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几对面,李行衍微垂首,恭敬道:“儿臣不知。”
徐皇后轻轻‘嗯’了一声,慢慢端起了茶盏,以盏盖轻撇着浮沫,语声平淡:“本宫是想问问,你何时变得这般沉不住气了?”
李行衍仍旧是恭敬:“儿臣不知何意,还望母后明示。”
徐皇后抬目看他一眼,将手中的茶盏搁下,汝瓷的盏底磕在坚实的案几上‘嚓’地一声,令人心悸。
“本宫说过,无论你心中如何想。沈相嫡女都必须是你的正妃,在众人眼中,在她心中,你们也必须是两情相悦,互相倾慕。”
“可你是如何做的?”
李行衍眸光抬起:“儿臣一直是按母妃交代的做。”
“一直?”徐皇后凤目轻抬,眼底无半分笑影,如结霜雪:“本宫千方百计为你铺平道路,你却毫不珍惜,如今还敢与我说一直?”
她看着李行衍,启唇道:“好,那本宫说一句,你答一句。”
李行衍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仿佛不觉烫一般,好半晌,才垂首应道:“是。”
“花朝亭中,你是否令沈家嫡女等了近两个时辰?”
李行衍皱眉:“那日……”
徐皇后眉眼更冷:“是还是不是?”
李行衍唇角微微绷直:“是。”
徐皇后又问:“沈家嫡女不悦离去后,你是否让人不必理会?”
“……是。”
徐皇后一双凤眼定定地看着他,语调微显凌厉:“就在当日,沈家嫡女在宫道旁遇见李容徽。送他回宫,为他延请太医,之后与他多有往来,你却全然不知的。是还是不是!”
李行衍握着茶盏的手指愈发用力,显出青白的骨节。半晌后,却仍旧是自喉咙深处生生挤出一个是来。
徐皇后厉声道:“这便是你说的,一直在按本宫交代的做?”
‘咔嚓’一声,李行衍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微烫的茶水与碎瓷一并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一时间青碧色的茶水混着鲜红的血液淋漓而下,触目惊心。
李行衍并不觉得疼痛,只强压着心底升腾而起的怒火,压得语声都剧烈发颤:“母后认为儿臣是什么?”
“儿臣是太子!不是取悦于人的娼/妓!”
“为何非要低三下四,曲意逢迎的去取悦一女子?为何非要借着女子的裙带攀上皇位?”
“儿臣并非是一无是处的庸碌之辈!儿臣可以用自己的才能,用自己的多年经营,用朝中暗藏的势力,堂堂正正地坐在上皇位!”
徐皇后只冷眼看着他,等到他宣泄完了,这才淡声道:“现在开始看不起女子的裙带了?”
她拨弄着尾指上镂刻着凤凰尾羽的鎏金护甲,凤眼如浸霜雪:“你以为你能够站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卓异的才能抑或是治国经略,更不是你所谓的多年经营,是因为本宫是皇后!”
“因为本宫是皇后,你才是太子。才会有人依附,才会众望所归,才有资格立在这里,与我说出‘为何非要借着女子的裙带攀上皇位’这般可笑的话。”
李行衍的面色转瞬煞白了。
殿内静了须臾,只有李行衍急促而凌乱的呼吸声响起。
良久,徐皇后淡淡道:“去寻个太医将手上的伤裹了吧,别让人看了笑话。”
李行衍也慢慢平复了情绪,只垂首道:“儿臣知道了。”
徐皇后轻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沈相嫡女之事——她喜欢调香,你便于宫中办一场品香宴,邀上各路世家贵女,再以本宫的名义递帖子去相府请她过来。母后已为你做过铺垫,你再趁此机会,多用点心思,便能将你们之间的关系修补如初。”
李行衍默了一瞬,慢慢颔首道:“儿臣明白了。”
徐皇后这才款款站起身来,抬目望了一眼长窗外湛蓝高远的天幕,淡声道:“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本宫送你。”
李行衍躬身应下,两人一起沉默着往外走。待推开槅扇的时候,却见珊瑚一脸焦切地在庭院中等着,显是一直有事压着,但是又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不敢上前叩门。
甫一见两人出来了,珊瑚忙紧步走到两人跟前,福身行礼道:“娘娘,殿下,大理寺那出了大事。”
徐皇后眸光轻抬:“什么大事,如此慌乱?”
