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开口问她是不是刚刚受了什么欺负,又想着现在还在饭店附近,让人听去不好,便顿了下。
苏芫注意到丈夫的动作,便主动开口:“殷山海师傅你知道吧?”
米卫国一顿,不知她为啥突然提起他来,他直觉苏芫话里有话,便点头道:“认识,殷老师傅当年也是青羊镇人,建国那年还曾经被请去京都参与国宴烹饪,很厉害的一个厨师。”
“你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
苏芫笑笑,“我刚刚才知道,上个月殷老还曾经来咱们镇上挑过徒弟。林琳这次去省城,就是跟着他学习去了。”
米卫国顿时懵了,不知道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看到丈夫表情,苏芫笑:“你很奇怪吧?我也很奇怪,而且据说林琳是靠着一罐樱桃酱被选中的。”
“樱桃酱?”
米卫国失声,陡然想起张三跟他说的事来。
“你想起来了?”苏芫笑眯眯,大步往前走去,“我现在倒也没有不高兴,就是有点膈应,这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当初她跟我说,秦岳仑对她死缠烂打,还说她跟他领证的时候不知道耿翠翠跟秦岳仑是青梅竹马,有过口头婚约,我还信了。”
“现在想想,”苏芫沉着脸:“也不知道她这些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米卫国反应过来之后当场就炸了,提着马鞭就要去找人对质,被苏芫一把拉住:“你现在怎么跟人对质?她人去了省城,你找秦岳仑吗?且不说秦岳仑会不会跟你说实话,就算说了,你能怎么样?去省城把她作弊的事儿宣扬出去?怎么宣扬?在哪宣扬?能不能传到殷老的耳朵里?先别说别人信不信,首先你就没法拿出证据来证明那罐酱不是她做的!”
一连串的反问道尽了苏芫心中的憋屈。
确实,如果要证明那罐樱桃酱是她做的,势必要扯出来当初教她制酱方子的老先生跟张三。而这两人身份敏感,根本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事。
想来这林琳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敢公然行事。而且她相信,既然林琳敢拿这罐酱来拜师,说不准早就将她的方子给吃透摸清了。这样一来,即使两人公开对质,同时制作,说不定到时味道都会是一模一样。
米卫国憋屈至极:“那我们就这么便宜了她?!我就不信,她能跟你一样,做出同样好吃的樱桃酱来!”
听到丈夫的话,苏芫的眼神突然一闪:不对!她现在的嗅觉远超常人,那天做樱桃酱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严格按照当初那道方子制作,而是自行根据情况添减了些东西,可以说,她的方子或者说手法,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无人能复制。
或许……她可以从这上面想想办法?
但是如果真要现场对质,首先就得让殷老对林琳产生怀疑。让殷老对林琳产生怀疑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把自己做的樱桃酱送到他的面前。
可她区区一个大山村的农村妇女,要如何把樱桃酱不着痕迹地送到殷山海面前?
苏芫头痛地“嘶”一口凉气:“算了,且走且瞧吧,反正就算证明了那樱桃酱是我做的,我也不可能抛下你们去省城学习。”
然后拉米卫国:“走,我们还是去秦厂长那里问问看,有没有老先生的消息。”
当初老先生只身而来,就连送他去大山村的秦厂长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是受一个朋友所托,要帮老先生安置一处安全的歇脚地。
正好那时秦厂长进山打猎,一次偶然结识了米卫国,觉得他家人淳朴厚道,便直接把人送来了。
最后阴差阳错让苏芫跟老先生结下不解之缘。
夫妻俩到秦厂长家的时候他已经下班,见两人又带东西来,顿时推辞不要,直言上次拿的还没吃完,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收了。
又说自己终于找到了之前送人来的朋友,对方似乎是说有老先生的消息,叫两人这几天勤走动,或者他得了消息就派人去国营饭店通知苏芫。
寻找多年的师父终于疑似有了消息,苏芫原本因为林琳一事而产生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从秦家出来的时候连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上了马,苏芫坐在米卫国身前,笑得一脸梦幻:“卫国,你快过来让我掐一把!我感觉咋这么不真实呢?你说师父他真的有消息了吗?我感觉咋像是我终于时来运转,就连老天爷也在帮我呢?想福福身体好,她就好了;想找师父,转眼就有师父的消息了……真是……”
她“真是”了半天也没“真是”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索性一回手,重重一把掐在米卫国大腿的软肉上。
可怜他那一块软肉,先是螃蟹夹现在又被老婆掐,痛得他眼泪都飚出来了,差点没当场从马背上蹦下去,“嗷!!!痛痛痛!”
