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循音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讲台上。
赵老师进行最后一次提醒。
“我再说一次,志愿表必须家长签字确认。高考是影响你们一辈子的大事,考进什么学校、几乎就是你人生的分水岭了, 不能自己瞎填,想一出是一出,啊!知道吗?!一定要和父母商量!志愿参考手册都给我好好看!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分数线、录取要求, 上面都写得很明白!看不懂就来问我!……周五之前,最迟周五,最终确认的志愿表班长收齐放到我桌上。”
台下,方循音咬住唇、垂下眼。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张志愿表。
这件事,还没有和家里商量。
其实可想而知,康文清一定会说、让她自己做决定。
她的决定,应该会和陈伽漠息息相关。
但直到现在,她依旧完全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到底该怎么办?
……
这般,一直拖到周四晚上。
次日就是最后期限。
方循音无可奈何,轻声在饭桌上讲起这件事。
“……成绩大概就是这样。清北的话,希望不大,但我有点想去北城其他学校,或者去南城……唔,但是几所学校综合来看,可能江大会更好一些。爸、妈,你们怎么看?”
康文清和方为对视一眼。
表情都有点奇怪。
良久,还是康文清率先打破沉默,雷厉风行地说道:“我们有什么好说的,上学是你的事,当然是看你自己选择。总之,国内的公立学校学费都差不多吧?不管你去哪里,上学还是供得起你的。你自己看着填就行。”
方为似是有话想说,喊了一句:“文清……”
下一秒,被康文清毫不犹豫地打断。
“我就一句话,你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对得起爸妈给你花得钱就行了。”
果然不出所料。
方循音讷讷,低低应了一声。
……
十二点多。
已是子夜时分。
窗外,夜凉如水。整座城市好似变得万籁俱寂,只剩一抹台灯光线、影影绰绰。
方循音结束今日复习。
第无数次将志愿表摊开。
上面依旧一片空白。
“叩叩——”
倏地,响起敲门声。
她心里乱,不免有点紧张,赶紧将志愿表翻过来、背对而上。
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急急应一声:“在的。”
方为推开门,慢悠悠地走进来。
“爸?”
方循音声音惊讶。
事实上,自从她长大一些起,因为胎记、还有自身敏感性格作祟,在家里极少说话,自然和父母都不是很亲。
相比之下,康文清性格强势,也比较啰嗦,肯定会和她多些交流。
方为自己就比较寡言,加之还是爸爸,女儿长大了,总不好太过亲密。
时间一长,与方循音之间、难免疏离。
这般深夜敲门进来,倒是极为少见。
方为朝她笑了笑,反手,轻轻阖上房门。
又从角落拉来一个椅子,放到方循音写字台旁边,落座。
这架势,像是要促膝长谈。
方循音不知道有什么事,免不了严肃起来,放下笔,转过身,与方为面对面。
方为清咳一声,慢声细语道:“音音,你放松点,爸爸不是来批评你的。主要是,有件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跟你说。”
方循音点点头。
表示在听。
方为:“上个月,你不是偷偷问过我,妈妈为什么去医院么?当时我觉得没必要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习,不是就说身体检查嘛。不过……唉。”
他轻轻叹口气。
方循音神经被吊起来,心里闪过很多不好猜测。
台灯光线下,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她一字一顿地问:“妈妈她怎么了?”
方为曲起指,轻轻叩了下桌面。表情似是在琢磨,要如何表达才好。
半晌,他开了口:“过年那阵,你妈就说眼睛前面有黑点,当时我们都以为是飞蚊症,没放在心上。但是吧,那天她突然一下、眼睛一半位置看不见了,我就陪她去眼科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视网膜脱落,需要做手术。”
方循音瞪大了眼睛。
方为:“音音,爸爸不是说想干扰你什么。刚刚你妈在,我怕她生气,也不好跟你说。但是呢,你妈这个情况,手术之后,不能劳累、不能做重力活、也不能生气,需要长期修养,保持良好情绪。不然,手术之后也会再次脱落。我作为爸爸,还是希望你能留在江城,考江大。”
“……”
“你已经是大人了,爸妈也不是说要求你分担家事或者怎么样。只是你自己也说了,去南城或者去北城,念的学校都不太可能会比江大更好。所以,留下来,经常能回家陪陪你妈,你看这样好不好?”
很多事,冥冥之中,或许早有预兆。
方循音在心底苦笑一声。
这下好了。
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
作为子女,父母身体不好,叫她如何能为一份得不到结果的暗恋、远走家乡?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如此。
见方循音垂着头,一直没有说话,方为开始踟蹰起来。
想了想,到底是心疼女儿,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有其他更喜欢的专业、或者有很详尽的计划,爸爸肯定还是支持你……”
“没有的。”
方循音赶紧打断他。
顿了顿,又轻轻弯弯唇,语气平静,说道:“我会努力考上江大的。爸,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她的暗恋。
她的月光。
从陈伽漠出现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无望。
再怎么样、都只能徒留满腔苦涩。
-
五月。
江城进入初夏时节。
江城八中安排了拍摄毕业照,要求高三所有人全部到校。无论是艺术生、保送生、或者是留学生,都必须参加。
时间定在上午。
早操结束就开始。
先拍年级大合照,再给每个班拍集体照。
八点,阳光正好。
操场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老远,方循音看到渠意枝在冲她挥手,立刻招招手、回应她。
两人走到一处。
渠意枝从包里摸出一瓶旺仔牛奶,交到她手中。
一入手,便是冰冰凉凉,缓解初夏热意。
方循音冲她笑起来,“谢谢——”
渠意枝:“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赶紧过来给我写寄语。”
“什么寄语?”
