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径直过去,逼他张开双臂,将他身上仔仔细细搜了番,确实没找到别的凶器,这才放过他。
就在此时,他忽然古怪笑了声,眼睛微红,低头看着我,说:“如意,你真变了。”
我没理他,提着长剑疾步走向内室,将雕花木门虚掩住,颇有些紧张地朝外看,梅濂失神只是片刻,他面上立马堆起笑,大步上前,将门打开,随后退到一侧,先行了个儒礼,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一边。
胡马公公先进来,他甩了下拂尘,垂眸看了眼梅濂,促狭一笑:“让陛下在外头等,梅大人可是第一人哪,怎么,大人这屋里金屋藏娇了?”
梅濂身子又伏低几分,磕磕巴巴地干笑:“这、这……公公莫要取笑下官。”
胡马抿唇一笑,朝我这边扁扁嘴,如此老成稳住的人,难得做了个“鬼脸”,很快,他收起笑、板起脸,挥了下拂尘,让宫人进来清扫,并且抬进来张红木镶金椅,摆在最上首,紧接着,又端进来两个燃着发香煤的炭盆,以及一只点了小龙涎香的金鼎。
如此迅速清理后,胡马忙不迭出去迎皇帝去了。
我紧张极了,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不知不觉身子前倾,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李昭搀着胡马的胳膊,走进来了。
他穿着玄色绣金龙的貂皮大氅,头上戴着双龙戏珠金冠,脚蹬牛皮短靴,拾掇得极精神,大抵正式登基了,身上又多了几分帝王的霸气,但他样貌是温润如玉的,又给人种亲近之感。
紧跟着李昭进来的,是伺候我的云雀,这丫头臂弯挎着个大包袱,怀里抱着妆奁,厌烦地剜了眼跪在地上的梅濂,屈膝给李昭见了一礼,径直朝我这边走来了。
吱呀一声,云雀将门推开,这丫头原本面上带着笑,瞧见我这狼狈样子,忽然恼了,正要张口呼喊陛下,我连忙掩住她的嘴,冲她摇摇头,让她把小门关上,莫要出声。
我坐在椅子上,让云雀帮我重新梳发,然后轻咬着下唇着往外瞧。
李昭进来后,亲自将梅濂扶起,随后,他微笑四下打量,并未对“哪一处”过多注意,叹了口气,笑道:“这宅院里也太空了些,委屈梅爱卿了。”
说罢这话,李昭坐到椅子上,动了动手指头,胡马立马会意,让太监们将事先便备下的古董、名家字画和一扇琉璃屏风搬进来,一时间,空阔的小屋华贵了不少。
梅濂忙不迭谢恩,手偷偷地抹额上的虚汗。
等宫人太监们出去后,李昭除去身上穿的大氅,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梅濂,微微点头:“早都听说梅爱卿生的丰神俊朗,貌若潘安,乃云州出了名的美男子,时人都喜爱地称呼你一声梅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知怎地,我也开始紧张了,脸红耳热,掌心生出许多汗,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外头那两个……都是我的男人,都和我……睡过。不知道他们现而今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尴尬得不行,简直没眼看,可心里还有种小虚荣,哎呦,总之乱糟糟的。
果然,他们俩仿佛也陷入了尴尬,谁都不说话。
李昭垂眸,看自己的大拇指上戴着扳指,唇角噙着抹玩味的笑,梅濂躬身立在一旁,笑比哭还难看,连声说:“都是坊间以讹传讹,微臣陋颜,实在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誉。”
室内人虽多,可都屏声敛气,掉根针都能听见。
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
“咳咳。”
李昭轻咳了两声,食指揉了下鼻子,目光落在方桌上的珍馐美食上,眉头微皱起,问:“怎么,朕赐下的吃食不合爱卿的胃口?瞧着都没怎么动。”
“回禀陛下,臣……”
梅濂斜眼朝我这边看来:“臣胃口不太好,只用了碗鱼汤。”
说到这儿,梅濂忙上前一步,拿了只空碗,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鱼汤,当着李昭的面儿,咕哝咕哝喝尽:“陛下赏赐,实乃微臣满门的荣宠,微臣喜不自胜哪。”
话音刚落,梅濂又要去吃菜饮汤,那狼吞虎咽的样儿,仿佛数日没吃过饭似的,一边吃,还一边感谢天子隆恩。
李昭瞧见此,摇头一笑,让胡马搬来张小圆凳,道:
“菜都凉了,爱卿不必用了,快坐下,陪朕说说话。”
“臣遵旨。”
梅濂小心翼翼地坐下,看见胡马提着铜壶上前沏茶。
他忙站起,赤手接过滚烫的铜壶,笑着给李昭的茶碗里倒上滚水,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随后从袖中掏出方帕子,垫在铜壶把上,这才交给胡马。
“梅郎真是个仔细人哪。”
李昭点头笑笑,端起茶,闻了口,并未喝。
忽然,他叹了口气,一脸的愁容,斜眼朝我这边看来。
我心里紧张极了,这狗东西莫不是要跟梅濂提我了吧,他会如何说?
