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唯恐李容徽真的翻窗进来,忙放开了他的袍,紧步行至案前,随手拿起了上头最薄的两本,又走回窗楣前,隔着长窗递给他:“就这些了。”
李容徽接了,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棠音见他身形微动,生怕他下回又不声不响地逾墙进来,遂将身子探出去一些,对着他的背影急急道:“下回可千万要记得递拜帖,从正门进来。”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又焦急,又不敢大声怕被旁人听见,令人心下柔软。
李容徽遂轻回过声来,柔声答应。
“我记住了。”
第47章 拜帖 你生得好看,我一见你便喜欢。……
章坚未曾想到, 自己会在一日之内,见到李容徽两次。
彼时正值膳时,章坚也打算将书籍收好前往膳堂。孰料人刚走出南书房, 便见李容徽已等在檐下。
章坚微微一愣, 见四下无人, 便走上前去,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不敢当吩咐二字,只是有事要劳烦先生罢了。”李容徽轻声答了, 自袖中取出一张宣纸交给章坚:“烦请先生帮忙打听,纸上之人身在何处。”
章坚伸手接过, 将宣纸打开,目光往上一落, 便露出几分讶异之色。但终究没多问什么, 只是再度拱手道:“臣尽力而为。”
李容徽轻颔首,复又开口道:“还有一桩事——”
章坚见他似有难言之隐, 便主动接过了话茬:“殿下对臣有恩, 无论是何事,只要臣能够做到的, 绝不推辞。”
见他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李容徽这才缓缓开口道:“我曾听闻, 先生有一位嫡女。”
刚刚答应过绝不推辞的章坚一张脸转瞬涨红成了猪肝色,好半晌, 才艰难道:“殿下,臣确有一名嫡女。但她今年才刚满十二, 恐怕,恐怕——”
剩下的话,他已说不出口。
“十二……”李容徽默念了一声, 剔羽般的眉微凝:“年纪的确是小了些。”
他前世对章坚的了解并不算少,知道他极爱自己的夫人与嫡女,但却也不曾细致到去打听他嫡女的生辰八字。
十二岁,那想必模样比现在的棠音还要稚嫩许多。
确实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他心念微转,却见眼前的章坚满脸涨红地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李容徽抬目看向他,旋即明白过来,蹙眉道:“先生多虑了。”
他走近了一些,轻声低语了几句。章坚面上的涨红慢慢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误解于人的赧然,只躬身道:“臣这便去取,日落之前,一定送到长亭宫中。”
*
仿佛一闭眼的功夫,高悬中天的红日便已西坠。
沈厉山也落了朝,一身重紫色官服自轿中步下。
一名麻衣小厮紧步走上前来,双手将一封拜帖递上,躬身道:“相爷,今日皇子侍读,章坚章大人府上递来一封拜帖,小的给您送来了。”
皇子侍读?
沈厉山眼皮也不抬,只冷冷道:“一封拜帖,特地送来做什么?和书案上那堆丢在一起便是,我得空的时候自会看。”
这一句得空,便不知是十日,还是二十日了。
毕竟想攀附沈府的人实在是太多,一些身份低微的,排上个一年半载,拜帖都在阴雨天放到长了霉点了还无人引见,也是常事。
那麻衣小厮犹豫了一下,却没走,只是放低了嗓音道:“老爷,这封拜帖不是给您。”
沈厉山脚步一顿,微微皱起眉来。
小厮见他停步,这才低声道:“是章府嫡女给小姐的,说是想一同去城郊寺庙里许愿。”
这倒是蹊跷的很。
他刚拜相的时候,很多人见递给他的拜帖无人回复,便另辟蹊径,转而让自家女儿递帖子给棠音。多的时候,每日都有古籍那么厚的一沓。
只是,都被自己拦下了。
自家女儿心思纯稚,自不能与别有用心之人有所交集。
女儿家脸皮薄,被回绝几次,也就不敢再递。如今都清净了一年半载了,没想到,还有一封。
他拧眉沉思了须臾,沉声开口:“是哪位皇子的侍读?”