然后苏芫笑了:“嘿嘿,痛的,不是梦。”
米卫国:“…………”
然后苏芫回头,正好看到米卫国眼角沁出的泪水。顿时撇嘴:“啧,你一个大男人,我又没真用劲,行不行啊?”
是个男人都不能说不行,更何况还是在自家老婆面前。
米卫国当即挺直腰杆,伸出另一条大腿:“你可以试试这边,我肯定行!”
苏芫笑骂一句,拍他一下:“快走吧,天都黑透了,福福也不知道吃饭没有。”
米卫国:“得令!”
然后双腿用力,“得儿!驾!”一声,马儿就小跑着带着两人冲了出去。
此时此刻,心情轻松的两人并不知道,或许真的连老天都在帮他们——
因为就在他们刚出秦家的时候,那边省城的殷山海面前已经摆了两罐一模一样的樱桃酱。
第21章 “窘”就一个字【三合一……
殷山海今年六十有五,保养得很好。童颜鹤发,面色红润,寻常不说话时总是一团和气的样子。
但是现在,这个向来和气的老人脸上却是多了丝郑重。
他看向对面坐着的人影:“你是说,这酱是你一个朋友的妈妈做的?叫苏芫?”
江樾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扭扭身子,然后把目光落向一边的另外一罐酱上,点点头:“嗯。”
殷山海的脸上又严肃了几分:“你确定这是她妈妈做的?你亲眼所见?”
江樾最不耐烦回省城就是这点——在这里不管是谁,所有人跟他说话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不信任的语气。
闻言,他顿时生气起身:“你爱信不信,这酱也给你尝了,我要拿走了!”
然后抱起罐子,转身就走。
殷山海一顿,张嘴喊住他:“江樾。”
江樾本待不理,但是脑海里莫名其妙突然闪过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他顿时迟疑了下。
便听身后殷山海缓缓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唉,算了,我也是糊涂了,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做甚?”
殷山海自嘲一笑,缓缓摇头:“你去吧,这个樱桃酱好生收着。”
江樾侧头,老人的脸隐藏在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周身莫名凝着一股让人感觉分外沉重的气氛。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她妈妈做东西很好吃,我吃过,饼子味道……”他想形容一下到底是个什么好吃法,结果却发现自己言语匮乏,无以形容,最后只得干巴巴补了句:“总之非常特别好吃!”
他连续用了两个副词,十足十是个病句,但也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了。
殷山海一笑:“嗯,我相信。”
闻言,江樾反骨发作,本想怼他:“你这是真心话吗?”但是话还没出口,下意识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好点,以便帮那脏丫头的妈妈拉分。
于是他的那根反骨一闪就消下去了,出口的话也就变成了强调:“我吃过她妈妈做的饼子,真的很好吃,而且她妈妈在那村里也是有名的厨子,寻常人家有什么宴席,都会请她去帮忙的。陈柱叔也请过!”
殷山海略有些诧异地看一眼今天尤其显得话多又顺耳的江樾,心里倒是对他口中那个朋友起了一丝兴趣。
但这时江樾已经自觉说得够多,宝贝地护着那罐樱桃酱,转身匆匆走了。
屋内,殷山海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面前那罐樱桃酱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直到一旁的炉子上的水开顶得壶盖发出“笃笃”的声音,他才猛地一惊,伸手把水提开,然后起身去了院外,学徒们的住处。
*
学徒们的宿舍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处院子,院子不大,一共有六间房,只住了三个人,倒也宽敞清静。
林琳拿着一本书坐在廊下一边吹着清凉的晚风,一边认真做着笔记。
殷山海隐在暗处静静观察。
从这边看,姑娘的眉眼端正,眼神清亮,一点也不像是会做出冒领功劳的人。他花白的长眉轻皱,想着那罐樱桃酱背后关系到的事情,决定还是再慎重一些比较好。
想到这,他眼神一定,轻轻咳嗽一声,自暗处转出来。
“殷老?”
林琳看到是他,赶紧起身挂上一个不卑不亢的微笑:“这时候了,您怎么来了?”
殷山海和气招手:“来来,坐坐,别客气。”
“就是很久没回去了,突然想听人说说家乡的风土人情。”
“是吗?”林琳眼神一闪,继而笑道:“不知您想听点什么?”
