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宦官们都忙着收拾走马会的残局,四面人声寥落,再往里走了一阵,到了一座水榭旁时,终于彻底没了人声。
李容徽立在湖岸边一块青石上,伸出了一直放在氅衣下的手,轻轻松开手指。
三两根细如牛毛的金针自他指缝间滑落。
锋利的针尖一路于在日色下泛出冰冷的苍青色,最终坠入水面,彻底失去了踪影。
他以布巾擦了擦手,一路往来路返回。
只是步子,却加快了许多。
走马会才散席不久,棠音应当还未曾出宫,自己现在赶去北侧宫门,应当还能在人群里远远看上她一眼。
他担心沈相会为难她。
李容徽一路绕过水榭,走过抄手游廊,还未到北侧宫门的时候,终于在一处月洞门见到了相府一行人。
他怕被人发现,便不敢离得太近,便寻了一处假山,将身子藏在山顶的亭台后,居高临下地垂目望去。
视线里,小姑娘正低垂着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袖口,神色有些怯怯,但一双杏眼仍旧是清凌凌的,看着并不似哭过。
李容徽心下稍安,只静静注视着她,良久不曾移开视线。
他目送着小姑娘一路随着自己的家人往宫门的方向走。胭脂色的裙裾沉浮在微霜的地面上,像是一朵棠花落在江海中,逐波渐远。
“沈姑娘——”
就在棠音轻提起裙裾,就要踏上回府的马车的时候,远处却传来遥遥一声唤。
棠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只见一身天水青宫女服饰的女子自抄手游廊上下来,走到她跟前,先是笑盈盈地与她行了个礼,这才缓缓开口。
“沈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第42章 风雨 毁一桩御赐的婚事,就为了那个七……
“皇后娘娘?”
因着近日里一连串的事情, 棠音连带着对整个清繁殿都生出疏离之意。如今听得眼前的宫女是皇后娘娘遣来的,反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迟疑道:“姑姑可知道皇后娘娘唤我过去, 是为了什么事?”
那青衣宫娥却只笑道:“姑娘抬举了。皇后娘娘的心意, 自不是奴婢敢擅自揣测的。奴婢不过是传句话来罢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若是推拒,未免就有蔑视皇后之嫌了。
棠音没法,只能轻轻点头道:“那就麻烦姑姑领路了。”
青衣宫娥脸上刚扬起笑意, 沈厉山却已拧眉开了口:“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只是相府中还有一些家事, 棠音过去请个安也罢,便不在清繁殿里陪皇后娘娘用膳了。”
这句话说得极不客气, 青衣宫娥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 却到底不敢当着权相的面说什么,只低头道:“奴婢记住了。”
棠音遂与家人分开, 独自跟着宫娥往清繁殿的方向走。纤细的身影拐过了几道廊角, 便彻底消失在红墙青瓦之间。
假山亭中,一直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 也渐渐散去了方才的温情,浅棕色的眼底似是铺了一冬的霜雪, 冷得骇人。
*
时已入冬,清繁殿中早早便铺设了厚重的波斯地毯, 四面皆烧上了地龙。
青衣宫娥刚挑起绣着百鸟朝凤的苏绣帘子,一阵子暖风便自殿内吹了出来, 带得棠音斗篷领口的风毛轻轻一晃。
锦屏后,徐皇后嗓音透过屏面上绣着的远山淡水迢迢而来,显得有些缥缈:“棠音来了?快进来吧, 外头都结了霜了,可别冻着了。”
棠音隔着屏风轻轻应了一声,在玄关处的炭盆边上烤去了一身的寒气,这才随着那宫娥小步走了进去。
转过屏风,走过香烟袅袅的傅山炉,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徐皇后一身宝蓝色织锦宫装,正端然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见棠音进来了,眉眼间便生出笑意:“又不是
第一回 来了,这么拘着做什么?来,坐到本宫身边来。”
棠音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徐皇后对面的一张绣墩上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同样以紫檀木制成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碗糖蒸酥酪,与素日里她最爱用的几样糕点。
一本翻看到一半的书籍随意放在香鼎旁,书页的边缘都被鼎内的热风烤得有些焦黄。
棠音轻垂下眸光,也不动案几上的东西,只将双手叠放在膝上,端正地坐了,又小声问道:“皇后娘娘,您唤棠音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难道本宫唤你来,非得是有什么吩咐吗?”徐皇后笑:“难道本宫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样子?”