小厮忙道:“回相爷,是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
沈厉山紧拧着的眉渐渐松开了——十二皇子,今年才刚满八岁。
“查下去。”
他吩咐了一声,冷着脸往书房里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章坚的生平便已经理成一本小册,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他的书案上。
沈厉山翻开,难得仔细地一页一页看了过去。
早年中进士,后时运不济,一路郁郁不得志,又逢夫人重病,遂为皇子侍读。家中仅有一女,年十二。
家中仅有一女——
沈厉山的手指在拜帖上无声叩了一下,前些年自己太过严苛,拒了所有贵女的拜帖,以至于时至今日,棠音的闺中密友也仅有昭华公主一人。
如今既然又有拜帖上门,家世也算青白。且棠音又关了这许多日了,天天闷在自己闺房中誊抄古籍,也陆续抄了泰半,想必也是认真反省过了。
偶尔放她去城郊寺庙里许个愿,倒也没什么。
只要,不将进宫的玉牌给她,便翻不出天去。
沈厉山又拧眉沉思了须臾,终于重重叩了一下拜帖,淡声道:“拿去给小姐吧。”
麻衣小厮应了一声,拿着拜帖急急下去,一路过了垂花门,于后院里寻着了棠音身边贴身服侍的檀香:“檀香姐姐,这是皇子侍读,章坚章大人嫡女递给小姐的拜帖,约的是明日辰时,去城郊寺庙中许愿。”
檀香下意识地接了帖子,也是一愣:“哪位皇子的侍读?”
“十二皇子。”小厮答道。
这可……从没听说过小姐与十二皇子有什么来往啊?
这章坚章大人,更是闻所未闻。
檀香愈发诧异,但还是轻轻颔首道:“知道了,我去问问小姐。”
她一路压着满腹的疑惑,赶到了棠音的闺房。
彼时棠音已誊抄得有些疲倦了,只将湖笔随意搁在案上,自己半倚在美人靠上,解着今日檀香与白芷从街边买回来的一只九连环。
“小姐。”檀香轻唤了一声。
见到檀香来了,她便将解到一半的九连环搁下,轻笑道:“你不是说去庭院里折几枝红梅供进玉瓶里吗,怎么空手回来了?”
檀香忙自袖里取出拜帖,递给棠音,将小厮说的话又给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迟疑道:“小姐,您看这拜帖——”
话音未落,棠音已伸手将拜帖接了过去,一双杏眼清亮,有些不可置信道:“真是给我的?”
檀香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棠音一下便自美人靠上起身,双手捧着拜帖贴在心口,眼底满是笑意,唇边也浮出两枚浅浅的梨涡来。
自爹爹当上权相后,她已经有快两年没接到过其他贵女的帖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爹爹对外太过冷肃,吓得人拜帖都不敢往相府里递。
每年盛京城贵女们私办的春宴,秋宴,冬宴上,在昭华因为身份太高,反倒接不到帖子的所有宴席上,她看着贵女们三两成群,出双结对,总是羡慕不已。
如今,终于有贵女给她递帖子了。
往后,再不用羡慕旁人了。
她愈发高兴,提起裙裾便紧步往自己闺房里走,一路还絮絮地问着檀香。
“明日里,我该穿什么好?月华色的会不会太素净了,让人觉得我不好接近?茜红色的又会不会太艳,让人觉得我性子强势,不好相与?”
“还有,步摇是戴珊瑚衔珠的好些,还是带白玉垂流苏的好些?”
“第一回 相见,要不要带些礼物给她?是带这几日新买的小玩意,还是带我最喜欢的那支簪子?”
这样兴奋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她第二日梳妆罢,与檀香白芷一道走出府门。
彼时,章家嫡女正玉立在相府门口,也无甚华丽妆扮,只一身玉白色缠枝莲妆花小袄连着同色苏绣锁银边月华裙,外头随意笼一件锦茜红宽袖大氅,便是通身的明媚绮丽。似一枝新剪的红梅开在玉瓶中,令人心折。
只看这通身的姿态,便知道定是个美人。
唯独令人遗憾的是,美人似乎家风极严,只是去一趟寺庙,也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还特地戴上了幕离,重纱垂下,让人无法窥见容貌。
棠音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刚想搭话,甫一抬头,却是微微一愣。
章家嫡女才十二岁,可这十二岁的年纪,竟出落得如此高挑。
自己走到她近前了,竟才堪堪挨到她肩胛骨的位置。
棠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踮起足尖,尽力离她近了一些,将手里捧着的东西送到美人跟前。
是一只紫檀木的匣子,随着她指尖轻轻一抬,便‘吧嗒’一声在两人面前打开。
里头整齐地分成两列,一列是花钿、珠钗、簪子、步摇等女子们惯常戴的首饰,而另一列,则是这几日檀香与白芷买来的新奇玩意。
