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赈灾的事。”李容徽直起身来, 轻垂下眼帘:“是皇兄带了证据, 在御前弹劾我靠着搜刮民脂民膏,逼迫灾民上前线征战, 以此来建自己的功业。”
棠音的长睫轻轻一颤,其实李容徽回来得这样快, 这样风光,盛京城不是没人怀疑过, 背地里一些不好听的话也是不少。只是她却不曾想到,如今是李行衍亲自去圣上面前弹劾了他。
她神色微紧, 轻声追问道:“圣上可罚了?”
圣上的偏听偏信世人皆知,更勿论弹劾他的还是太子。
看着李容徽轻轻颔首,她心中更是焦灼, 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口,焦切道:“罚什么了?”
李容徽轻轻抬目望向她,开口道:“禁足东宫,闭门思过。”
棠音闻言微微一愣,讶然开口:“罚的是太子殿下?”
李容徽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一瞬不瞬,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我将赈灾账本与灾民们自愿入伍的生死状呈上御前,证明皇兄是有意构陷。那罚的,自然也是皇兄。”
他轻抬了抬唇角,轻笑着开口:“棠音好像很意外,以为圣上罚的是我?”
他说着顿了一顿,离小姑娘近了一些,俯身凑近了她的耳畔,低声诱哄:“我与皇兄之间,棠音更关心谁?”
他唇齿间的热气就落在她的耳缘上,将玉白的耳垂染得微红。棠音手指一颤,赶紧将握着他袖缘的手指松开了,绯红着脸低声辩驳:“你——”
她本想说一句’你怎么问这样的话?‘,但刚开口说出一个你字,只觉得肩上微微一重,却是李容徽轻俯下身来,不轻不重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开口:“我便知道,棠音最关心的一定是我。”
语声低醇,带着几分餍足。
棠音被他抢白得微微一愣,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却听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透着几分喑哑:“日后,最好也不要再关心旁人。”
棠音面色愈红,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垂着脸小声道:“你在说什么呀?这可是相府的庭院里,万一有下人进来看见了可怎么是好?”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轻轻笑道:“你不是让你的两名侍女分别守在前后院门了吗?”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棠音被他点破,瓷白的小脸上愈发是红得已不见了本色,只慌忙将手里的衔蝶猫送到他的怀里,转开了话茬道:“还没给它起名字呢,你快想想。”
李容徽接过了衔蝶猫,目光落在它嘴边上的一圈白猫上,迟疑着一瞬,缓缓开口道:“不如就叫衔蝶吧?”
棠音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是不是太敷衍了一些?”
李容徽轻凝了凝眉,没了办法,又将衔蝶猫给棠音递了回去,轻声道:“我没给猫起过名字,一时想不到好的,还是你来吧。”
棠音自然也没起过,加之这衔蝶猫窝在怀中小小软软的一团,自然也不能学着哥哥起神威这样英气的名字,一时间倒也有些迟疑。
倒是怀里的衔蝶在两人这一番推让之间醒了过来,半睁开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奶声奶气地低唤了一声,又往棠音怀里蹭了一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下了。
“娇声娇气的。”棠音被它逗笑,旋即却又想到了什么,便道:“不如就叫娇娇吧。”
李容徽自然没什么意见,只轻轻颔首。
衔蝶猫的名字,便也就此定了下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庭院中的日头也渐渐上来,在青石地面上铺上一层淡金色的影。
棠音便将娇娇交给李容徽抱着。自己则去小厨房里取了冰镇的乌梅汤来,又倒了两盏在青白瓷的小盏里,放在临着一棵海棠树的青石桌上。
海棠花影下,两人一道喝着冰镇的乌梅汤,一道逗着狸奴,只觉得通身的暑气也消去许多,只眼前青石地上那一片明晃晃的日光,仍旧是十分耀目。
“这时日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都已入夏了。再过几日,屋里都快用上冰了。”棠音打着团扇,轻声笑道。
“那便不好出门了。”李容徽眸色微深,若有所思,只缓缓开口道:“棠音还记得护国寺里求来的签吗?”
他顿了一顿,又轻声道:“我们求的,都是七十八签,是一样的。”
他说着,语声愈发轻了下去,带着几分缱绻:“听闻若是能求的一样的签,便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今生也不会再离散。”
棠音微微一愣,旋即却笑起来:“可我求的不是姻缘啊?”