“是,是七皇子又遇刺了。”珊瑚低垂着脸不敢看两人的面色,只听着皇后娘娘不开口,便继续说了下去:“听说是一个夜里来了两名死士,还为了抢一块腰牌打起来了,闹得个两败俱伤,最后血流尽了死在庭前。七皇子的小宦官一路哭,一路将两具尸首拖到大理寺门前,沿路洒扫的宫人都看见了。这件事……已经在宫中传遍了。”
徐皇后沉默不语,神色如霜,倒是李行衍心中一凛,开口道:“什么腰牌?”
珊瑚的身子僵了一僵,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是……您东宫的腰牌,上头刻着的,是当初坠荷花塘死的那个苏吉的名字。据说……这块腰牌是七皇子第一回 遇刺的时候,刺客身上落下的!”
“一派胡言!”李行衍攥紧了受伤的右手,怒道:“这是构陷!”
“衍儿!”徐皇后轻斥一声,旋即又对珊瑚道:“你先退下吧。”
珊瑚如蒙大赦,紧步往后退去,不多时,便出了内殿,只远远在殿门外守着。
徐皇后这才淡淡抬起视线,看向李行衍:“你的人?”
李行衍唇角微微绷直:“苏吉不会武功,儿臣即便要派身边的宦官刺杀他,也会选左和,而不是苏吉。那块腰牌,是构陷。”
“那就是认下了。”徐皇后凤目微寒:“李容徽刚赢你一场走马会,你当夜便遣死士,还一气遣去了两人。怎么,是怕我们东宫和清繁殿立在高处太清白了,非要给自己泼溅一些污水?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沉不住气了!”
“母后——”
李行衍还想出言解释,徐皇后却已冷声道:“还不快去你父皇的寻仙殿前跪着!”
“本宫若是李容徽,定会将事情闹大,一直闹到你父皇出面,不可收拾为止!”
李行衍攥着的右手松了又紧,最终还是低头应了一声‘儿臣知道了’,便转身而去。
*
成帝沉迷修仙之道,认为清晨时清气上浮,是最好的修炼时机,因而清晨时寻仙殿的宫门素来紧闭,直至天光彻亮才缓缓开启。
李行衍赶到寻仙殿的时候,正是这个时机前后。可待他一路穿过供满了三清像,放满了鲜花与清水的前殿,行至成帝起居的寻仙殿后殿时,却惊觉殿内已有一人静静立着,似乎正与成帝说些什么,只是隔着重重宝幔,看不清面目。
身旁迎人的小宦官忙扬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到。”
“行衍?”宝幔后传来成帝刚服食过丹药,而显得有些沙哑的嗓音:“过来吧!”
李行衍应了一声是,一步步往前走去,待走到近前了,眼角余光落在立在宝幔旁之人的面上,心中便是一惊,但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对上首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成帝盘腿坐在一个金线蒲团上,脸色与眼周都有些发红,眯着一双眼睛看了李行衍半晌,终于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让你与沈相一同来寻仙殿中见朕?”
他话音落下,身旁一身常服的沈厉山便拱手道:“臣休沐日入宫,是为了北边的雪灾。听闻光是这几日里,这雪灾便冻死了无数流民。臣想令户部拨款赈灾,因着数额巨大,特来请示圣上。”他说着淡淡转过眼,看向太子,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手上的右手上一落,又道:“想必殿下也是有什么大事。如若不然,又岂会连御医都不请,就赶来寻仙殿面圣?”
成帝这才留意到李行衍手上的伤势:“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李行衍自不会和盘托出,只垂首道:“是儿臣晨起练习弓马时,弓弦崩断所伤。”
成帝便又想起了那一日的走马会来,颔首道:“知耻而后勇,是件好事。”他微微一停,又道:“不过你今日来见朕,也是为了政事吗?”
李行衍眸光微微一抬,旋即反应过来——成帝竟还不知死士之事。若是他先行提起,便是心虚无疑。他微顿一顿,便也拱手道:“是,儿臣也是为了那雪灾之事。儿臣不忍见太平盛世下仍有冻死之骨,还请陛下将此事交由儿臣治理。”
他话音刚落,成帝还未开口,却听旁侧传来淡淡的一声:“太子此言差矣。”
李行衍转过眸光,却听沈厉山又开口道:“户部一直由臣管辖,赈灾之事,古往今来,也皆是户部之责,何时会要东宫储君亲自出面了?”