棠音面色微红,有些赧然地小声开口:“我是沈家棠音,第一回 见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些什么。便将我素日爱用的首饰和喜欢玩的小物件都带来了,你自己挑吧。”
她话音落下,又静静地等了半晌,仍不见美人开口。
棠音只道她是生性腼腆,便对她安抚似地笑了一笑,将紫檀木匣子交给了一旁的檀香拿着,自己则低下头去,学着那些彼此之间玩得好的贵女们的模样,也执起了美人的手。
美人的手指修长,皎白如霜,握在手里也冰凉似霜雪。
棠音被冻得轻轻瑟缩了一下,却没放手,只是自匣子里取出了一支最为通透的白玉簪子放到她手心里。
“你生得好看,我一见你便喜欢。这支白玉簪子送给你。”
第48章 女装 你怎么能装美人骗我
美人的指尖轻颤一下, 仍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反握住了她的手,莲步轻移, 缓缓地带着她往相府的马车里走。
她的身量看着高挑, 但步子却极慢, 短短一段距离,走得两人手心都有些微微发汗。
“你是不是很少出门?”棠音以为她是紧张,便一道踏着小木凳往上走, 一道小声安慰她:“你以后多递点帖子来相府,我带你去盛京城四处走走, 你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说完,刚在车内坐稳, 美人却已经身姿轻盈地上了车辇。
——没踏脚凳。
棠音愣了一愣, 旋即锦缎帘子垂落,马车内的光线昏暗了下来。
而美人紧挨着她身旁坐下, 两人裙摆相叠, 近得棠音甚至可以闻见她身上清淡的雪松香气。
疏淡清冷,没有半分寻常女子脂粉香的缠绵。
还有一些似曾相识。
不知为何, 棠音觉得面上起了几分烫意,为了不让美人看见, 她忙低下头去,将视线垂落在她手里拿着的白玉簪上, 伸手轻轻接了过来,小声道:“要不我替你戴上吧?”
她说着, 试探着慢慢伸出手去,打算拂开她的幕离。
指尖刚碰到最外面一重布料,美人却微侧了侧身, 轻轻躲了过去。旋即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一抬,自袖袋里取出两样东西交给他。
这是……美人的回礼?
棠音眸光轻亮,下意识地将东西接了过来,垂首一看。
东西并不多,也就两本古籍,一小沓宣纸。
古籍是她爹爹的古籍,宣纸上,密密麻麻落着的,也是她的字迹。
棠音面上带笑的神情倏然一凝,连指尖都僵住了。好半晌,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美人也迟疑了一下,慢慢伸手将幕离摘下,露出了一张姿容昳丽的脸。
墨发梳成云鬓,以一支赤金衔珠步摇松松挽住,冷玉似的肌肤上未施脂粉,但那双眉眼生得太好,唇色又红如点朱,即便是一张素面,也已是风姿冶丽,尽态极妍。
棠音愣了一愣,难得地有些迟疑,看了她半晌,又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古籍和宣纸,一直重复了数次,一双杏眼愈睁愈大,长睫颤抖个不停。
倒是美人先抬起羽睫来,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声线低醇,如海浪拂过岸边细细的沙。
“李容徽?”
棠音这才认定了是他,指尖一颤,险些将手里的簪子甩落,还是李容徽替她接住了,放在桌上。他有些别扭地轻扯了一扯自己身上的月华裙,点头低声应了:“是我。”
“你——”棠音的目光从他的云鬓上一路往下滑落,一直滑到那条精致的苏绣锁银边月华裙上,复又慢慢移回他的面上,愣了好半晌,脑海中才走马灯一般转过方才的一系列情形。
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霎时红透了,连着方才被他反握过的手指也滚烫起来。
一时间,又羞又急又气,那双长睫轻轻一颤,杏眼里便盈上一层水光,哽咽道:“你,你怎么能装美人骗我?”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李容徽有些慌乱地在袖袋里寻了一下,却只寻出一张绣着双鲤戏水的帕子来,像是买衣裙的时候,店家附赠的。他犹豫一下,还是给棠音递了过去,小声道:“你别哭,我真不是有意的。”
棠音一把接了过去,拿帕子捂着烫红的脸,闷声道:“如果不是有意的,那你方才在府门口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我方才若是开口了,在场下人都能听出端倪,又怎么会放出你来?”李容徽轻声解释。
棠音听着他的嗓音沉默了好半晌,才咬唇道:“那你,那你方才也不能——”双鲤鱼戏水的帕子后,她的面色愈红,怎么都不肯重复当时的情形。好半晌才勉强开口说出一句:“你要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