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小夜微冷
时间:2021-06-29 09:56:11

  天黑黢黢的,冷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偶尔有几滴落入脖颈里,让人不由得浑身打颤。
  正当我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忽然,从不远处疾步匆匆走来个中年男人,瞧着四十余岁,中等身量,穿着剪裁精良的锦袍,方脸八字胡,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拎着个小白灯笼,看见了我,忙不迭地高声喊:
  “敢问您是丽夫人么?”
  我将食盒先放进马车里,笑着问:“尊驾是谁?”
  这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和雨,将灯笼往起抬了下,眯起眼,仿佛要仔细看我,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面纱,皱眉笑道:“没错儿了,方才小人去丽人行找您,伙计说您刚走,去了春一醉,小人紧赶慢赶,总算见着您了。”
  这番话听的我云里雾里,我再次问:“你到底是谁,找我作甚?”
  “小人乃朱九龄先生的管家,名唤朱云。”
  这个叫朱云的男人躬身向我见礼,上前疾步,四下瞅了眼,压低了声音:“我家先生不太好,小人冒昧,私自找到夫人,还请夫人去帮帮我家先生。”
  听见朱九龄三个字,我心里一阵烦,淡漠一笑,没再理会这个朱云,直接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催促阿善赶车回家。
  谁知那朱云一直跟在马车跟前,手抓住车框,声音相当着急:“夫人,我家先生自尽了,他、他之前在家画过您的小像,之前长安又盛传他在追求您,您行行好,能不能同小人回去劝劝他。”
  听见这话,我的心一咯噔。
  朱九龄自杀了?
  此时马车摇曳在深秋雨夜中,车内漆黑一片,我用帕子将身上的雨气拂去,冷笑了声:“别又是朱先生想的什么坏招儿吧,他可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是真的啊。”
  朱云的声音中带着哭腔:“自打上月先生从夫人那儿回来后,他就闭门不出,一心一意地作画,前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忽然上吊自尽,得亏下人发现的早,否则就出大事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您的美人小像,哪知下人刚一出去,他就摔了茶杯,用碎瓷片子割脉,现在他跟前万万不敢离人了,小人实在没法子,只能过来问问夫人,我家先生到底怎么了,为何会生出轻生的念头。”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反正是把我弄得头皮发麻了。
  朱九龄本就是个怪人,难不成真自尽了?
  我手紧紧抓住食盒,斜眼看向朱云印在车窗的黑影子,淡漠道:“这好像不关我的事吧,我同他很久没见了。”
  朱云似乎有些生气,怒道:“先生早前赠予夫人那两朵彼岸花当招牌,让夫人的生意红火异常,他行事是出格任性些,可到底没伤害过夫人,您难道真见死不救?”
  我冷着心肠,拒绝:“我和你家先生其实并没什么交情,我看你最该找的是大夫,而不是我。”
  说罢这话,我催促着阿善将马车赶快些。
  我双手捂住耳朵,可那朱云敲车壁的声音绵密不绝,好说歹说地求、央告。
  我告诉自己,这不关你的事,不要管,莫要忘了朱九龄那厮为了作画,费劲心思诱骗你,甚至还用鲲儿的指头挖苦你……
  可最后,我居然抬起头,朝阿善的背影吩咐道:“算了,咱们还是看一下吧。”
  ……
  未免有诈,我让阿善去武行雇了五六个身强体健的大师傅,又从酒楼喊了三个身手敏捷的伙计,大家身上都带着一两件趁手的刀兵棍棒。
  那朱云瞧见我如此防备,并没有把不满表现出来,只是说,夫人愿意去瞧瞧先生,小人已经感激不尽,来日定到广云寺给您烧香祝祷。
  约莫行了半个来时辰,我们这些人就浩浩荡荡杀到了朱府。
  下了马车,我打着伞,随着朱云往里走,趁着昏黄宫灯,四处打量,这是个精美雅致的宅院,虽不大,但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影壁上雕刻着朱九龄最得意的书法,池塘里满是枯荷败叶,凄风苦雨拍打上去,颇有几分颓靡诗意。
  穿过葫芦形门洞,进到内院。
  上房灯火错错,门口守着两个中年婆子,院中有两棵很大的桂花树,树下绑了秋千,跟前还有小孩玩儿的小木马,藤球和木制的小刀剑,瞧着有年头了,我心里一动,莫不是朱九龄给他那个“弟弟”准备的?
