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又劝了几句,见拗不过她,便只能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提醒道:“我曾听父亲提过几次,说近日里清繁殿与东宫似乎急于将婚事定下,只是圣上一直未曾松口罢了。”
“这回品香宴上,怕是要借题发挥,将此事敲定。”
“你可千万要小心。”
*
兔缺乌沉,三日很快过去。
这三日,棠音成日将自己锁在闺房之中,不闻窗外之事,只一心试香。终于在品香宴当日,日头初初升起之时,制出了一炉子平庸得恰到好处,既没有一丝差错之处,也没有半点出彩之地的熏香。
届时奉一炉这样的香上去,只要不写名字,便无人能够认出此香是她所制。
即便是写了名字,想必众人也无法将这样一炉平庸至极的香选为魁首,便也不能借着赏赐之名,行一些暗度陈仓之事。
她对此香极为满意,为此还搭了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锦缎小袄与素色月华裙,外头拢着的,也是浅灰色无半点装饰的氅衣,朴素得不似她这个年纪的姑娘。
就当她略微放下心来,小心地捧着这一炉香踏上了马车,去宫中赴宴的同时,东宫之中,李行衍却正是烦躁不安。
这三日,他过得不如意之极。
先是刑部尚书的独子被杀,刑部尚书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因顺天府没能查出行凶之人而迁怒办案的捕快,滥用私刑被罢了官。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则是朝中新贵,今年新登科的状元郎,年轻气盛,又是玉璋宫那位的侄子,明里暗里处处与东宫作对。
而沈相虽仍未曾表明态度,但每每自己的政令经过沈相统领的三部之时,不是无止境地拖延下去,便是阳奉阴违,半点不顺他的意。偏偏场面上还做得极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只能空窝一肚火气,无处宣泄。
今日里,圣上身边的伏环又带走了他身边得力宦官左和,听闻还直接送进了慎刑司里。虽左和是死士,一张嘴极严,定是撬不出什么东西来。
但前些日子里,阖宫搜查,其余的死士都已死的死,散的散,仅存的一些也都送到京城之外将养着,不敢轻易入宫。如今再失一左和,便如断一臂膀,令人难受至极。
且死士之事后,母后似乎是动了真怒,一连数日不曾见他,只令身边的贴身宫女珊瑚一次又一次地传令过来,勒令他此次品香宴上绝不容再失。
为此,他已三日未曾好眠,眼下堆着淡淡的青影,心中更是一片躁郁。
他以指尖重重叩了叩眼前的桌案,冷声道:“长平,品香宴上的香鼎可准备好了?”
“回殿下,都准备好了。”长平知他近日里心情不佳,怕他迁怒。如今一听他开口,忙紧步走了过去,将准备好的香鼎一一给他过目。
但待李行衍粗略看过一遍后,他又从中取出一个,双手递了过去,低声道:“这只香鼎是根据您的吩咐,让工匠赶制的。”
长平说着,忙将香鼎翻了过来,给李行衍过目。
这香鼎看着与其他几只并无不同,但随着长平的指尖在把手上轻轻一叩,里头的香板便无声挪开,露出一朵棠花徽记。
李行衍这才面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排好顺序,务必让沈棠音拿到这只香鼎。”
随着长平连连点头称是,李行衍又皱眉开口:“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品香宴——她可来了?”
长平忙道:“回殿下,奴才方才问过了,沈姑娘的车辇已进了宫门。”
李行衍这才眉眼微舒,淡淡应了一声,于案几后款款起身:“为显诚意,孤亲自过去迎她。”
刚抬步,却听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另一名小宦官长贵自外头紧步进来,无声跪在李行衍跟前,垂首低声道:“殿下,七皇子求见。”
“李容徽?”李行衍面色立时一沉,眼底暗色翻涌,只冷声道:“让他进来!”
今日里的品香宴,只邀了贵女,可没邀皇子,更没邀李容徽。
在这个节骨眼上求见,他倒要看看,这个贱藉宫女所出之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随着他一声令下,候在门外的小宦官引着李容徽行入殿中。
今日路面上已积了薄霜,李容徽却未着狐裘,只一身半薄不厚的玄色大氅,昳丽的眉眼微垂着,显出十二分的温润无害。
甫一进了殿中,还未待李行衍开口,他便已微抬起眼来,恭顺地轻唤了一句:“皇兄。”
李行衍便也微牵了唇角,淡声道:“七皇弟今日是所为何事?”他说着神色微寒:“又是来讽刺于孤?”
