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年节,宫中特意开了恩旨,在此夜中解了宵禁。因而即便是入了夜,街巷上也是人流如织。沈厉山与沈钦去皇宫赴宴回来的车辇,也在路上被困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不得不下车步行,才勉强踏着亥时的更漏赶回了府中。
等他们一进府门,姜氏便吩咐小厨房将热着的菜肴温着的酒都拿了出来,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一家人在爆竹声里和乐融融地用了团圆饭。
守岁的时候,沈相还破天荒地与家人一同打了几把叶子牌。
只是他的牌技差得很,又特别敢押注,没多久就输了一整月的俸禄出去。倒是棠音眼前的银两银票堆起厚厚的一叠,与方才得的压岁放在一处,也十分可观。
“新岁了。”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声,远处的更漏声随之纷沓而来,混着街上舞龙舞狮的热闹声,一齐涌入耳畔。
沈相便也大方地站起身来,对众人抬手道:“守完岁想来都困了,那便都去睡下吧。只留几个人当值就成。”
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当值者,明日可去库房中多领半个月俸禄。”
此言一出,满院的下人们无不欢喜。
棠音倒还不曾发困,但听父亲这样说了,便也将眼前的银票收好,自己回到了房中,又打开了妆奁,打算将银票与之前存的那些放到一处。
但檀木妆奁刚打开,棠音的视线却越过了一众华光溢彩的首饰,不由自主一般,轻落在一只小木兔上。
小木兔长耳短尾,圆滚滚的身子微团着,懒懒得像是小睡初醒,正是李容徽当初赠予她的那只。
棠音轻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将木兔拿起,放在掌心里,手指抚过木料温润的质地,略有些出神。
李容徽已走了两月余,也曾差人给她送过书信,捎过一些京城里没有的小物件。可无论她回信时怎么追问,他寄来的信上,也只提一些风土人情与有趣的见闻,倒是极少提到如今城中的近况。
唯一提过的一次,是告诉她,自己已将她的心意带到,在城里开了舍粥铺子,并赠了不少冬衣出去。
其他的,便再没有了。
而官面上传来的消息,总是慢上一个月。父亲那得到的情报倒是快些,可她又不敢问父亲,只能自哥哥那里零零碎碎地知道一点。
最近的一回,只知道他进了北城。北城的情况比盛京城中预想的还要糟糕许多,其余的,便全不知晓了。
也不知道,如今北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有些担忧地想着,指尖轻落在小木兔光滑的脊背上,微微收紧。
也不知道,李容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正想着,槅扇却轻轻被人叩响,檀香兴奋的嗓音自外头传来:“小姐,快来看,外头燃烟火了。”
棠音有一瞬心思被人窥破的慌乱,忙将小木兔收回了妆奁里,轻应了一声,推开槅扇,轻提着裙裾,跟着檀香一道走到廊下,抬头向天穹上望去。
而数千里外的雪域,李容徽正独自坐在一块青石上,沉默着擦拭着长剑上残留的鲜血,听见响动,便也下意识地抬起来眼来。
大团大团的金雾于纯黑的天幕上绽开,各色流光交织,如昙花次第而开。
漫天流彩,星河倒转。
又是新的一年。
*
翌日天明,棠音是被檀香轻轻推醒的。
“小姐——”
她昨夜睡得晚,今日起来也有些倦倦的,只闭着眼,任由檀香服侍着她穿衣洗漱,为她在额上点上象征着新岁的梅花妆,半晌,才困顿开口:“檀香,如今什么时辰了?”
檀香绞干了手里的帕子,轻声答道:“回小姐,辰时了。”
“也不是很晚。”热帕子轻轻擦拭过她柔白的小脸,棠音这才勉强醒过神来,睁开一双杏眼,小声道:“是不是父亲嫌我起得晚了,让你来唤我起身?”
“不是——”檀香迟疑了一下,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声开口。
“是偏门处,有一位公子在等您。”
第63章 惊撞破 游历花丛的纨绔子弟
“一位公子?”棠音轻愣了一愣, 她在盛京城里,可从没有什么相熟的’公子‘。
除非将李容徽也算上。
可檀香是见过李容徽的,若是李容徽的话, 应当不会唤一声公子。
她略想了一想, 又问:“可有拜帖?”
檀香摇头:“没递拜帖, 走得也是侧门,我还以为是小姐相熟的公子。”
棠音轻蹙了蹙眉,止住了檀香想替她绾发的手:“既然没递拜帖, 那就当登徒浪子看,随便找个由头给回了吧。”
说着便随着困意往窗边贵妃榻上一躺:“我小睡一会。”
檀香应了一声, 便掩了槅扇出去。
棠音闭了眼,正半梦半醒的时候, 只听槅扇又是一响, 檀香紧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推她:“小姐, 您快醒醒。外头那位非但不走, 还说您没良心,是不是差人打出去?”