  我让武师们在外头廊子下避避雨,只带阿善进去。
  刚入上房,一股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就迎面扑来,屋里摆设华贵大方,还有好些海外来的稀奇玩意儿,内室守着两个管事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看见我和朱云等人来了,面上皆一喜,凑到拔步床边,柔声对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说:
  “先生,丽夫人来了,您看看。”
  我一时间竟没敢凑上前。
  四下环视了圈内室,靠墙摆了两个高至房顶的书架,上头有好些秦汉帛画、竹简,跟前的大青花瓷缸里,则有十几个书画卷轴,书桌上摆满了写字作画的笔墨和丝帛,墙上挂着幅画,画中是个风情妖娆的美人,并没有画五官,她坐在桂花树下,赤着双足,手中拿着支笔,正往脚上画彼岸花……旁边写了几个小字--长安丽人行。
  画的真是我。
  扭头看去,朱九龄此时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左手腕子包扎了厚厚的纱布,依稀能看见有血往出渗,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床顶,饶是此时屋里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夫人,您瞧瞧。”
  朱云叹了口气,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哽咽道:“小人和先生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从前也劝过他,成个家,别再戏耍良家女子……他总是不听,任性潇洒了一辈子,虽也曾因作不出画颓靡过,可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若非到如此境地,小人是万万不敢打扰夫人清静的,您看看……这可怎么好呢。”
  我白了眼他,暗骂:你问我,我问谁去。
  “朱先生?”
  我试探着喊了声,谁知,朱九龄充耳不闻。
  他都这幅德行了,应该说不出臊人的话、做不出下作的事了吧。
  想到此,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发现锦被上满是血点子,而朱九龄双目充满了血丝,脖子上有条触目惊心的勒痕,到底发生了何事,让这么自负又自私的男人绝望自尽。
  “朱九龄你有意思么?”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脾气,骂道:“当初戏耍老娘的时候不是那么得意么?你可别说是因为我才自杀的,我担不起。”
  谁知,朱九龄听见我这话,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没眨,眸中尽是死气。
  我刚准备对朱云说,我也没法子了,忽然,我发现他枕头下仿佛有个信笺一角……我心里一动,他自杀,莫不是和这个有关?
  “咳咳。”
  我让阿善和管事、大夫们先下去,单留朱云在屋里。
  犹豫了良久,我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指从枕头下夹出那封信,忽然,朱九龄身子动了下。
  我和朱云不约而同对视了番,果然和这封信有关。
  垂眸瞧去,信笺面上写着非常工整好看的楷书--朱九龄亲启。
  我用目光征询了下朱云的意见,得到同意后,拆开信,在昏暗烛光下看。
  信不长,只有两页而已,是朱九思写来的,言辞犀利、字里行间透露着刻薄。
  “朱先生亲启:
  本官虽远在江州,却也听了几桩先生的逸闻艳事。
  看来当年爷娘让本官远离先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本官向来不愿听你那些恶心污秽事,什么名妓换马,又什么勾引有夫之妇,害得人家自尽身亡,而今为了画那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居然眠花宿柳,嫖尽教坊司姑娘,甚至三番四次骚扰丽人行的东家。
  初闻这些事,本官臊的头都抬不起来,先生让本官有何颜面面对江州百姓?又有何颜面做官?
  本官追随袁大相公抗敌,发誓一生报国忠君、为民爱民,不敢奢求后世称赞,但求无愧于心,不想清誉竟毁在先生手里。
  若能选择,本官绝不想出生在朱家,绝不想有先生这样不孝无德兄长,你已糟蹋害苦了无数女人一生,如今也想糟蹋了本官的仕途,若有朝一日那事因先生的纵情而大白于天下,九思惟有一死,才能保住半生清白。
  另,先生早已与朱家断绝了关系,请不要再给本官送信笺和衣食等物了,本官不想妻子儿女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若先生能顾虑九思一丁半点,那么请您收敛些,最好消失在芸芸众生中,这样大家伙也能安生些。
  朱九思字。”
  看过信后,我后脊背直发寒发凉,而一旁立着的朱云无力地蹲下,泣不成声,嘴里直骂:“小爷怎么能这般说先生呢,纵使先生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可对小爷那是掏心掏肺啊,他、他怎能这样说话,岂不是摆明了逼先生……哎!”
  是啊,最能伤父母心的,惟有儿女罢了。
  我大概知道朱九思为何会写这样一封斥责信,估计……和李昭脱不了关系。
  我叹了口气,坐到床边,看着发怔发痴的朱九龄,轻声问:“你是因为这封信,所以才?”
