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小夜微冷
时间:2021-06-29 09:56:11

  我抿唇一笑,紧着又说了句:“儿女都好,就是孙子太顽皮了,那日我去三清观上香,瞧见您的小孙子了,真真机灵可爱,一耳光扇过去,将我外甥打得摔倒在地,又对我四姐拳打脚踢,啧啧,日后一定是个上战场的武将,能给孙家光宗耀祖呢。”
  我话音刚落,孙御史手抖了下,杯中茶水到出些许。
  他笑了笑,没有表现出惧怕或者愤怒的情绪,定定地看着我,对我保证:“那小子被大太太溺爱过了头,也确实顽劣,下官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那就好。”
  我颔首笑笑,他应该知道当初孙子莫名其妙被人狠揍,是谁的手笔了。
  我用手指抠出点馅儿,尝了口,半开玩笑,半严肃地问了句:“哎?姐夫,若是我姐姐不想在孙家呆了,想另寻个良人嫁了,你放不放人呢?”
  “妍华!”
  四姐抓住我的手,按住,给我使眼色:“这话过了。”
  “唠家常嘛。”
  我笑着看孙御史,问:“姐夫,小妹想知道您怎么想的?”
  孙御史低下头,手指在茶杯口磨,眼里满是疼惜:“姝儿跟了我这么多年,的确是委屈她了,她若是想走,我、我……那随她去罢。”
  我心里一喜,刚准备提出让姐姐离去。
  谁知,四姐偷偷用力踩了脚我,红着眼地看了眼孙御史,叹了口气,笑道:“说什么走不走的话,咱们儿子今年都快十二了,你叫我去哪儿呢?我是家中姨娘里年纪最小的,大家都让着我,待我客客气气的,老爷您也偏宠着,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福气。妍华,你听好了,姐姐这辈子就是孙家的人,你莫要再挑事了,不然,姐姐可就真恼了。”
  “可…”
  我不甘心。
  我知道四姐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她没必要为了我继续忍耐、献媚。
  气氛忽然就冷了,大家谁都不说话。
  八弟左顾右看,干咳了声,岔开这尴尬,他看向他儿子:“鲲儿,你不是总敬服姑父学识渊博么,如今饺子还未下锅,机会也难得,你拿着书,多向姑父请教请教。”
  说罢这话后,八弟同时抓住我和四姐的手,笑道:“大过年的,咱们高高兴兴的,今儿弟弟不和两位姐姐抢,有铜钱的饺子全都是你们的。”
  “你倒乖。”
  我笑着嗔了句,用余光扫去,看见孙御史眸中微微泛红,不住地偷摸看四姐,他一手揽住鲲儿,另一手拿着本《毛诗》,十分耐心地给鲲儿讲解。
  我剜了眼这老男人,不再理会,等日后我再站稳些,一定拉四姐出这个火坑。
  “对了妍华。”
  四姐凑近了我,低声问:“上回八弟同我说见着你了,说你当年从狱中出去后,被一个做官的爷救了,这两年还把你从妾扶成了正妻,可、可你如今怎么和东宫在一起了?你丈夫他……知道么?”
  “啊,这、这。”
  我尴尬不已,埋头包饺子。
  “姐,这个就别问了吧,以前都不重要。”
  “可你总得给我说说,你丈夫是谁?哪里人氏?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苛待过你?你有没有生别的子女?”
  四姐到底关心我,连着问了我很多问题。
  “他就是个破落户,不值一提。”
  我耳朵发热,不愿回答,斜眼觑向八弟,笑道:“牧言,姐给你说个好事。之前殿下叫我撮合谢子风和月瑟公主,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这对冤家牵上红线,殿下极高兴,承诺给你封爵。”
  就在此时,我听见“啪”地一声。
  扭头看去,发现孙御史手里的书忽然掉地下了,这男人不慌不忙地弯腰拾起,也没看我,淡淡说了句:“今晚宫里设宴,一则庆贺郑妃娘娘和袁大人凯旋而归,二则……”
  孙御史眸中闪过抹精光,道:“二则就是给谢三爷和公主定亲,好排场!太子爷极其疼爱这个妹妹,想来亲自选的驸马必定是人中龙凤。”
  他将“亲自”二字说得很重。
  我听出他的意思了,在谢李联姻这件事里,不会有我只字片语,全都是李昭的功劳。
  “我不计较那些虚名。”
  我摩挲着八弟的手,笑道:“只要八弟、四姐和我的家人都好,我就好。殿下是君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承诺让你做承恩侯,那肯定会兑现的。虽说侯不如公,可咱们高家好歹也有爵位了不是?”
  我哽咽不已,摸着八弟粗糙的手,发红的眼:“咱再也不给书坊抄书了,瞧,眼睛都快熬坏了。”
  八弟显然有些错愕。
  四姐极高兴,连连问我是不是真的?