棠音被她闹得醒过来, 略微迟疑一下,还是道:“就算再是纨绔子弟, 也没有敢上相府来闹事的。”
“檀香,替我绾发, 我过去看上一眼。”
檀香轻应了一声,纤细的手指在她的乌发间穿梭了一阵, 很快便挽起一个乖巧的百合髻来,并以一支和田玉簪子细细簪住。
棠音这才起身,披上一件织锦斗篷, 随着檀香一路往侧门行去。
还没走到侧门跟前,便见一公子模样的人对一旁的小厮说着话,声音像是刻意压了又压似的,有些略哑:“你说音音是不是没良心?上回我来相府寻她的时候,还没一盏茶的功夫人就上了我的马车。如今不过隔了一日,我都在偏门等了这许久,她还不肯出来。”
那小厮低着头,嗓音却是柔婉的女子嗓音:“公……公子,您这一身打扮,沈家姑娘怕是不敢出来。”
棠音讶异地将目光往她身上一落,又移到了她身边的’公子‘身上。
只见那公子一身宝蓝色圆领锦袍,腰间配着水头上好的和田玉佩子,墨发高绾,以紫金冠束起,人又生得格外妩媚些,一双凤眼流转间,恣意风流,还真像个游历花丛的纨绔子弟。
棠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都快走到近前了,这才迟疑开口:“昭华?”
那’公子‘转过眼来看向她,丰润的唇往上抬起,轻笑出声:“我这一番打扮,险些连宝珠、宝瓶都能没认出来,你却一眼看了出来,果然是与我心有灵犀。”
棠音这才相信是她,一双杏眼惊讶地微微睁大。
昭华身量高挑,扮起男子来,倒也毫不违和。也难怪方才檀香都把她当做了公子。
若不是老远听到了她与身边’小厮‘的谈话,怕是她也不能一眼认出,这便是那个姿容艳丽,喜欢在唇边重重点两点面靥的少女。
她愣了一瞬,这才开口:“你今日怎么这番打扮过来寻我?”
“这不是上回出宫的时候,带着你和宝珠宝瓶三个姑娘家,很多地方没去成吗?”她说着便笑:“这回我只带了宝珠,还让她扮成了小厮。你呢,就扮作我的夫人,老爷带着夫人和小厮出行,什么地方去不得?”
棠音闻言也有些心动,毕竟上回和昭华一道出府游玩,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加之那一次……又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一想起来就令人面红耳赤。如今也该再出去一趟,把当初的记忆给盖下去。
她自知自己身量娇小,扮男子怕是不像,便也没否认昭华夫人的说法,只低头略想了一想,隐约想起上回李容徽扮作美人的事来,瓷白的小脸上轻轻泛起酡红,忙侧过脸轻声道:“那我去拿一顶幕离来,不然扮你夫人被相熟的人看到了,少不得麻烦。”
昭华自然答应。
棠音便遣了檀香拿了幕离,与昭华一同上了候在府门外的马车。
车帘垂落,棠音便轻声问昭华:“今日打算去哪里?”
昭华似是早就想好了,她一问,便毫不迟疑道:“先去城西的马球场,看看马球赛下下注,要是有缺人的,我便自个下去打几场,赢个头筹回来。”
“再去城北的人市,听闻那里还有卖胡姬的,姿容艳丽,不似中原人。要是真有好看的,我便买两名回去,送给我母妃做宫女。”
“人市?”棠音听到这两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她道:“听说那里乱的很,你可别被人牙子拐了去。”
“可不能。”昭华笑:“有暗卫跟着呢,只是藏好了你看不见而已。我唤他出来。”
她说着,掀起车帘子,刚想唤人,目光无意在人群中一落,却是顿住了。
一时间也不唤暗卫了,忙回转过身来,扯了一把棠音的袖口,示意她看自己手指的方向:“你看那人,是不是李行衍?”