  此时,朱九龄木然地扭转过头,看着我,声音嘶哑着,反问:“夫人,若是你的孩子不认你、让你去死,你会么?”
  我苦笑了声,忽然想起了小木头。
  朱九龄如今的境遇,很可能几年、十年、二十年后就是我的遭遇,若是儿子对我说出这么番剜心的话,想必我也会……
  我什么话都没说,叹了口气,默默掉泪。
  忽然,朱九龄一把抓住我的手,头埋在我的腿上,一开始身子剧烈颤抖、闷声哭,后面放声大哭……
  我并没有推开他,由着他发泄痛苦。
  末了,我轻轻拍了下他的背,叹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
  我在朱九龄那儿待了一个时辰,同他说了会儿话,看着他吃了点粥、换了药,这才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感杂陈,倘若有朝一日我和李昭掰扯了,他会不会在睦儿跟前说我的坏话,撺掇着孩子不认我?
  不会吧,李昭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睦儿呢?他长大后,看到哥哥姐姐的母亲都出身高贵,会不会自卑呢?会不会怨恨他母亲不是皇后、贵妃?会不会以生母是商人、之前还是朝中重臣梅濂妻子,深以为耻呢?
  再或者,他长大后会不会对我说:请夫人不要再看我了,丢人得很。
  想着想着,我的心就揪得疼,尽管我知道,这些事没有发生,是我自己虚构出来吓自己的。可,就是不安难受。
  不知不觉,已经到深夜,马车摇摇曳曳行到了家里。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门口的檐下挂着宫灯,守着两个持刀护卫,我打着伞往家里走,地上的积水早都将我的绣鞋浸湿,脚冻得厉害。
  进了内院,我发现上房亮着,而胡马则披着斗篷守在门口,他瞧见我了,忙笑着见礼,嗔道:“夫人怎么才回来呢,小木头等了您一晚上,都睡了呢。”
  “陛下呢?”
  我笑着问。
  “在里头看奏疏。”
  胡马帮我将伞收起来,他上下打量我,一怔,柔声问:“夫人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没事。”
  我笑着摇摇头,道:“去帮我准备点热水,我待会儿洗洗。”
  说话间,我就进了屋子。
  屋里又香又暖,往前瞧去,李昭此时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支朱笔,仿佛在批奏疏,又仿佛在发呆,甚至连我进来了,他都没察觉到,蓦地,他猛一抬头,眼里闪过抹心虚愧疚之色,看着我,强笑道:“回来了呀。”
  “嗯。”
  我点点头。
  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各自沉默,忽然又同时开口:
  “朱九龄……”
  “朱九龄……”
  我们俩又同时停顿住,再次沉默。
  良久,我笑着问:“儿子呢?”
  李昭将早已干涸的笔搁在砚台上,下巴朝里努了努,柔声道:“睡着了。”
  “你该看着点。”
  我行到内间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看,轻声道:“他现在会爬了,万一醒来摔下炕,该怎么好?”
  “哎。”
  李昭应了声。
  忽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妍妍,陪朕喝一杯吧。”
 
 
第100章 老秦酒   都过去了
  陪朕喝一杯?
  他说出这般颓靡的话, 再加上方才我们俩异口同声说出“朱九龄”这三个字,我就基本能确定,朱九思的那封催命信和他脱不了干系。
  “好呀。”
  我应了声, 抬手将碍事的面纱取下, 对他笑道:“妾身这就去备酒菜。”
  说罢这话,我先进去内室看了眼熟睡的儿子, 随后默默往小厨房行去。
  小厨房因要彻夜供应热水,故而炉灶一直有火, 倒也暖和。
  我搓了下发凉的胳膊, 挽起袖子, 四下去瞧, 却不知该准备什么菜,最后, 我从怀里掏出朱九思的那封信,站在火红的炉灶旁看。
  再看,依旧觉得字字诛心, 话里倒是没有一个字逼朱九龄死,但那最后一句,
  “希望先生消失在芸芸众生中”却真有些毒了。
  可能朱九思的意思是‘泯然众人’, 也就是想让九龄别那样纵情放肆, 做一个规行矩步的普通人。
  但朱九龄应该只看到“消失”二字。
  “在做什么?”
  李昭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我身子一颤, 忙将这封信擩进袖筒里, 佯装没事人似的, 拧身从柜中取出罐老秦酒, 笑着嗔道:“陛下怎么来了,没得吓人一跳。”
  “朕、朕就是过来看看。”
  李昭说话间就走了过来,他与我并排站在炉灶旁, 一声不吭。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