“朕养了条獒犬,满口的獠牙,实在可恶。”
李昭唇角噙着抹坏笑,对梅濂道:“这不,前些日子把朕给咬了,朕气急了,把她狠狠教训了顿,决心不再理她。”
我大怒,可却抿唇笑了。
好个李昭,竟敢当众骂我是狗。
“想来是条有脾气的狗儿,陛下何必与她计较呢。”
梅濂将燕窝糕呈上去,笑道:“微臣旧日曾养过獒犬,这种狗儿性子野,但却忠诚得紧,好生调.教驯养,想来不会再惹陛下生气。”
“是么?”
李昭盯着梅濂,若有所思地一笑,微微点了下头。
他给胡马使了个眼色,胡马立马从袖中掏出个极精致的描金雕花红木盒子,躬身呈给他。
李昭指头轻抚着盒上的花瓣,上下打量着梅濂,故作惊诧:“爱卿脸上怎地红肿了?胸口也隐隐有血迹……”
说到这儿,他目光下移,落在梅濂潮湿的下裳,淡淡一笑:“既然旧疾复发,就莫要泡脚,也莫要深更半夜地写些感怀的诗词,念着让人难受啊。”
这话刚落,梅濂脸色煞白。
我冷笑了声。
傻了吧小子,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李昭眼皮子下。
“朕没别的意思。”
李昭叹了口气,凑上前,轻抚着梅濂的手,叹道:“自家人的事,关起门好好说,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没什么说不清放不下的,别让彼此脸面都难看,你放心,朕不会干涉,你们自己解决。”
梅濂双目忽然通红,抬头,怔怔地看着李昭,激动道:“陛下,臣、臣”
“莫要说了。”
李昭从袖中掏出方锦帕,亲手替梅濂擦去泪,然后将那个描金盒放在梅濂手中,打开,从里头取出个小瓷瓶,笑道:“这是顶好的伤药,爱卿抹在伤口,切记别沾水,能很快愈合。”
“臣多谢陛下隆恩。”
梅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快起来。”
李昭忙扶起梅濂,拍了拍这男人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子上,随后目光重新落在那锦盒上,两指从盒中夹出枚龙眼般大小的东珠,挑眉一笑:“朕其实蛮吝啬的,舍不得把珠子送你……”
梅濂眼珠子一转,立马会意,笑着将锦盒抱在怀里,忽而红了眼,哽咽:“臣的发妻如氏虽出身卑贱,可也读过几本书,从前给臣讲过个买椟还珠的故事,说战国有个蠢人,到市集买珍宝,看上了个描金异彩的盒子,花重金买下后,竟把盒中的宝珠退回给商人,单单要那个盒子。臣就是那蠢人,已经与宝珠错过,哎,虽说有几分遗憾,但其实臣想明白了,若没那个慧眼,白白把宝珠磋磨成了鱼眼,莫不如还给商人,也算物归其主了。”
“你呀你。”
李昭摇头笑笑,把玩着东珠玩儿,忽然问:“不后悔?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梅濂将盒子搂得紧紧的,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跪在李昭腿边,诚挚道:“莫说珠宝,便是臣,都是陛下的人,臣愿效忠陛下,一生为陛下排忧解难。”
李昭噗嗤一笑,对身旁立着的胡马笑道:“你瞧这梅郎,说的话也忒肉麻了。”
虽这般打趣,李昭还是亲手把梅濂扶起。
门后的我看到这一切,也是感慨万千。
梅濂能走到如今这步,能力和心狠手黑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他真的很会“体察上意”,这样的人,谁不重用?
正在此时,我忽然感到一阵内急。
没法子,到了孕晚期,总是多尿,那会儿喝了鱼汤,而方才又被梅濂这小子膈应到了,真的是越发急了。
我屏住呼吸,勾勾手指,让云雀附耳过来:“你去,让陛下倒点茶,我要喝。”
“啊?”
云雀惊住,慌道:“这不太好吧夫人,在咱们家里,您和陛下吵翻天都没事,这、这可是梅府,有外人在,陛下肯定会生气的。”
“没事,你去。”
我推了把云雀。
这丫头畏畏缩缩地看着我,不敢去,最终还是大着胆子,咬牙出去了。
她低下头,小步行到李昭身侧,秀眉几乎拧成了个疙瘩,看向胡马求救,胡马不解,眨眨眼,下巴朝我这里努来。
云雀捂着心口,挤眉弄眼地点点头。
“怎么了?”