“皇兄何出此言?”李容徽似乎有些讶异,抬目轻看他一眼,旋即又低下眉眼,自袖袋里取出一盒胭脂,双手递了过去。
“这是棠音的胭脂,前几日落在了我的宫室里,忘记拿回去。听闻今日她要入宫赴皇兄的品香宴,那便烦请皇兄代为转交。”
他说着,冷玉似的面孔上,竟染上一层薄红,忙掩饰似地微侧过脸去,只将那盒胭脂放在李行衍书案上,半晌没有开口。
胭脂,宫室,棠音。
李行衍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面色渐渐沉了下去,银牙几欲咬碎:“棠音……?是谁让你这么唤她的?你应当唤她一声皇嫂!”
李容徽微讶,抬起一张仍染着薄红的脸来,轻声开口:“是棠音让我这般唤她的。”
“难道棠音,没与皇兄提过吗?”
第55章 皇嫂 皇嫂唤错了人,岂不是尴尬至极?……
“你——”李行衍被他气得胸口发闷, 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脑海中却走马灯般转过上次在寻仙殿前见到李容徽的情形。
‘当初棠音替我延请太医的时候,怕我身上留下伤痕, 特地令太医开了一盒玉润膏给我。’
‘如今还剩下半盒, 可要我差人送到东宫里去?’
那时他唤得就是棠音!
只是彼时他心中满是礼部与死士之事, 并未察觉。
如今想来,怕是早有私情!
李容徽微侧了侧脸,见李行衍额角青筋直跳, 一副气怒之极,却又强压着情绪不好在人前发作的模样, 唇角微抬,嗓音愈发低醇:“皇兄怎么不说话, 可是生我的气了?”
“是因为我不愿唤那一声皇嫂?”
他说着轻垂下眼, 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落在眼前那盒胭脂上:“不是容徽不愿。只是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来,乱唤皇嫂着实失礼了些。”
“若是他日, 圣旨上写的不是棠音, 皇嫂唤错了人,岂不是尴尬至极?”
“圣旨未下, 一切皆有变数。”他轻抬起眼来,浅棕色的眸中满是忧虑, 仿佛下一刻,赐婚于太子的圣旨上, 便要换了名字。
他轻轻叹道:“我这可是为了皇兄着想。”
“李容徽!”李行衍再也摁那不住,重重拍案而起, 眸光凶戾,气息紊乱。
“皇兄这是为了几句话便要屠戮手足么?”李容徽轻抬唇角,心中却不免有些遗憾——李行衍这幅模样, 要是能被棠音看见,该有多好。
总有这个机会的。
他微瞬了瞬目,像是极失望一般轻叹了一口气,背转过身往殿外走。
在彻底背对李行衍后,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一双浅色的眸底锋芒暗隐,语声却仍旧柔和:“既然皇兄如此在意,那等改日赐婚的圣旨上换了人选,那声皇嫂,皇兄想听多少遍都可以,容徽绝不食言。”
他话音落下之时,人已走到槅扇前。还未迈步,便听见身后重重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
旋即,一阵浓醇的胭脂香气于殿内漫开。
李容徽薄唇微抬,眸中暗芒浮动。
这几日,内务府连夜赶制香鼎,说是为品香宴准备,倒也合情合理。
可若是往深处一想,便知道偌大的皇宫里,如何会缺区区几个香鼎。连夜赶制,必定有诈。
本想着,今日来承德殿中寻个机会,给棠音提个醒。却没想到李行衍如此沉不住气,倒是替他省事。
他薄唇微抬,重新抬步,迈过了承德殿的门槛。
*
御花园中,棠音正端坐在一株梅树下。
今日清晨降了霜,于梅枝上落了薄薄一层。如今日头出来了,便又融结为露,无声自盛开的梅花上坠下,砸落在她眼前的青石桌上,碎香四溅。
棠音轻抬了抬眼,有些担忧地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只见各色锦衣的贵女如这园中四季妍丽的名花一般,一茬接一茬,一眼望不见尽头。
只是,却唯独没见昭华。
方才在宫门口,她刚下了马车便被人引到了御花园里,檀香与荣满,也以天家盛会,不容有失为由,被拦在了北侧宫门外。
如今竟是连一个能去给昭华报信的人也无。
她正蹙眉想着,却听远处脚步声轻起,长长两列宫娥蜿蜒而来,为首两人高举仪扇,交叠于仪舆上方。
徐皇后一身八答晕春锦长衣,笼一件正红描金绣凤宽袖斗篷,正端坐于舆辇之上。戴着鎏金护甲的玉指轻叠于手背,明黄缎垂帷落下,半掩玉容,更是通身的雍容华贵,不可逼视。
而随辇之人一身月白鹤氅,外笼同色狐裘,面容清隽,通身温润,正是太子李行衍。
皇后仪仗于御花园中停下,太子亲自上前,扶着皇后自舆辇上下来,高坐于金帘之后。
而满御花园的贵女们见此景象,亦纷纷自各自坐落之处起身,齐齐福身拜见。
“今儿是衍儿的品香宴,既是宴席,那宾主尽欢便好,也不必太过拘礼。”皇后于帘后轻轻抬手,免了诸贵女的礼,又侧首对李行衍道:“差人将东西分发下去吧。”
李行衍轻应一声,身边候着的宫娥们便鱼贯入场,将手中的玉盘搁在众贵女跟前。
盘中的东西并不多,不过一镂空雕花的银质香鼎,与各色花粉、花汁、香药数十品。
这意思,便是要人当场调制。自己带来的那一炉香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棠音正这样想着,却见身旁一贵女倏然白了脸色,纤细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手里那只青玉香鼎。
棠音明白过来,这怕是自己不懂香理,提前差精通此道之人做好了香,想要蒙混过关。只是却没曾想到皇后与太子选择让人当场制香,怕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了。
又是一阵脚步声微响,无数宫娥们手持烟青色帷帐而来,将贵女们三四人为一组,分别隔开。
这是怕御花园中人数太多,彼此之间香味晕染,混了气息,也是怕人多混乱,有人为了赏赐,做出令人不齿之事。
一切准备停当,上头传来徐皇后柔婉的嗓音:“既是宴席,又岂能没有赏赐?”
