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余光瞧去,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怒,脸色稍有些苍白,指尖轻轻触着黑色酒罐,慢慢往上,两指忽然探入我的袖中,将那封信夹出来。
“哎?”
我下意识去抢,与他各自抓住信的一端,往自己那边抢夺,各不相让,忽然又同时放手。
信笺“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李昭瞧见此,弯腰去捡,他仿佛喝醉了似的,起身时连退了几步,自嘲一笑,打开那封信,看的时候面色如常,什么话没说,看罢后走过来,将那封信折叠好,扔进灶膛里,随后扭头,对我柔声道:“想吃点什么?朕给你做。”
“随便吧。”
我笑笑,亦没多说,看了眼已经变成灰烬的信,抱着那罐酒行到方桌前,默默坐到椅子上。
抬眼瞧去,李昭迅速净了手,弄了个香油拌鸡丝、蒜泥猪口条和醋泡花生,他将菜端过来,摆好筷子,准备往酒盅里倒酒,忽然怔了下,换成了碗。
他坐到我对面,尝了口鸡丝,连连点头,笑着问我:“今儿生意怎样?”
“挺好的。”
我夹了根辣萝卜,放口里嚼,笑道:“燕娇能独当一面了,我今儿找了下合适的店面,打算年底开个分铺。”
“哦。”
李昭点点头,给我碗里夹了点鸡丝,自顾自喝了口秦酒,辣的皱起眉,笑得温和:“若是银钱不够了,同朕说,别不好意思。”
“嗯。”
我笑着点点头,问:“儿子呢?现在谁看着。”
“胡马。”
李昭笑道:“放心罢,胡马比咱俩更细心。”
“嗯。”
我也喝了口酒。
我们俩又都不说话了。
他盯着碗底的残酒,我扭头看门外的冷雨潺潺。
雨水将青石地洗刷了个干净,屋檐下的灯笼模模糊糊地倒印在积水里,寒气似乎想要争先恐后地往厨房里挤,但被炭火的热逼退。
忽然,李昭先开口了:“妍妍,朕是不是又做错事了,朱九龄再怎么说,都教过朕书画……”
说到这儿,李昭噗嗤一笑,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而朕呢?朕这个气量狭小的人,却私下给朱九思写了封密信。朱九思是谁,怕是这世上最能伤到朱九龄的人,瞧,朕把朱九龄给逼死了,就像当初朕逼迫你八弟一样,害得……”
“别说了。”
我打断他的话。
不知怎地,我感觉心里堵得慌,抓起酒罐,给他满上,然后同他碰了杯。
秦酒烈,入口唇舌发辣,我忙吃了口醋泡花生,往下压酒气。此时,朱九龄被勒坏的脖子和血肉模糊的腕子忽然浮现在我面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恰如那管家朱云说的:先生虽然纵情任性,可到底没有伤害过夫人……
我闭眼长出了口气,发现,身子竟在颤抖。
“妍妍,你恨朕么?”
李昭抓住我的手,轻声问。
我摇头,反握住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眼,忽然就掉泪了:“你是不是不愿朱九龄再纠缠我,怕我被他诱骗受伤,这才让朱九思规劝他生父的?”
李昭苦笑,低下头。
我叹了口气:“你也是为了我,让我怎么怪你呢?”
说这话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泣不成声:“这世上除了你,谁还会这么管我?别说被人纠缠,怕是被人杀了、剁碎了喂狗,也没人管。”
李昭双手覆面,用力揉搓,声音无奈又痛苦:“朕觉得朱九思劝几句他父亲,他父亲肯定会听的,那封信到长安时,朕也看过,言辞确实很严苛,可若是话说的不重,朱九龄不长记性。但朕真没想到,朱九龄会自杀,他为何会自尽,妍妍,你告诉朕啊。”
我怎么告诉你?
其实李昭啊,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
我没有给他解释为何朱九思轻飘飘一句话,就能逼得朱九龄想不开自尽。
我给他满上酒,与他碰了杯,烈酒到口里,却难以下咽,我没有刻意做戏,也没有煽情,扭头,看向灯火昏黄的上房,笑着问了句:“你说,小木头长大后会不会说出以母为耻这样的话?”
我们俩再次陷入沉默。
此时万籁寂静,只能听见雨滴砸到屋顶和地上的杂乱声,还有他粗重的呼吸。
有些事,我懂,他也懂。
他其实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朱九龄自杀而愧疚呢?