棠音猝不及防被她将了一军,忙垂首轻声道:“棠音不敢。”
徐皇后倒也不恼,只轻笑了一笑,拿起搁在旁边的一支素银簪子,轻轻拨了一拨三足香鼎内有些暗淡下去的火星。
一阵清雅馥郁的香气,便随着她的动作流泻而出,无声环绕在周身。
“这鼎内的遥玉香,还是你上月入宫的时候给本宫带来的。如今,竟也快要用尽了。想来,本宫也是有许久没曾见过棠音了。”
棠音低垂下眼睫,掩住颤抖不定的眸光。
——徐皇后下一句,是不是要问她这个月进宫来都去了哪?
她该怎么回答才好?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徐皇后倒没如她想的一般问了下去,只是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是与衍儿生了口角,以至于厌屋及乌,连清繁殿都不想来了?”
她的嗓音虽轻,里头的含义却重。
沈棠音轻咬了咬唇瓣,谨慎道:“棠音不知道娘娘何出此言。”
“衍儿生性柔慈,并非是巧言令色的孟浪之徒。东宫里也素来清净,衍儿长到弱冠,也未曾纳半个侍妾,想来也并不十分懂得该如何与心上人相处。”
“若是他何处惹你不快了,你大可来清繁殿与本宫说说。本宫自会罚他。”
皇后说着,玉手搁下了银簪,屏退了众人,这才淡声道:“还是说,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你的心意?”
“是山盟海誓,还是惑人的皮相?”
她抬手,让棠音坐到自己的跟前来。纤细的手指轻轻落在棠音的手背上,语声轻柔,像是一位慈母,正与自己将要出阁的女儿说着体己的话。
“本宫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也为皮相所迷惑过,也向往过话本子里写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甚至是为世俗所不容的爱情。”
“但是最后,本宫还是嫁到这宫里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棠音只觉得皇后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冰冷极了,与这温暖的殿阁格格不入。
她不敢问,也不敢答话,只咬唇低着头,看着远处的宫灯里的烛火颤栗似地胡乱跃动。
徐皇后轻轻启唇,一张白玉似的面孔仍旧慈和如观音,语声也低柔,似佛前厚重的幔帐一层又一层地压下,以善的名义,无声将人缠裹。
“因为,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顾着自个的情爱喜乐。终归,也得顾念着些家人。”
“棠音,本宫曾经说过,你很合本宫的心意。性子柔婉,肖似本宫少时。本宫见了你,便似见到了未出阁时的自己一般。”
“所以你,也会与本宫做一样的选择。顾念着自己的家人,不让他们因你的一念之私而遭受无妄之灾……对吗?”
棠音倏然觉得,这殿内的地龙实在是烧得太旺了一些,闷热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徐皇后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皆在理上,即便隐隐觉出有不妥之处,却也无从反驳。
正当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槅扇倏然被人叩响。
声音急促,是少有的慌乱。
徐皇后止住了话茬,淡淡道:“进来吧。什么事这般急切?”
她的话音方落,槅扇旋即一响,她的贴身侍女珊瑚脚步匆匆地进来。看到棠音时似乎迟疑了一瞬,但终究还是惶急道:“娘娘,偏殿走水了。”
徐皇后秀眉紧蹙:“是怎么回事?水龙队可过去了?”
珊瑚忙道:“回娘娘,水龙队已经过去了。只是,这走水,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听今日当值的宫娥萱草说,似乎是小宦官们在殿内烧炭盆取暖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风将幔帐吹落到炭盆中所致。”
徐皇后又启唇问道:“是哪座偏殿?”
“是曾经满钿与烧蓝住的那一间。”
棠音听至此,讶异出声:“满钿与烧蓝曾经住过的偏殿?为何用曾经二字?难道满钿姑姑与烧蓝姑娘,已不在清繁殿里当值了吗?”