隔着金帘,她将腕上一只凤血镯褪下,搁在铺了锦绸的金盘之中,让人放在紫檀木案正中,诸位贵女都能看得见的地方。
“这只镯子,是本宫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第一回 进宫,当时的皇后娘娘亲自戴在本宫手上的。如今,本宫将它拿出来,赏给魁首之人。”
此言一出,御花园内蓦地一静。
皇后娘娘做太子妃时的镯子,还是先皇后亲赏的,其中意义之重,不言而喻。
而如今,皇后却将它拿出来,说要赏赐给魁首之人——
难道是沈家嫡女失了皇后欢心,如今皇后要在这场品香宴上,另选她人为太子妃?
抑或说,只是为太子选两个未来的良娣?
可若是选良娣,又何须拿出这样意义深重的东西?
贵女们各有所思。
若不是有烟青色帷帐隔着,此刻怕是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要落在棠音身上了。
然不等她们想个明白,却又听上首李行衍淡淡一声:“开宴吧。”
诸位贵女便也压下了各自的心思,垂首去选眼前的香药。
而棠音的指尖刚要触及一支檀香,却像是倏然发觉了什么,手指轻轻一顿。
小巧的鼻翼翕动两下,一双秀眉微微蹙起。
众贵女们大多还在迟疑,不曾打开放香药的盒子。且中间又有帷帐相隔,是以场中的香味还不算浓郁。
也正因此,显得眼前香鼎上的胭脂气极为突兀。
制香,最讲究香味的搭配,这样热烈浓郁的胭脂气,要想压下去,就要用重香。
但若是用重香,未免也太过夺目了一些。
棠音迟疑了一阵,伸手轻掀起帷帐一角,对帐外侍立着的宫娥轻声道:“姑姑可否为我换一只香鼎?”
立在她身边的宫娥为难道:“回沈姑娘,这香鼎是内务府专门为此次的品香宴赶制的,一人一鼎,没有多余的了。”
棠音无奈,只得重新将幔帐放下,看着眼前的香鼎微微蹙眉。
正迟疑,却有一双素手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香鼎推到了她跟前。
棠音一愣,旋即抬起眼来,却见眼前一身青碧色衣裳的姑娘正切切地望着她,笑得有几分讨好:“你是相府的沈姑娘吧?”
“我是工部侍郎嫡次女陆锦婵,你用我的香鼎吧。”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声与她说明了:“我手里的香鼎上,沾了特别浓郁的胭脂香气,非重香难以压住。而你手上的香鼎虽也沾染了一些,却比我的要浅淡许多,不会影响你正常制香。你——真要换吗?”
陆锦婵闻言,似乎迟疑了一瞬,握着香鼎的手指略微收紧。
她在制香一道上虽不如沈家棠音,但与其他贵女相比,也算是个中魁首,即便不能真正夺魁,也是有机会能得皇后与太子青眼的。
若有机缘的话,说不定,还能得个良娣的位份。
只她擅长的也是淡香,若是接过棠音手里这只‘胭脂鼎’,便很难再惊艳于人了。
棠音看出她的犹豫,便也不难她,只兀自对她笑了一笑,便转过身去,往旁侧走了几步,轻声又问另一名贵女。
来之前,自家哥哥便千万叮咛一定要谨慎。如今昭华未能前来,已是出了一重差错,余下之事,更得处处小心才是。
这一只香鼎上的胭脂气,比其他贵女手中的都要浓郁许多,她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