李行衍目光一紧,他何时说要自己出面了?不过是让沈厉山将此事转交给他,由他安排人手,也好趁此在户部中安插进自己的心腹罢了。
沈厉山似乎并未看出他的不悦,只继续道:“当初陛下将六部一分为二,礼部、户部、兵部,由臣管辖。而吏部、刑部、工部交由太子。只是此后不久,太子便以皇族祭天之礼与陛下三年一度的选秀要亲自操办为由,将礼部暂接过去,至今也不曾归还。”
“如今,又要借户部。”
沈厉山俯身下去,淡淡道:“不知陛下是否有要令太子监国之意。若是有,臣自当让出手中剩余两部,也好当一回那清闲之人。”
蒲团上,成帝豁然睁开眼来,神色愠怒。
而李行衍也面色大变,倏然跪下身去:“儿臣绝无此意!”
太子监国,等同于提前将皇权放到储君手中。
成帝自认正值盛年,若是寻仙有道,或真能有‘万岁’之望,又岂会将皇权旁落?
即便是自己的嫡子,也不行。
他当初将六部一分为二,又刻意将其中三部交到了与太子政见不合的沈相手中,便是为了让他们相互制衡,却不想,如今太子却生了独大之意——
成帝倏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前几日,皇后还曾提过,要尽快定下沈相嫡女与太子的婚事。
沈相偏宠嫡女是朝野皆知之事,即便是他也多有耳闻。若是真让这婚事定下了,沈相全力辅佐太子,那自己岂不是真正成了一‘清闲之人’?
幸而,看沈相今日的态度,仍未臣于太子。若是自己他日再将沈相嫡女另许出去,便能将局势扳回原来的局面。
想至此,成帝冷冷开口道:“雪灾之事,就由沈相统领吏部赈灾。至于礼部,如今祭天之礼已过,选秀也尚有两年之久。既无什么要事,行衍便也可将其归还给沈相了。”
李行衍笼在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殿内的白玉砖上的寒意一寸寸从他的膝盖侵入,直至四肢百骸。良久,他才哑着嗓子答道:“是,儿臣知道了。”
成帝满意地微微颔首,正想抬手令两人下去,倏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他的大宦官伏环急急自外头进来,行礼进了宝帐后,与他耳语几句。
李行衍咬着牙,凝神细听。
隐约听得,七皇子几字。
第46章 闺房 不成,我的闺房你不能进来……
宝帐后, 成帝的神情一寸寸地沉了下来,衬着他那微微泛红的面色,愈发显得阴鸷骇人。
一看, 便是动了真怒。
这种场景, 寻常人皆是避之不及, 唯恐龙颜大怒时殃及到自己。但沈厉山却仍旧立在原处,大有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之态。
不为别的,只为他方才也隐约听见了七皇子几个字。
他倒要看看, 那个诱骗自家女儿替他出头的七皇子,这会又要玩出什么花样。
他静静等了一阵, 成帝终于开了口,语声沉哑, 似强压着怒火:“去传李容徽过来, 当面对质!”
“是!”大宦官伏环应了一声,紧步下去。
只是他这一去, 却着实是有些久了, 直到殿内供桌上一炷清香燃到了尽头,外头才终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槅扇外悬挂着的金帘交错一响, 两人一前一后打帘进来。
当先的,是宦官伏环。而其后那人于宝帐外立定, 俯身行礼道:“父皇。”
成帝深皱着眉,目光在自己这两名皇子之间巡睃了一阵, 终于厉声道:“听闻昨夜长亭宫中进了刺客。两名刺客为夺一块东宫宦官苏吉的腰牌,生死相搏, 最终同归于尽。尸首被拖到大理寺门前示众,竟是死士。可有此事?”
李容徽垂首道:“回父皇,确有此事。”
李行衍却也立时开口道:“回父皇,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
成帝眸光一凛,注视他半晌,开口道:“有何蹊跷?”
李行衍咬牙:“苏吉确是儿臣身边负责传话的一名内侍,前些日子,也确实溺死在荷花塘中不假。那时宫中仵作替他敛尸时,未见腰牌,以为是在挣扎间滑落到了塘底淤泥里,便没有计较,不曾想,是被人夺了去,意在构陷!”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眼底一缕讶然掠过,旋即漫上悲哀之色,只哑声道:“皇兄言下之意,是我杀了苏吉,又夺了腰牌构陷于你?”
李行衍不置可否,只冷冷道:“苏吉不会武功,如何行刺于你?”
“会武功之人,也未必要显露于人前。”李容徽说罢微停一停,似不经意道:“皇兄在宫中行走时,从不带侍卫,却总是跟着贴身的那三两个宦官。想必,其中不乏藏龙卧虎,武艺精绝之人。”
“若不是死去的苏吉,那便是旁人。”
李行衍眸光一紧,他身边的左和本是皇后母家豢养的死士,特地没割舌头,养到入宫的年纪净了身,又不着痕迹地一路调到东宫来,做了他的贴身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