推人至己,我们俩也是父母,或多或少也和朱九龄父子境遇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喝闷酒,我吃菜。
对我,他从来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帝王。
我不知道最后他会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次,我不插手不说话,让他自己决定。
“妍妍,你说子女真的会这么痛恨他父亲么?”
李昭忽然问。
我笑着摇摇头,没回答。
“其实朕知道,璋儿是怨恨朕的。”
李昭似乎喝多了,他嗤笑了声:“他总是觉得朕太过耽于政事,太过信赖郑落云,太过宠爱曹氏,这么多年疏忽冷落了他母亲,害得他母亲郁郁寡欢。”
听见李璋和张素卿,我登时来了兴致,但我并未表现出来,小口喝酒,痴痴地盯着院子中桂花树,叹了口气:“大皇子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是有福气的父亲。”
“呵,孝顺。”
李昭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柜子那边,又取了罐酒。
他用牙咬掉塞子,仰头咕咚咕咚闷了数口,俊脸瞬间又红了些许。
“朕这孝顺嫡长子只看到朕的薄情寡义,却看不到他母后的狠毒自私。”
说到这儿,李昭行到我跟前,忽然噗通一声坐到地上,胳膊耷拉在我的腿上,仰头看我,目中似有泪花,自嘲一笑:“妍妍啊,你还记得朕为了保住你,弄出李冕一事么?”
我叹了口气,手轻抚着他的侧脸:“对不住,是我……”
“不是不是。”
李昭胡乱地摇手,阻止我说话:“当时皇后见朕如此宠爱曹氏和李冕,慌了,而那时璋儿心疾复发,又病倒了……皇后怕啊,怕自己儿子薨了,影响了她的后位和家族的前程,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
“素卿做什么了?”
我忙问。
李昭脸扭曲得厉害,眼中的愤恨之色甚浓,他口张了几次,都没法说出来,只是拼命地灌酒。
“你喝多了,咱不说了哈。”
我柔声哄着他。
“她宫里有个太监,叫秦林!”
李昭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冷笑数声:“这个秦林还有个双生兄弟,名唤秦望……皇后假借出宫探望她父亲的病,让这对兄弟换了衣裳、身份,她、她把个年轻精壮的男人带进了宫中,妍妍,你说他俩做什么了。”
“他们什么都没做。”
我忙蹲下身,环抱住他,试图把酒从他手里抢走:“咱不说了,好不好,我带你洗一下,好不好?”
谁知,他将酒紧紧抱在怀里,解恨似的又喝了数口,弄得满脸满身都是残酒,此时,他眼里布满血丝,挺让人害怕的。
“等朕知道时,已经晚了。”
李昭头靠在我的胸口,讥诮道:“她大哥厉害啊……那个秦望私底下找张达齐勒索,张达齐这才知道皇后干下什么肮脏事,他悄无声息地帮皇后把秦家兄弟灭口,连根骨头都没剩下,朕便是想发作都没证据。”
忽然,李昭将酒罐按在地上,捧住我的脸。
他口鼻喷出的酒气徐徐打在我脸上,我看出,他的眼神已经飘忽了。
“妍妍,朕要处置皇后么?”
李昭急切地问我。
当然!
你一定要把这毒妇挫骨扬灰。
心里虽这般想,可我却不敢这么说。
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告诉自己,你眼前的可是李昭,他就算做梦都在算计别人。
我深呼吸了口,暂时忘了同张素卿的深仇大恨,我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位置,这个位置的妍华喜欢着李昭,而且也深得李昭的信赖。
“你为何要因为这么个人伤害自己?”
我把他搂住,叹了口气:“我虽恨那个女人,但我不想让你被臣民嘲笑做了王八,再说了,大皇子若是知道他母亲做下借种生子的事,怕是心结会更深。”
“妍妍,你懂朕啊。”
李昭苦笑了声,趴在我身上呜咽。
我抱住他,任由他发泄。
其实这件事里,确实是李璋最可怜。
当时李昭让袁文清做大皇子的师父,我着实吃味了些日子,可现在看看,他真是用心良苦,也的确疼爱这个身子不好的长子。
“没事没事。”
我摩挲着他的背,安抚他:“等大皇子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就会懂了。”
“他恨朕。”
李昭又哭又笑,又喝了数口酒:“他觉得外祖家帮朕当了太子、登基,朕一点良心都没有,苛待他母亲。”
李昭眸中怨毒之色甚浓,猛地坐直了身子,抓住我的腕子:“妍妍,当年你家出事,朕无能为力,不敢在父皇跟前说什么。可朕真的偷偷跑回长安,暗中找到孙御史,让他把银子交给牧言,把你和丽华买出来,可是、可是……”
可是张素卿出手了,结果就是,丽华被毒死,我被糟践。
“都过去了。”
我用手帮他抹去眼泪,强咧出个笑,安慰他:“你瞧,我现在不是很好么。”
李昭将我的手按在他脸上,看着我,道:“朕当年找过张致庸的。”
我知道张致庸是谁,素卿的父亲,如今的内阁首辅。
“你找他作甚?”
