽然改主意了,我让云雀将和好的面团和饺子馅、案板、擀面杖等物端上来,我想和至亲骨肉一起包饺子。
东西搬上来,放在方桌上。
八弟擀皮,我和四姐两个包,馅儿有两种,猪肉大葱的,以及鸡蛋韭菜的。
我们三个相视一笑,十年弹指一挥间,再见时各自成家,沧桑白头,不过如是。
我抬眼看去,鲲儿到底年纪小,有些犯困了,瞧见了书架上的善本古籍,登时来了兴致,得了我的准许后,去挑他喜欢的读。
而孙御史则默默地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手里端着盏清茶,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喝。
蓦地,我又想起了往事。
当年我被侮辱,尚且恨得将那两个男人碎尸万段,而四姐呢?她娇花一般的人,被能当她父亲的男人强要,磋磨了几年,还生下个儿子,这若许年夜夜面对这男人,该有多恨?日日在大太太和众多仇恨她的孙家人跟前生活,心里的憋闷又有多深?
我怎么能忘,当初在三清观看见,孙家那小子不分青红皂白皂白,就扇了我外甥一巴掌,孩子都是学大人的,可见四姐在孙家过得多卑微。
我忍住愤怒,往饺子里包了个铜钱,一边和姐姐说笑,一边有意无意地看向孙御史,淡淡说了句:“姐夫,我记得你家大太太原本出身也挺好,利州刺史的嫡次女?”
孙御史忙笑着点头。
“只可惜娘家好像也不行了,父亲去世后,兄弟子侄没一个能升到长安。”
我有意无意地贬低孙家大太太,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四姐如今也有娘家人给她撑腰了。
“不过也没关系嘛。”
我拿起擀面杖,利索地擀皮,眉一挑,笑道:“大太太福气好,两个儿子都争气,眼瞅着榜上有名,女儿虽说远嫁,夫家倒也是世代清流。”
“六姑娘对我家的事,好像蛮清楚的。”
孙御史似乎有些惊慌,忙抿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