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弟弟宜章,有那个矛盾的母后,有暴虐的父皇。
还有,唯一属于她的陆危。
她素来自以为,性情胆怯而柔弱,风烟起了,她也逃不掉。
为何偏偏生于这深宫之中,来世,万望不再投入这金枝玉叶身,这样,她的陆危也不会这样的身份。
其实,公主,不也是很好的嘛?
母妃的死,仍然历历在目,她猛然有了去赴死的勇气,这力量,是她死去的母妃给予的。
她竭力想让自己干净齐整些,一个人缓缓走入殿中,长裙逶迤,华美而耀眼,檐下铁马发出金戈之音,铮铮作响,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宜章,宜章,她所有的踟蹰,在这一刻消散不见。
她的兄弟在面临生死之际,难道要因为她染上污名,要被佞臣要挟吗?
江央公主抬头看金横梁,又见宫灯捧明珠,缓缓坐在了他们曾经互相依偎的美人榻上,泛着凉意,双手合握紧了掌中物,生了些许温意。
“公主,请随奴婢来。”江央公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是捧荷。
捧荷一手虚扶她的手臂,一边担忧道:“公主,您怎么样?”
“你不跟他们一起去逃吗?”江央公主见到她跑回来,很是惊遽地问道。
“奴婢当然要回来找公主。”
至于其余的问题,还没等江央问出口,捧荷就已经回答了她:“公主放心,五皇子跟在陛下身边,会没事的。”
捧荷说完,还朝她清淡地笑了笑:“公主毕竟也是奴婢的公主,您担心的是什么,奴婢怎么可能不明白。”
捧荷的冷静自持,让江央公主自愧不如,她是看不到活路的绝望,捧荷却一直想要带她寻求生路。
逆贼造反,王宫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宫人纷纷自行逃窜,尊卑不分,完全没了往日的规矩严谨,只想着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陆危撇开了一切的顾虑,不顾一切地奔向了琉璃泉殿,他咬着牙,只盼着公主不要怕,再等一等。
他们曾经尊贵的娘娘、公主、皇子,甚至于是一国之君,也被弃之不顾。
陆危换上了宜章的服饰后,看上去竟然差不多的样子。
叛军还是能看出他身上的衣袍不凡,陆危常年跟在宜章身边,很容易就模仿出了他的姿态,短时间内并不太可能穿帮。
“找到了,五皇子在这。”
叛军开始一座宫殿一座宫殿地盘查:“江央公主和五皇子在哪?”
与此同时,混乱中,被换了衣裳的江央公主,听见捧荷这么说了一句:“交给你了。”
她就被拉着混进了一群小宫女之中,因为过于颀长的身形,就猛地被人按了下去。而旁边按住她的就是挽栀。
她再次回过头去,捧荷已经不见踪影了。
陆危正看见了这一幕,但他强行按捺着心中想要转头,再去看一眼公主的欲望,抿着唇偏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的身躯有些颤栗,他想,他并不是恐惧,只是还未与他的公主诀别,不甘就此憾憾而终。
他只是不甘心!
看到那张侧脸的一刹那,被藏在暗处的江央公主,霍然睁大了眼睛,泪水决堤而下,不是宜章,而是……陆危!
陆危微微压着脖颈,狠狠地咬住了下唇,清隽的眉眼戾气兀现,抬起眼帘迅速地瞥了一眼她后,收回了目光。
走啊,走啊,殿下!
江央公主被人用力捂住了嘴,彻底被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陆危再次稍微抬起头,余光里,已经空无一人。
身后的叛军催促道:“快点。”
他心中欣慰不已,面上装作受到惊吓的少年,颤颤惶遽地说:“我带你们去见她。”
“我在这。”就在此时,捧荷从里面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几个被同时押送的内侍瞠,然后,默契地瞥了一眼同样假凤虚凰的陆危后,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叛军就以为他们是默认了。
“找到了,江央公主在这里!”
捧荷假扮的江央公主,面对叛军怡然不惧。
“起风了。”捧荷一面走着,一面对身边的陆危感叹了一句。
就在这时,陆危眼见着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目中隐了一丝不解。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捧荷要做什么,不由得失声道:“别!”
押送他们的叛军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身来就要夺取刀刃,但又何及一个人自己杀了自己的果断呢。
陆危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捧荷自裁于他的眼前,仿佛是为他做了赴死的头羊。
谢淮真志得意满的等了半晌,却只听到了江央公主的死讯:“将军,江央公主死了。”
“你说什么?”