我轻声问。
“朕求他了。”
李昭凄然一笑,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腿:“朕都给他跪下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呀,王爷您同高家的缘分早都断了,纵使您把高家女私藏在王府又能怎样呢?若是被陛下知道,定会龙颜大怒的,前不久齐王殿下找到臣,想要求取臣的女儿素卿……”
李昭醉得头都抬不起,恨道:“朕能怎么办?嗯?后来就是朕娶了张素卿,再后来朕就当了太子,这是朕欠她张家的……这天下竟然不姓李,姓张,朕永远在她张家跟前抬不起头,哈哈哈哈……”
我竟不知,当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年纪越来越大,眼皮子居然越来越浅,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就跟着掉泪了。
“别哭。”
李昭艰难地抬手,帮我擦去眼泪:“都过去了,对吧。”
他揉了下我的头发,柔声笑道:“你和梅郎相互折磨了十三年,朕和张素卿也是,不仅是这十三年,还有一辈子呢。”
说到这儿,他朝我勾勾手指,坏笑:“朕为了她,马上要迎一个成过亲的妇人进宫,朕哪,就喜欢别人的老婆。”
“啊?”
我登时怔住,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正要问,他双眼一翻,软软地醉倒在我身上。
第101章 宝婕妤 后儿就进宫
“喂!”
我轻轻地摇晃李昭, 什么嘛,话说一半就倒。
垂眸瞧去,他醉的头都直不起来, 居然在轻微打呼噜, 刚被我那么一摇,眼睁了下, 又如一摊泥似的趴到我身上睡过去了。
“唉!”
我叹了口气,像抱孩子似的抱住他, 心里犯起好大的嘀咕。
他刚才说为了素卿, 宫里要封个嫔妃, 还说这个女人是旁人的老婆……
说实话,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
厌恨皇后、二嫁,除了我还能有谁?
可不知怎地, 我有些慌了,竟不太愿意。
而今我的酒楼和丽人行生意正红火,都开了分铺, 且最迟年底,我就打算亲自去一趟洛阳, 把生意做到那儿。
正好李少去了北疆的曹县榷场, 老陈也在北方, 有这俩豪商帮我弄, 会省不少力, 若是此时忽然进宫, 那么我势必会中断生意, 我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想法也就彻底搁置起来,转移财产更不可能, 这半年来努力的一切,全都会打了水漂。
再者,以前我虽然总抱怨自己没身份,可真当这个机会来临,我敢接么?如当初他给八弟的承恩侯的爵位,八弟接的住么?
我靠什么强硬的娘家在后宫站稳脚跟。
姐夫孙御史?他家里还一摊子烂事掰扯不清呢。
越想越急,李昭平日精得跟猴儿似的,现在怎么了?真的为了我和儿子“糊涂”了?还是又为了防备我,把我关在宫里?
谁知此时,他嘴里哼唧了声,抱住我的腰,头找了个更“软”的地方靠,他娘的居然还流口水,流了我一胸。
“你恶不恶心啊。”
我气的推了把他。
算了,等他醒来,好好跟他聊一次吧。
正当我准备把他往起抱时,心忽然一咯噔,不对劲儿,这狗东西而今心里真的有我,不仅纵容我做生意、接近朱九龄,甚至怕我接连怀孕坏了身子,一开始不喜欢我喝避子汤,后面想通了,还让太医把避子汤配方改成更温和滋补的……深宫险恶,张家曹家包括郑贵妃如狼似虎的,他怎会让我和儿子两个孤零零地当靶子!
他舍不得。
那是谁?
算了,先不想了。
“胡马!”
我大声喊胡马。
同时,我的胳膊从他双腋穿过,试图将他架起,可这人太高又灌了酒,死沉死沉的,压根抱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