李昭发现了云雀,微扭头,皱眉问。
“那个……”
云雀犹犹豫豫的,最终大着胆子,屈膝行了一礼:“请陛下倒盏茶。”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皆怔住。
胡马大惊,忙用拂尘捅云雀,示意她赶紧跪下,而梅濂反应极快,朝我这边看了眼,那眼神,仿佛斥责我恃宠而骄,他笑着拎起茶壶,道:“怎敢劳烦陛下,臣来倒。”
李昭没言语,忽然眉眼皆笑,朝洗漱间的黄花梨木马桶瞅了眼,轻咳了两声,起身,对梅濂笑道:“外头下了好大的雪,青松一夜间白了头,梅郎可有雅兴,陪朕出去走走?”
梅濂哪里知道这是我和李昭之间的暗语,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笑道:“臣自然是愿意的,那个、那个,”
梅濂深呼吸了口气,大着胆子,声音微颤:“陛下大人有大量,莫要为一些蠢人蠢事伤了您的好心情。”
李昭噗嗤一笑,一把拽起梅濂:“废话恁多,赶紧走吧。”
在出去的时候,李昭唇角含着笑,斜眼朝我这边看了下,笑着将那颗东珠重重按在桌上,然后带着梅濂等人出去了。
屋里登时恢复了安静,只剩我和云雀两个。
云雀松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忙将茶水给我端来,笑道:“得亏陛下宽宏大量,夫人,赶紧趁热喝吧。”
“喝什么。”
我手抚着腰,另一手指向洗漱间的红木马桶,催促云雀:“赶紧给我提来,我快憋不住了。”
第57章 仁美 你们国公府花样还真多……
解完手, 我顺便把衣裳换了,顿时感觉身子松快了不少。
我立在窗边,一边整理着裙子, 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雪夜漫漫,李昭和梅濂由宫人打着伞, 闲庭信步,两个人面上倒都带着笑, 神情轻松,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是你把陛下请来的么?”
我转身, 挺着肚子行到那张红木镶金椅上, 坐下,拈了块燕窝糕, 轻声问正在帮我整理床铺的云雀。
“下午的时候您被梅大人带走,奴立马让侍卫去宫里禀报陛下。”
云雀将落下的黑发别在耳后,抿唇一笑:“奴顺便把梅家那个跟踪的家奴捆了, 打了一顿,随手扔到陋巷里。”
我摇头笑笑。
拿起李昭用过的白瓷杯, 喝了口茶, 瞅了眼被黑夜浸润的纱窗, 皱眉问:“鲲儿呢?他用了晚饭没, 药换了没。”
云雀听见这话, 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疾步朝我走来, 蹲到我腿边,轻声道:“夫人若不问,奴倒忘了呢。”
云雀扭头看了圈, 压低了声音:“下午宫里传出话,说陛下忙着,暂时没法抽身出来,奴就先回了家。眼瞅着天擦黑了,鲲儿不见你回来,反复问奴姑妈上哪儿去了。”
自打过年后,鲲儿就在我这儿住了下来。
说实话,一开始我们姑侄俩还生分着,可到底骨子里亲,日子久了,立马熟络了起来,真是个极聪慧孝顺的好孩子,知道我一直自责,经常劝我,说:姑妈回来了,爹爹的病就能好了,莫说三根指头,孩儿便是没了一掌也甘愿的。
我家里放着许多碑帖,这孩子伤还没好透,就开始默默用两指练字,闲暇时候,就跟太医院院判学药理切脉,询问怎么能根治他父亲的疯病,若是犯病,可有急救之法?素日里可用什么方子保养?
院判大人着实喜爱鲲儿的勤学俊秀,倒也倾囊相授,帮我八弟拟了好几张秘方,说只要按时服药,不再受刺激,想来慢慢会好。
随着我们姑侄俩的关系逐渐亲近,鲲儿也察觉出我和李昭不正常。
有一日,我们俩正用饭。
这小子突然问:“姑妈,你为何不跟姑父过下去了?”
我还当他说李昭,气得拍了下桌子,骂道:“喝了几口怂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净欺负人。”
鲲儿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不是陛下,孩儿说的是……是那个姑父。”
我笑了笑,给孩子夹菜,并没有多说什么。
谁知这孩子忽然放下碗筷,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既然姑父不好,姑妈为何不早早回长安?咱们家虽说穷,可也绝不会让姑妈饿着啊。”
那瞬间,我忽然就哭得止不住,珍馐美食在嘴里,如同嚼蜡。
我发誓,这辈子一定竭尽全力,让我的这个“儿子”过好,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
想到这些事,我鼻头一酸,手指揉了下眼睛,笑着问:“你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