“我求的是家人平安。”
“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李容徽袖口中的手指收紧,旋即却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只轻声对棠音道:“无论是什么,既然求了上上签,总该过去还愿。”
“过几日彻底入夏了,山道便不好走,我们还是早点过去吧。”
棠音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便以团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颌,轻声开口:“那就——”
随着她的动作,袖口略微往下滑落了一些,露出她柔白的皓腕上,一截艳丽的五色丝线。
李容徽的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手指往回,也落在自己腕上那一段一模一样的丝线上,眉眼间渐有了笑意:“那就明日。”
*
兔缺乌沉,一夜很快过去。
翌日晨起的时候,棠音刚打开槅扇,便见天幕上漫天流云,将日渐鼎盛的日光藏于一片柔白之后,倒像是回到了仲春时候的天气。
棠音只穿了一件窄袖衫并一条浅鹅色月华裙,绾个了一个最方便不过的百合髻便往府门外走。还是白芷看见了,觉得太过素淡,便自她新的妆奁里寻了一只色泽最为浓艳的红珊瑚簪子出来,替她簪在发上,这将才她送上了相府的马车。
新换的轻薄锦缎帘子落下,马车在道旁碌碌行了一阵,很快便出了城门,于京郊皇子府邸前停下。
“上来。”棠音轻轻掀起帘子,对等在此处的李容徽轻声笑道。
随着话音落下,辇底微微一沉,李容徽上了车辇,坐在她身旁。
他的目光落在棠音乌发间,自己送的那只红珊瑚簪子上,浅棕色的眸子里便铺上了一层笑影,顺手将一只食盒递了过来:“我路过天香楼的时候,给你带了些点心,你看合不合胃口。”
棠音早膳的时候吃得并不多,经他这样一问,倒也起了几分兴致,只轻轻抬手,将食盒打开。
首先落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碟子玫瑰酥。
棠音还记着上回的事,一见玫瑰酥,便觉得心中有些滞闷,忙抬手将这碟子玫瑰酥放到小几上,抬手拿去了食盒里的隔板,又去看下一层。
还没落眼,便闻见一股子玫瑰酥清甜的味道涌入鼻端,视线一落,果然又是一碟玫瑰酥,甚至还比方才那一碟要更多一些。
棠音下意识地抬眼看了李容徽一眼,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下了,只将手中这碟玫瑰酥和方才那碟并排放在一处,再将食盒打开了一层。
入眼的,还是一碟子玫瑰酥。
棠音终于抬眼看向李容徽,忍不住问道:“怎么这食盒里全是玫瑰酥?”
而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中,姿容昳丽的少年正托腮看向她,唇边笑意深深。
“只有玫瑰酥,不好吗?”
第76章 困意浓 枕着小姑娘的肩睡去
“可如果总是只吃一种糕点……”再好吃的糕点也会变得腻味。
棠音本是这样想的, 但话说一半,总觉得李容徽话里还有旁的意思,便也慢慢止住了话茬。
她略想了一想, 未想出其中深意, 便索性拿了一块玫瑰酥起来, 放入口中,也就免了答话。
入口是玫瑰花汁的清甜香气,里头调了一点淡淡的蜜浆, 点了薄荷,愈显得清美可口。
这才几日未用, 这天香楼里的玫瑰酥,竟又恢复了往日的好滋味。
棠音微有些讶异, 下意识地将手里玉佩大小的玫瑰酥用完了, 末了抬起眼来时,却见李容徽仍笑望着她。
只是眼底的笑意似乎铺得更深了一层, 像是车帘外的日光似的, 明晃晃地有些灼人。
“是不是用了这许多糕点,回过头来, 还是觉得玫瑰酥最好?”李容徽轻声诱哄,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浅粉色的玫瑰酥上, 捻起一块,递到小姑娘的唇边。
棠音耳缘上微微一红, 忙伸手把玫瑰酥接了,轻轻点头, 算是答应。
李容徽这才展眉,轻声笑道:“我便知道,棠音一旦认定了是什么, 是不会轻易变心的。”
而棠音总觉得他今日里说话古怪极了,像是每一句话里,都别有深意似的。
幸好母亲教过她,如何应对这样的事。
母亲曾说过,当摸不准旁人话里的意思的时候,就只要端坐着,轻笑着颔首便是。
这样是最寻不出错处的。
于是棠音便学着姜氏交过的样子,将糕点放下,指尖也以绣帕细细揩尽了,叠放在膝上,对李容徽轻轻牵唇而笑,微微颔首。
而这一切,落在李容徽眼中,便庄重的,如同许诺一般。
他眸底笑意深浓,指尖无意识地轻敲了敲几面,倏然想起来,小姑娘还没与他许过什么山盟海誓呢。
不知今日里——
他这般想着,却见小姑奶的视线也慢慢挪到了他的身上,继而轻启檀口,低低唤了一声。
“这都一日不见了,还不过来。”
李容徽愣了一愣,冷玉般的面孔上也微染上绯意,但终究还是听话地挨了过去。
指尖还没碰到小姑娘柔白的手指,却听怀中’喵呜‘一声轻唤,一团黑色的影子自他袖口上跳下,四爪生风,一晃眼,便扑进了小姑娘的怀里。
这时候,小姑娘第二句话才落地,带着笑音:“娇娇真是伶俐。”
原来唤得不是他,是猫。
李容徽有些闷闷地在原地坐定,看着她们一人一猫玩闹了一阵,将他冷落在一旁,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他定定看了半晌,慢慢将身子倚到了大迎枕上,修长的手指捂住心口,剔羽般的眉紧蹙,内力一催,额上便泌出一层细细的汗来。
棠音正与娇娇玩闹,无意间眸光一转,落到他的身上,面色倏然便是一白,忙将娇娇放下,挨近了他身旁,焦切问道:“这是怎么了?”她说着,便自袖袋里取了帕子,给他轻轻拭着额上的细汗:“怎么突然出了这么多汗?”