  若是牧言真的有了封赏,咱们就去给祖母父亲烧纸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
  我一边应承着,一边看向孙御史。
  他没再插话,也没有任何悲喜情绪,瞧见鲲儿踮起脚尖,伸直了胳膊够书架最上面一层的砚台,这男人起身,笑着走过去,蹲下抱起鲲儿,说:“姑父帮你。”
  可就在鲲儿拿到砚台的时候,他忽然松手,鲲儿咚地一声摔倒在地,砚台亦应声而落,跌破了一角。
  孙御史揉着腰,眼里满是歉意,忙往起搀鲲儿,他见孩子憋着泪,柔声哄:“好孩子,姑父老了,没抱稳你。”
  紧接着,孙御史目光落在那方残破的砚台上,叹了口气,摩挲着鲲儿的头,语重心长道:“算啦孩子,姑父来日送你个砚海,这东西本就不是你的,你就莫要强求了,站得越高,摔得会越重啊。”
  鲲儿委屈地揉着摔疼的胳膊,小声地咕哝了句:“侄儿也没想要姑妈的砚台,就、就看一眼。”
  ……
  我知道,孙御史这是在暗示我,莫要向李昭索要爵位。
  可我不相信,李昭明明答应了封八弟为承恩侯,怎会出尔反尔。
  正在此时,大福子进来报,说主子爷来了。
  我心里一喜,立马站了起来,不知该出去接驾、还是先把面手洗了,低头一瞧,约莫包了有百十个饺子。
  我吩咐云雀,赶紧煮了去,然后匆匆擦了手,挺着肚子走出去,在路过孙御史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
  我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往唇上补了些胭脂,疾步走了出去。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了李昭。
  还是和以前一样,胡马公公在前头躬身打灯,他行在后头,估摸着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他身上穿着银狐大氅,并未将朝服朝冠换下,俊脸浮着酒色,手里提着个食盒,一派的喜气洋洋。
  “慢些,小心跌倒了。”
  李昭疾走几步,朝我行来,见了我,他摇头笑笑:“脸上怎么沾了面?”
  他用手指帮我将脸上的面刮去,从后面揽住我,带着我往花厅行去,柔声道:“朕惦记着你们母子,宫里事完后,忙不迭过来了,还带了两道你喜欢吃的糕点。”
  “多谢陛下。”
  我心里甜滋滋的,笑道:“我们今儿包饺子吃,就快出锅了,您还真赶巧了。”
  我看见孙御史携着四姐、八弟跪在门口,忙偷偷拧了下李昭的腰,低声嘱咐他:“今儿是我们小老百姓的家宴,你待会儿可别吓着他们了。”
  李昭笑着答应,让胡马去布菜。
  没一会儿,胡马就支使两个嬷嬷,抬了张红木桌子进去,随后,又将各色荤素菜点和热腾腾的饺子端了上去。
  我随着李昭进了花厅,一瞧,席开两桌,上面是他和我的,而底下那桌,则是我的亲人、侄儿的。
  到底尊卑有别啊。
  我没将不满表现出来,随着他一道入座,看着亲人恭顺地跪拜,心里蛮不是滋味。
  “殿下尝尝,这是妾和四姐、八弟一起包的。”
  我给李昭夹了只饺子,把陈醋给他递上去,让他蘸着吃,他笑着吃了只,喜上眉梢,从嘴里掏出枚铜钱,冲我惊喜道:“你瞧朕吃出什么了?”
  “恭喜陛下。”
  我忙笑道:“从今儿起,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哈哈哈。”
  李昭大笑,手一挥:“赏!胡马,明儿把朕最喜欢的那对夜光杯拿给妍儿。”
  说到这儿,李昭给我喂了只饺子,扫了眼底下席面上局促不安的孙御史等人,笑着问我:“今儿是不是又哭了?朕看你眼睛红红的,可有按时用饭?”
  “心里惦念着陛下,进的不太香。”
  我偷偷地抓住他的腿,轻咬了下唇,含泪感激他:“今日能和家人团聚,妾真的多谢陛下成全。”
  李昭笑笑,冲我眨眨眼,示意我在臣子跟前规矩些。
  他让大家莫要拘谨,赶紧趁热吃饺子,随后,又笑着问了几句孙御史家中可好?问了八弟最近忙着做什么营生;甚至还让鲲儿上前来,耐心听孩子背了篇《汉书艺文志序》,问了几个问题,鲲儿虽紧张,但还算从容应对。
  李昭龙颜大悦,连声夸这孩子以后了不得,比他的两个儿子都强,当即将他的玉佩解下,赏了鲲儿。
  言笑晏晏间,我给李昭倒了杯酒,斜眼觑向八弟,笑道:“今儿陛下在宫里赏了功臣,那妾的弟弟,您打算赏他什么呢?”