“小的们去捉拿江央公主和五皇子,江央公主突然就自杀了,五皇子也跑掉了,不过被我们堵在了琉璃泉殿,将军放心。”
对于谢淮真的部下来说,怎么想都是五皇子更重要。
之前那位二皇子与他们将军来信时,商榷联手的条件式,可是白纸黑字的,要将军弄死五皇子的。
谢淮真却没有关心五皇子,而是追问道:“尸体呢?”
部下很快就让人将尸体搬了过来,还特地扯了一层垂帘覆盖在尸体上。
谢淮真看了看被抬过来的尸体,突然大笑了起来,猛地将手中的帘帐一扔:“那不是江央公主,绝无可能。”
谢淮真追问道:“其他人呢?”
“还、还没找到,不知为何,那些人不见了,他们藏身的地方明明都翻找过了。”
谢淮真霍然想起了什么:“遭了,让他们逃了,五皇子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
陆危没想到,在那一刻,竟然只有他们数十个太监,守着这座辉煌偌大的宫殿。
他也可以做到,所有男人都能够做到的一件事。
那就是拿起刀剑,守护脚下的最后一方土地。
如果不成,就用鲜血去浇灌最后一株花。
“太监?”最后,谢淮真扫了一眼这些半死不活的内侍,不屑道:“这些太监拉下去,不,扔进去,给他们的主人殉葬吧。”
他漫不经心地撇过一眼,带着轻蔑的笑意。
他自信于一刀下去,足以杀尽骨气。
“五皇子,微臣是御前统领邓桓,奉命前来护送五殿下离开皇都。”
“我阿姐呢,你们有没有人去救她?”宜章问道。
“殿下,快走,没有时间了。”邓桓一把掳起宜章的腰身,顾不上少年顷刻迸出的哀嚎声,将他扛在背上,离开了这里。
“父皇,你要舍弃阿姐了是不是?”宜章见到赫枢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撤离了,他痛苦地质问父皇。
赫枢有气无力地说:“宜章,你不该这么说。”
“好,那儿臣请教父皇,阿姐为什么会被这么对待?”宜章硬邦邦地问道。
赫枢说:“这是宿命。”
这一句话,直接让有着千言万语的宜章如鲠在喉,他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想要问问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什么宿命,而是父皇您给予我们的不幸。”宜章咬牙切齿地说。
“这也并不是父皇想要看见的。”赫枢非常为难地说。
宜章嘶声质问道:“您就是让阿姐去替我们受死,去为我们拖延时间,是不是?”
“别去看,忘了吧。”赫枢摇了摇头,仿佛置身事外地说。
宜章:“陆危呢,让陆危冒充儿臣,也是您做的?”
“是,你不也没有反对吗。”赫枢这一次笑了出来,说:“江央那么喜欢这个人,父皇怎么舍得她得不到。”
江央和陆危绝对想不到,当初在殿中的喁喁私语,会在今日一语成谶。
她的将死之日,也是陆危的殉葬之时。
赫枢觉得这么是多么的两全其美,他养大的江央公主依旧是江央公主,不会被谢家所玷污,而她在这世间少有所喜欢的,也将会陪着她去另一个世界。
“儿臣不是您,我忘不掉,母后的死,是您的一手促成。”宜章的嘴角扯了扯。
赫枢闭了闭眼睛,没有否认。
这是他第一次默认了这件事,但是,却是在他又失去了长姐的时候。
谢淮真来抓赫枢的时候,依旧迟了一步,赫枢的身边已经布满了前来救驾的将领和士兵。
谢淮真朝着车架的方向吼道:“赫枢,出来。”
赫枢坐在车架里,黄内侍掀起了帘子,他在光线晦暗中,阴冷淡漠地盯着谢淮真,他们都已经不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了。
尤其是他,赫枢不得不面对自己已经垮掉的事实了,无法继续醉生梦死。
这是赫枢第一次,与谢淮真面对面的对峙,一个造反的臣子,一个出逃的君王。
对面的是真将军,胆魄骇人。
谢淮真就是这样的人,既然得不到秦月禅,索性就让她死在对赫枢的绝望里,让赫枢永生背负,亲手害死秦月禅的罪孽。
而他,终有一日,会君临天下,为他的月禅报仇雪恨。
“赫枢你好本事。”
他们虽然看不清楚彼此,但谢淮真的嘲讽声,依旧传入了赫枢的耳中:“你看看你那个颓靡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年的君王意气,谁都赢不了。”
反正,秦月禅死了,他们都输了。