李容徽将身子往她这微侧了一些,有些无力地轻俯下身去,苍白着脸色低声道:“许是车里太闷了,我有些难受。”他说着,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眸子,看向棠音,有些慌乱道:“你继续与娇娇玩吧,不用管我,难得出来玩一次,别坏了你的兴致。”
“你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思去和娇娇玩?”棠音闻言便将正蹭着她衣袖撒娇的娇娇给放到了一旁,轻咬了咬唇,担忧道:“我这就令荣满把车赶回去,带你回宫请御医。”
眼见着小姑娘就要伸手去掀车帘,李容徽眸光微微一抬,身子无力般往下一倾,正倒在棠音怀中。他枕着小姑娘的肩,有些眷恋地感受着小姑娘柔软的鬓发垂落在面上微痒的触感,又抬手握住了她想去掀车帘的手,拢在掌心里,哑声开口:“不用,我睡一会便好。”
他这一连串的举动,惊得棠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瓷白的小脸转瞬便红得与发上的红珊瑚簪子一色,正想开口,却见李容徽已轻阖了眼,鸦羽似的长睫轻轻垂落,呼吸平缓,像是已经睡去,只是一双指节修长的手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指尖不放。
棠音迟疑一下,轻轻地将自己的手往回抽了几次,非但没能抽回来,反倒被李容徽握得更紧,两人掌心相接的地方,都烫得快要发汗。
棠音没了办法,又怕吵醒了他,只能任由他握着,自己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轻声自语:“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睡就睡了?”
车内一片静谧,没有半点回应。
初夏明媚的日光自两侧新换的锦帘缝隙中透入,照在两人身上,暖而发烫。棠音便轻轻将身子往旁侧挪了一挪,够着了搁在小几上一柄团扇。指尖微抬,有一下没一下地彼此打着扇,视线也轻落在枕在她肩上,闭目睡着的李容徽身上。
他的长相过于昳丽,醒着的时候,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更是摄人心魄。可此刻静静睡着的时候,却显出几分少有的乖顺,看着平和而无害。
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捡到的神威。
……若要细说起来,李容徽也是她自宫道边捡着的。
也算是缘分。
她耳缘微红,打着团扇的手指渐渐慢了下来,最终挡在面上,绘着接天莲叶的扇面遮住了一张红珊瑚般娇美妍丽的小脸,却没挡住团扇后,自小姑娘唇齿间溢出的一声轻笑。
短促而羞赧,像是蜻蜓自水面上轻盈点过,转瞬扑翅飞远。
*
李容徽静静睡了一路,直到荣满在山坳处勒马,他才缓缓睁开眼来,看着身旁的小姑娘,嗓音略带着些小睡初醒的喑哑:“到护国寺了?”
棠音这才找到机会,将自己的手指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收回了袖间:“马车已经停在山门下了,阶上就是护国寺。”她说着,面色微红,放轻了嗓音道:“你还不快从我身上起来。”
听小姑娘这样开口了,李容徽这才轻瞬了瞬目,有些眷恋地缓缓直起身来,与她一道下了马车。
马车外的天幕上,浓云翻滚,沉沉压下,似有山雨欲来。
两人便略微加快了一些步子,顺着青石阶走到了山门前,又一次在小沙弥的引路下,一同入了护国寺。
这一回,两人是来还愿,去的,便还是上回那个偏殿。
许是天色阴沉欲雨,这回的偏殿更是门可罗雀,香客仅有他们两人。
棠音与李容徽一道在小沙弥处买了清香点上。在袅袅的淡青色烟雾中,李容徽却慢慢伸过手去,当着小沙弥的面,轻轻扯了扯棠音的袖缘,柔声道:“要不要再求一签?”
“求一支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