殷山海露出缅怀的神情,微微出神:“就山、水、人……什么都行,你想到哪说哪吧。”
然后垂眼落到她正在写的笔记本上,顿了下又道:“你在学习?会不会太打扰了?”
“您说这个?”
林琳将手一扬,大方把本子递出去:“也不是学习,主要我记性不好,天分又差,便相信一句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寻常什么事我都会记下来。”
殷山海搭眼一扫,发现第一页上端正记着一道菜谱,以及它的详细做法,注意事项。正是今天下午他给学徒们讲的那道上汤莲花白菜。
这姑娘几乎事无巨细,把他讲的每一句都记下来了,甚至有时候他无意义加上的语气助词,她都原封不动的记着的。
殷山海眼神虚了下,指着本子:“可以给我看看吗?”
林琳:“当然可以。”
然后笑盈盈开口:“正好也可以请殷老帮忙看看,我记的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殷山海没有说话。
林琳顿了下,又接着道:“殷老,要不您边看边听我说?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大山村我其实并不很熟,要不就从我下乡到那里开始说起?从我自己经历的来说,这样可能还能说上两句。”
殷山海不置可否,自鼻腔里发出一声单音节示意林琳可以。
林琳便清清嗓子,在殷山海随意翻动笔记本的声音里开讲。
她果真如她所说,从自己得知要上山下乡那一刻开始说起,从她不远万里搭火车来到省城,又转乘汽车,牛车,步行,最终到了大山村,然后初来乍到,从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城市女青年成长为一名干农活的好手。
期间受过不少人的帮助,还顺利觅得可以相伴一生的知音。
说到受人恩惠的时候,她着重强调了苏芫——
“苏芫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不过她也很命苦,父母被打成了右.派,受不了苦,双双自杀,留下她一人在大山村接受改造。刚开始连灶火都不会生,但是我到的时候,她已经成长成一个非常棒的女人。”
“她的厨艺天赋非常棒,完全是自学成材。我那时候受叶老恩惠,有幸教我几招,但我太笨拙,完全学不会。所以后来我便擅自作主,索性将叶老教我的那几招全都告诉了她,没想到她因此而名声大噪。自此大山村附近的大小宴席,几乎都会请她去帮忙。”
“后来我跟岳仑结婚,她也添了女儿。可惜她命不好,女儿身体很差,她天天忙于挣钱给女儿看病,我们的联系才淡下来。”
听到她说苏芫,殷山海不动声色自书本的上方扫视着林琳,后者说这些时神色坦然自若,丝毫看不出哪里有撒谎或者心虚的痕迹。
他又再次垂眉,凝视着手里笔记本上娟秀工整的字迹——
如同他教的那道莲花白菜一样,林琳同样把小师叔的几样拿手菜谱记得十分详尽,就连握刀时食中拇三指捏刀箍这种细微的习惯性动作都会写出来。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无懈可击。殷山海皱眉,突然感觉有一丝不对劲。
这时林琳已经说到秦岳仑:“我跟他打完报告,领完证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他跟另一个知青,曾经是有过口头婚约的。当时我便想离婚,但是这种事情,对女人来说总归不好,便犹豫着一拖再拖,再后来,便发现……发现他人还挺好的,也离不开他了……”
说到这里,林琳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羞涩,但是眼底却又带着跟长辈坦白心事的释然。
殷山海眼神一动:“你说你怎么也学不会师叔的菜式,可后来为何这樱桃酱,又学得极好?”
闻言,林琳笑容瞬间变大:“哈哈,因为我爱吃樱桃,就拼命钻研,倒是让我摸出了点门道。只可惜,剩下那几道菜,我每次做出来要么就是形不对味,要么就是味不对形,索性我也不用靠这个过日子,便也就放弃了。”
没错,苏芫做的那樱桃酱也是用的当年师父教她的秘方。而且又因为那天她做酱时嗅觉意外开挂,因此调出来的樱桃酱的味道极佳。即便是现在的殷山海,也不敢保证能做出来同样的美味。
当然,如果他小师叔还醒着,说不定能调出来同样的味道。
只可惜,师叔病入膏肓,现在是勉强靠着药物吊着一口气,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更不要说做酱了。
想起小师叔,殷山海便没心思在这里再耗了,起身告辞:“好好努力,天分不足还可以凭努力来凑。”
林琳爽朗笑道:“哈哈,我是吃不了这碗饭的,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