方循音不明所以。
渠意枝见她懵懂,叹了口气,解释:“就是类似同学录一样的东西嘛,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花招。我看啊,多半是哪个痴男怨女,想趁着高三表白,所以找了个这么老土的办法。”
“……”
这年头,网络发达,各类通讯软件层出不穷。
纸质同学录早就被取代,好像只存在于记忆之中。
方循音小学毕业时,班上还是很流行写同学录。
外壳或硬制、或软制,大小不一、五颜六色,内里纸张也各有不同。里头一条条信息,从联系方式、到个人爱好,样样齐全。看起来,颇有点“填完就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到初中毕业,也还是会有些女生,比较讲究仪式感,给班上同学填同学录。
但现在,基本不会有。
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高三刮起一阵风,流行让同学给写毕业寄语。
网络数据有几率会弄丢。
但纸张,若是好好保存,就绝对不会丢。
甚至,以后回忆起来,还能有点历史怀旧感。
渠意枝素来活跃,自然不会错过这类活动。
只不过,她和班上同学关系不好,也没有什么特别多同学可以写,必须有一个算一个。
“多写点多写点,到时候我还能拍个照发朋友圈。”
方循音:“……”
她笑了笑,蹲在操场边,拿着笔,给渠意枝写了满满一页字。
大多是祝福,还有些夸赞之词。
渠意枝十分满意,拿起那页纸,对着光凝视许久。
手指轻轻一弹,移开,顺手捏了下方循音脸颊。
“宝贝儿,最爱你了。”
方循音手里捏着水笔,脸颊泛出微红,对于渠意枝这种隔三差五的表白,依旧是十分腼腆模样。
“谢谢。”
顿了顿,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她动作微僵。
心脏跳得飞快。
最终,到底是无法抑制那点渴望,抬起手,朝渠意枝背包位置指了一下。
“……枝枝,那个寄语纸,能不能给我一张?”
渠意枝讶然数秒,失笑,“当然可以。多给你几张,你也拿去让大家写好啦。”
……
没多久。
操场顺利搭好台阶。
老师开始指挥所有人排队。
因为人多,年级大合照拍得比较费劲,男生三排女生三排、各自站好,连高矮也没有太讲究。
只有照相师在前头,把几个突出位置稍做调整。
接着,便飞快拍完。
再轮到班级合照。
先是几个平行班拍,两个竞赛班都排在最后。
等平行班拍完,各自班主任喊回班级,人群才算渐渐散去。
树荫里。
方循音推了推眼镜。
目光不自觉搜寻。
此刻,陈伽漠和常哲屿、连同班上几个男生,都靠在主席台下面,似乎在闲聊着、等待。
远远望去。
陈伽漠表情很淡,看着不太平易近人。
甚至,因为风姿卓绝,还有点高不可攀的意味,叫人忍不住将视线牢牢停留在他身上。
只不过,方循音只偷偷看了他几眼,就没有再看。
鞋尖在地上轻蹭。
她长长叹息。
时间过得可真快。两人第一次见面场景,仿佛还近在昨日。
历历在目。
三年。
三年过去了。
她竟然都已经偷偷喜欢了陈伽漠这么久。
不,其实都不能叫偷偷。
陈伽漠那么聪明,或许,在日记时间还没有发生时,早已有所猜测。
再加上日记……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只不过,为了照顾她那点自尊心、那点面子,所以一直装作不知情罢了。
或者,因为喜欢他的女生太多,所以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吧?
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细节而已。
但对于方循音来说,却好像并不是什么细节。
那是一个少女完整的一个青春。
终于,一切都快要结束。
……
方循音心里乱七八糟,连拍毕业照时,都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望向陈伽漠方向。
“咔嚓。”
第一张拍完。
照相师检查了一下照片,朝着他们摇摇头,大喊道:“有同学表情不好,重新来一张!”
“……”
折腾半天。
总算弄好。
一圈人“呼啦啦”跑过去,将照相师团团围住,迫不及待地要看照片。
因为物赛班是最后一个班级,后面没有其他同学在等,照相师也没有为难他们,乐呵呵地将相片调出来,按着相机翻了几下。
又顺口解释:“一共拍了五张,到时候你们班主任会全部发给你们的。你们挑一张最好的打出来。”
但没有人仔细听。
大多在感叹自己表情。
“救命我好丑啊!”
“啊啊啊这张我眨眼了——”
“刘海怎么回事……”
方循音站在人群最外面,紧张地握住手。
她刚刚……是不是……
直到放学。
班长在班级群发了照片。
方循音点开第一张,细细扫过,立刻红着脸、保存下来。
只有那一张,她侧着身,望向陈伽漠方向。
就像人类。
在遥遥望着月亮。
这一刻被定格下来,哪怕再也没有然后,她也想永远怀念。
第44章 远方的我在夏天看雪(4)
既然是发在班级群, 陈伽漠自然也看到了这几张照片。
点开,将照片放大。
他拧起眉,视线扫过每一张熟悉面孔。
最终, 落到方循音脸上。
小兔子还是原来那副模样,厚刘海、大框眼镜,巴掌大的脸、皮肤莹白,看着有一点点病态。
头发则是按照校规束起, 高高垂在脑后。
夏季校服没有衣领, 但她没有在外头套外套, 露出一截纤细脖颈。
相片十分高清。
所以, 依稀能看到、在她贴近耳朵位置, 有一块乌色胎记,月牙形状。像是一张白纸, 被沾了墨水的狼毫、轻轻扫过一笔。
陈伽漠细细想了一会儿。
一时之间, 竟然有些想不起, 小兔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大热天穿长袖外套、也开始不再遮遮掩掩。
他病得太久了。可能, 脑子也已经不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