即便许久未曾与李行衍见面了,但是听到这个名字,棠音还是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只不好拂了昭华的意,这才将视线勉强往那一落。
果真是李行衍,穿了一身常服,正与一中年男子相谈甚欢,一同往一旁的茶楼里走。
“看着像去谈事。”昭华挑眉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在东宫里谈,非要出来找个茶楼。我看不是什么好事。”
“宝珠,停车。”她说着,饶有兴趣地拽了棠音的袖口:“我们跟过去,听听他们打什么如意算盘。”
棠音本不想再和李行衍扯上什么联系,但是听昭华那么一说,倒也迟疑了一下,还没定下心来,便被昭华牵着下了马车,混在人群中往茶楼里走。
棠音赶紧将手里的幕离戴上,安慰自己,她们一个戴着幕离,一个男子打扮,李行衍应当是认不出来的。
可等两人走到茶楼中的时候,因方才停马下车用了一会光景,此刻李行衍早已走得看不见人影了。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迟疑,倒是迎门的小二热络地迎了上来,对两人笑道:“二位可是要用茶?坐大堂还是开雅间?”
棠音略想了一想,自袖袋里取出一些银子给他:“替我们开一间天字号的雅间。”
她指明了要天字号,茶楼中最好的雅间,那小二一听,面上果然露出了为难之色:“这……二位来晚了一步,我们的天字号已有客了。您看,隔壁的地字号雅间也不错,是不是——”
昭华听见了隔壁二字,眸光一亮,立时点头应了下来:“那就地字号。”
“好嘞。”小二收了银子,一脸笑意地将两人引到了地字号雅间里,又按昭华点的,上了一大壶铁观音。
等小二刚一下去,昭华便迫不及待站起身来,贴着两个雅间之间的墙壁站着,附耳上去。
棠音等了一阵,也忍不住好奇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昭华摇头,有些失望地直起身来:“什么都听不清。”
棠音蹙了蹙眉,旋即觉得也是。
雅茗轩是盛京城里最好的茶楼,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朝中官员,私底下谈事时都喜欢来此。若是连正常谈话都能被隔墙听见,那恐怕整个茶楼早已是门可罗雀。
她将这事与昭华说了,可昭华素来与李行衍不合,如今好容易有抓到李行衍把柄的机会,让她放弃自然是不能。
只见昭华有些烦躁地在室内站了一会,倏然眸光一亮,打开了一旁的窗户,低声唤了一句:“还不快出来!”
她的话音刚落,一名身穿寻常百姓服饰,长相也普通的让人过目即忘的暗卫便无声自长窗而入,半跪在昭华跟前:“公主有何吩咐?”
“李行衍出来带了暗卫没有?”
棠音听昭华这样一问,心中也是微微一动。
若是李行衍出来没带暗卫,那昭华确实可以吩咐暗卫过去偷听。
可旋即,那暗卫却答道:“太子此次出行,远远跟着的暗卫至少三人,属下不敢靠得太近,会被发觉。”
昭华双眉紧皱,不悦冷哼:“他倒是惜命的很。”
她说着又抬手让暗卫下去,有些烦躁地在雅间内踱步。
棠音见她如此焦躁不堪,便亲自斟了一杯茶水给她,安抚道:“你先喝杯铁观音去去火。他们若真是来谈事的,一时半会也谈不完。我们可以再找找机会。”
昭华接过了杯盏,目光往里一落,看见澄碧的茶水中倒映出她男装后的面容,一双凤眼里蓦地一亮:“棠音,我今日刻意在脸上涂了点黄粉,又让善于化妆的宫女给我画出了男子的轮廓。我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来,你方才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
“我与檀香都没认出你,是后来听你与宝珠说的话,才猜到是你——”她说着,杏眼微微睁大了,忙站起身来:“昭华,你想做什么?”
“富贵险中求。”昭华对她笑了一笑,一口把杯中温热的茶水饮下,猛地转过身去,疾步往外走。
棠音忙追过去想拉住她,但还是晚了几步,只见昭华一把推开了天字号雅间的门,粗着嗓音高声道:“小美人,你今日约我在茶楼相会,还自掏腰包开了天字号雅间,真是让美人破费了!”
第64章 野鸳鸯 大半个身子斜斜倚在她身上
天字号雅间内静了一瞬, 继而传出李行衍愠怒的嗓音:“出去!”
另一个陌生的中年嗓音也怒道:“这是哪来的疯子,擅闯别人的雅间!店家!店家!”
棠音听见,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 赶紧拿了幕离戴上, 跑了过去, 一把挽住了昭华的手臂,大半个身子斜斜倚在她身上,也转了嗓音, 娇声与她解释:“这不是我来的时候,天字号雅间被人定了么?本想着地字号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你这般莽撞,还能闯错门?还不快随我回去。”
赶来的掌柜与小二面面相觑, 还道是撞破了一对野鸳鸯私会。
但本着做生意两头不得罪的心思, 便也赔着笑对李行衍与那中年男子解释道:“这确实是小店地字号雅间的客人,想是天地两号挨得近了, 一时不慎, 给走错了,还请客人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