  我话刚说完,就看见底下席面上的亲人们同时停筷,都不敢用饭了。
  “赏个宅子?”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对我笑道。
  我心里有气,没发出来。
  李昭见我如此神色,笑了笑,没言语,虽笑着,可眸子里温柔却慢慢褪去。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良久,才笑道:“是朕喝多了,忘记要给你八弟封爵了。”
  他话音刚落,孙御史就上前来,跪下,沉声道:“敢问陛下,何故封爵?”
  李昭亲昵地揽住我,手摸着我的大肚子,笑道:“他六姐有功,给朕怀了皇子,自当封爵。”
  这话说的我浑身发毛,我的功劳明明是撮合谢李两家的联姻,怎么就成了怀孕了?还有,怎么感觉他话里带着刀子?
  “这……似乎不妥吧。”
  孙御史犹豫了片刻,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这般封爵,怕是会惹朝臣非议。”
  “这有什么好非议的。”
  李昭喝了口酒,眉一挑,将胡马公公唤进来:“胡马,这就拟旨吧,嗯……封高牧言为承恩侯,他妻子莫氏也封个诰命,对,还得赐个宅子。”
  我心里越来越慌,李昭虽说言语偏袒我和高家,可、可这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就连大福子当羽林右卫指挥使,他都能内外安排打点,给大福子头上安了个莫大的军功,来堵住朝臣的嘴,而对八弟,就这么轻易封爵了?
  蓦地,我忽然记起方才孙御史暗示的哪句话:原本就不是你的东西,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可,可我就是不甘心,他明明答应了的。
  “牧言,你、你……”
  我呼吸越发急促,进与退,如何抉择?最终,我狠狠心:“你还不来谢陛下恩典?”
  八弟一怔,显然不知所措,他紧张得脸发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水,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四脚伏地,声音发颤:“陛下和姐姐疼草民,草民实在愧不敢当啊。”
  八弟用袖子抹去汗,双拳紧紧攥住:“草民不过是市井无用之辈,文不能安民保民、武不能开疆镇土,实在不敢受陛下的天恩。”
  李昭听了这话,手指划过酒杯口,笑道:“你也太谦卑了,功劳……以后再挣嘛,不过是个区区侯爵,有什么不能当的。”
  “求陛下收回旨意。”
  八弟以头砸地:“草民当年眼见家族败落,实在无法再承受烈火烹油的天恩,如今惟愿将两个黄口小儿抚养长大,教他们读书做人的道理,日后他们若是争气,自去走科举之路,能不能高中,全看他们的造化。”
  “你也太迂了。”
  李昭饮了口酒,手指向跪在八弟跟前的鲲儿,笑道:“这孩子不错,朕看以后能承袭你承恩侯的爵位……”
  “陛下何必强人所难。”
  八弟猛地喊出这话,他忽然浑身抽搐,额上青筋直冒,双眼圆瞪,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往事,大口地呼吸着,牙关紧咬,竟生生将口舌咬出了血,鲲儿吓得之哭,摇着他父亲:“爹,您怎么了?四姑,爹又犯病了!”
  而四姐也着急了,跪着爬过去,环抱住八弟,打着八弟的脸,连声唤牧言,并且狠狠掐八弟的人中,哭着瞪向李昭,言语中埋怨颇深:“这孩子当年经历过那么一遭,落下了病根,十分畏惧这些事,陛下何必吓……”
  那个吓唬二字四姐刚要脱口而出,孙御史眼疾手快,立马捂住了四姐的嘴。
  “算了算了,我们不要了。”
  我心里也是急,刚准备起身去看看八弟,就被李昭拉住了手。
  而此时,我看见八弟慌乱地四处看,目光落在方才包饺子的案桌上,他疯了似的蹿出去,一把抓起菜刀,瞬间,几个羽林卫就冲了进来,拔刀对准八弟,正要下手,他们听见李昭咳嗽了声,忙收刀,护在皇帝面前。
  “牧言!”
  我急得不行,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要做什么!
  我看见八弟双眼通红,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他看见了鲲儿,一个健步上前,跪倒在地,一把将鲲儿的手拉出来,啊地叫了声,齐刷刷剁去儿子右手三根指头。
  鲲儿年幼,一开始不知父亲怎么了,吓得不知所措,而被斩断指头后,痛的惨叫,血流了一地,竟给生生疼晕了过去。
  “不要爵位,不要爵位。”
  八弟紧紧地抱住他儿子,拿着菜刀,茫然地四处看:“不科考了,不考了,能不能放过高家,放过我姐姐,丽华死了,我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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