赫枢忽然跟着幽幽地叹了一句:“是啊,谁都赢不了。”
江央被人一路护送了出去。
她才知道,原来这座她长大的王宫里,有那么多陌生的地方和路径,她完全陷入了被人牵着走的状态,但是他们都是安全的。
最后他们居然是从水道里出来的。
她的父皇已经放弃了她,却是这些宫人救了她。
就在绝望之际,宜章看到了江央公主,他们一个穿着内侍的服饰,一个穿着宫女的衣裙,两相对望。
“阿姐,我就知道你会没事。”宜章跌跌撞撞地奔向她,语无伦次的扯住了江央公主的衣袖,不由得喜极而泣。
江央公主面对他的喜悦无动于衷。
她想要陆危跟在宜章身边,将宜章托付给陆危,何尝不是也将陆危的性命寄望于宜章的身边。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都活了下来,陆危和捧荷代替他们去死了。
在这种时候,连她的父皇都放弃了她的时候,竟然是她的侍从们拯救了她。
那些被称为卑贱的、狡猾的宫人们,他们将性命换来了她的生存。
“宜章,让我看一看,看一看。”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衣袖,她竭力想要看清楚,衣袖上的花纹。
可是,决堤的泪水让她眼前一片模糊,但她清楚的明白,这是陆危的衣袍。
宜章与陆危交换了身份,帮他们引开了叛军。
晚霞如同云漫慷慨地铺陈开来,蝉鸣低吟,蟋蟀入草,就连纺织娘也叫唤了起来。
动荡时的惊魂不定,此时此刻,仿佛又不复存在。
“快看,起火了。”突然有人惊声道。
宜章蓦然回首,忽然看见了那座王宫,燃起了大火,谢淮真大抵怒极,一把火烧了整座琉璃泉殿。
霎时火焰涌起,大火如同与天边的赤霞连接,染红了都城半边天,江央公主莹莹水润的眸中,带着悲恸看着远方。
他们的父皇,是一位暴君,他触怒了天神,现在,惩罚降临在所有人的头上。
赫枢看着熊熊大火,大笑又大哭。
他们从后来追上的将领口中得知,是琉璃泉殿,谢氏入宫。
谢淮真得知琉璃泉殿,是秦后之女的住处后,命人一把火烧了那里。
陆危的一生在此时伊始,也在此时节结束,他们不过是这盛世倾覆的一角罢了。
焰火熊熊,琉璃泉殿的巨大门扇,骤然间坍塌破碎。
在众目惶惶中,那人的双臂晃荡地悬垂在身侧,绣着瑞圣花纹的衣袂之上,仍缀有未曾熄灭的火星,一步一步地,从熊熊烈火中走了出来。
孤瘦挺直的姿态,见这人间乾坤。
第54章 芳菲 四月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自从谢淮真入主了都城,他们被逼退到了下虞定都。
后来也数次开战, 谢淮真的人马也好不到哪去,下虞与前都之间,有天然的地域关卡,易守难攻,绕是身经百战的谢淮真,也束手无策,也没有了上次与二皇子一党联手里应外合的优势。
毕竟他怎么也没想过,赫枢这个荒唐又糊涂的皇帝, 居然会想到迁都, 地形考量自然也是经过千斟万酌的。
谁也没料到,这竟然是赫枢最英明的一件事。
江央公主生了一场病, 双目失明,皇帝将她送去了大相国寺休养。
扶婉公主与繁国为质太子在新的皇都完婚, 被授予了不低的官职, 虽然只是虚衔, 却也有了体面。
要真的说起来,后来策反黄内侍,宜章只是派了一些人作为说客,黄内侍就缴械投降。
皇帝日渐颓靡, 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曾经享用的美酒,都成了穿肠的毒药, 侵蚀着他往昔引以为豪的强壮体魄,偶尔神智似乎也不太清楚了。
五石散是他唯一的不可或缺,赫枢有时忘却了曾经的爱人, 以及其他的孩子们,他的脾气一日要比一日大,即便是隐忍如黄内侍,也苦不堪言。
他们这些内侍既然不想死,也不能脱离锦衣玉食的诱惑,所以,只好选择与如今的五皇子联手,丝毫没有任何愧疚感。
赫枢已经病入膏肓,他离不开五石散,也不再有毅力,或者说是想法戒掉五石散。
宜章不肯给他,他便大发雷霆,口不择言。
宜章被他骂的狗血淋头,清醒过来后,赫枢便又暗自后悔。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因为他总是恍惚见到月禅。
可她一贯是不爱见他的,既然不愿见,又总是如此,那便是他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