珊瑚自知失言,忙赔笑道:“沈姑娘有所不知。满钿姑姑是年岁到了,放出宫去了。至于烧蓝姑娘,是家中母亲重病,来皇后娘娘这求去。娘娘慈悲,赏了她不少金银细软,让她回乡尽孝去了。”
虽清繁殿内又是炭盆,又是地龙的温暖如春,但棠音还是觉得似有一阵寒气慢慢从地心里涌上来,一直浸透到四肢百骸。
她赶紧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皇后福身一礼:“清繁殿里走水,又惊动了水龙队,想是会有许多事需要善后定夺。棠音便不叨扰娘娘,先行回府了。”
这一场动乱下来,皇后也没了强留她的理由,只得略一点头,让珊瑚带着她出去。
*
沈棠音与沈钦一同回到相府的时候,日头升得正高,照在化了霜的地面上,白花花的一片。
可对他们来说,这一场蓄势已久的风雨,终于是要落了下来。
相府庭院里,下人们皆已被遣了出去。唯独一身重紫色官服的沈厉山面色沉冷地立在高阶上,身后跟着一脸忧色的姜氏。
“父亲,母亲。”
两人自车辇上下来,棠音跟在自己哥哥身后,揣揣走了过去。
沈厉山闻言面色愈冷,沉声道:“你们还知道有我这个父亲?”
“老爷——”姜氏愈发担忧,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过来认错。
“你不必护着他们!”可今日,沈厉山显然是气得狠了,一甩袍袖道:“一个个的,倒是长进了!将我蒙在鼓里!”
“是我的不是——”棠音见父亲真的生气了,忙低头小声认错。
话还未说完,沈厉山已厉声道:“你给我去祠堂里跪着!”
棠音知道自己是将父亲气得狠了,也不辩驳,刚挪步想往祠堂里走,却见父亲伸手一指沈钦,似蕴着雷霆之怒:“还不快去?”
棠音愣了一愣,忙道:“父亲,私自入宫的是我——”
“你还好意思说?”沈厉山气得瞪了她一眼,又怒道:“私自入宫的当然是你,可若不是他给你做掩,你能瞒着我们那么久?”
沈钦无奈,只能給棠音递了个珍重的神色,抬步往祠堂里去了。
棠音独自立在庭院里,面对着父母两人一同扫来的视线,愈发是慌乱到了极处,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连头也都不敢抬。
“这件事,是女儿做得不对,不该给家中添麻烦,您别生气了。”她小声求饶。
“你这是给家里添麻烦的事吗?”沈厉山气得手指发颤,在原地重重踏了几步,气怒道:“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去为那七皇子出头,有多险?若不是皇后与太子有意将此事压下,宫中随便捕风捉影地传出几句去,光是流言蜚语就能将你逼死!”
姜氏也叹气道:“棠音,你要知道,宫中皆视你为未来的太子妃。若是真有什么流言传了出去,太子殿下将置身何地,你又置身何地?”
棠音的指尖不安地攥着袖缘,好半晌才慢慢开了口,语声低得几乎听不真切:“我知道,宫里皆言我与太子殿下之间只隔着一张圣旨。”
她迟疑道:“可是这张圣旨,毕竟还未曾落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的话还未说完,沈厉山已怒极开口:“毁一桩御赐的婚事,就为了那个七皇子?”
李容徽?
棠音闻言轻轻愣一愣,继而缓缓摇头:“不是因为旁人,是因为我自己。太子品行不端,不是女儿想嫁之人。”
姜氏不知内情,但沈厉山却是知道一些的,一时间,眸色沉沉,未再开口。
良久,他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我……”棠音迟疑一下,不知为何,倏然间却想起了清繁殿里皇后的话来。
‘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顾着自个的情爱喜乐。终归,也得顾念着些家人。’
毁一桩皇后青眼,成帝默许的婚事,会付出多大的代价,谁也未尝可知。
且,她还记得那场令她恐惧的梦境,还记得那条跌落在花朝亭前的鲛绡披帛。
那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
若是她现在退婚,惹得帝后大怒,梦中的结局反倒以另一种形式提前发生了呢?
谁都无法预知。
只为了自己的喜恶,便拿整个相府的命运,拿自己的爹娘,哥哥来做赌注——她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可要让她违心地点头说自己愿意嫁给太子,眼看着相府可能步入梦中的绝境,却也是不能。
她似乎陷入了一场死局,环顾左右皆是绝路。
这样两难的抉择,一时便染红了她一双眼眶。清亮的杏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想清楚了么?”沈厉山再度皱眉逼问。
棠音心里既慌且乱,只是紧紧咬着唇,答不上话来,倒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连串地往下坠。
须臾,也许是急得狠了,她纤细的身子在日头下轻轻一晃,继而软软栽倒。
“棠音!”沈厉山猛地转过头来,随即咬牙对姜氏道:“把她送回房中,收了她入宫的玉牌。再去我书房把那一屉子书都拿给她,不抄完,不许出门!”
*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书房的槅扇轻轻被人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