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随着伏环的嗓音落下,仍在殿外,还未曾走远的太医们迅速涌进殿来,将一众面色各异的皇子们隔绝在宝帐之外。
棠音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方想转身望向李容徽,自己的指尖却已被人轻轻握住,李容徽低醇的语声低低响于耳畔:“随我来。”
棠音没有迟疑,只跟着他,一路绕开互相怨怼的皇子们,自内殿中缓步出去。
方转过屏风,便险些迎面与两人撞上。
棠音下意识地抬起眼来,甫一看清来人的形貌,便是微微一愣:“俪贵妃,昭华?”
俪贵妃已换下了往日里的华衣,只着了一身浅鹅黄的织锦宫装,身后跟着的昭华也卸了素日里艳丽的妆容,连最爱的面靥也没点,未着脂粉的艳丽面孔,与自己的母妃有七分相似。最为不同的是,俪贵妃凤眼清澈凝定,而昭华眼尾却任由微微的红意,似是不久前刚落过泪。
俪贵妃听得棠音开口,只如往常一般,仪态万千地颔首回礼,轻启了红唇问道:“瑞王,瑞王妃,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昭华也走上前来,拉着棠音的袖口略有些紧张地问道:“棠音,父皇的病情如何了?”
棠音略微迟疑一瞬,还是轻轻摇头,只低声答道:“陛下方才似乎被气着了,如今的情形……”她微顿了一顿,还是轻声安慰昭华:“御医们正在诊治,会无事的。”
“那些御医不过是些庸医!若是真有本事,父皇也不会一直缠绵病榻了!”昭华秀眉紧蹙,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就要往寻仙殿里走:“不成,我得过去看看。”
她方迈步,便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站住。”
语声虽轻,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昭华身子一顿,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焦切唤道:“母妃——”
俪贵妃却不为所动,只是对棠音道:“昭华性子浮躁,有劳王妃看着她些。本宫与瑞王进去看看圣上的病情。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
棠音知道如今形势紧急,便也没有多话,只轻点了点头,便轻声安慰着昭华,带着她于外殿一张红木椅上缓缓坐下。
而李容徽则起身与俪贵妃一道,往屏风后走去,只是经过棠音身边的时候,轻垂下手,带了带小姑娘纤细的指尖,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低声开口:“若是一盏茶后,我们仍未回来,你便将昭华支开,自己进来。”
棠音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指尖,示意他安心,便又很快松开,继续侧首轻声安慰起昭华来。
昭华独自坐在红木椅上,敛了素日里的张扬,握着棠音手腕的手指微微有点发颤:“棠音,我方才看见,满宫的太医都往这来了,父皇的病是不是——”
棠音也想起方才成帝吐血的场景来,将要出口的话微停了一停,只避重就轻地轻声道:“圣上是天下之主,若是御医们一时没有良方,还可张皇榜聘请天下名医。总会有法子的。”
昭华低应了一声,仍旧是恹恹不乐的样子。
棠音看出她是真心有些担忧,一时间也有些感叹。
成帝有如此多的皇子,无论是最年长的,还是最爱重的,此刻在他的病榻前,却只想着争权夺利之事。
唯有昭华,此刻在真心为他担忧与难过。
棠音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柔声安慰了她许久,直至一盏茶的时辰将至,这才站起身来,推说是去找李容徽问话,让昭华在原地等她,自己则转身进了殿内。
刚转过一座屏风,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了。
棠音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正对上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便也渐渐安下心来。
方想启唇问他成帝如今的情形,却见李容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带着她,缓步往宝帐前走去。
还未走到近前,里头便传来俪贵妃微寒的嗓音:“圣上身子不适,不想看一群人乱糟糟地在眼前惹他不悦,你们都回去吧。”
俪贵妃的话音方落,她的身子便是微微一轻,却是李容徽带着她藏身于一面玳瑁屏风后。
这面屏风独立于其他山水屏风之外,用以搁置来人身上厚重的斗篷等物。今日里事出突然,谁也没有宽衣的心思,便也空置在此处。
只是屏风本身并不算宽阔,藏下两人已有些勉强,棠音便只能紧
紧挨在李容徽怀中,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棠音伸手紧紧掩住了自己的唇,以防自己不慎惊呼出声,只侧耳细细地听着外头的响动。
一阵脚步声嘈杂,大抵是方才还等在帐外的皇子与皇子妃们正一同往殿外走去。
棠音略想一想,便也明白过来。
成帝未立新后,后宫便由位份最高的俪贵妃所执掌。且俪贵妃得宠,膝下又只有昭华一名公主,在诸位皇子眼中,自然与此次的夺嫡无关,是彼此争先拉拢之人,自然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开罪与她。
因而,如今俪贵妃的话,还是十分有分量的,少有人会出言忤逆。
棠音这般想着,却听得足音渐近的同时,有一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没见老七?”
话音未落,立时便又有人冷笑道:“老七是什么出生?也就是近几年来,凭着那劳什子国师得了父皇正眼。如今这个情势,早就知趣地回他的王府了吧?”
随着一声冷哼,再无人开口,只纷纷抬步往殿外走去,显是深以为然。
棠音秀眉微微一蹙,有些担忧地抬眸去看李容徽。
李容徽面上依旧是一派平静,没什么恼怒之色,只是见小姑娘担忧地看向她,便微抬了唇角,缓缓俯下身来,在她唇上轻轻烙下一吻,又顺着小姑娘美好的轮廓一路往下,轻吻过她赤露在厚重的狐裘外,那纤美如花枝般的颈项。
想着如今还是在寻仙殿里,且这许多人只隔着一座屏风走过,棠音一张净白如瓷的芙蓉面,转瞬便落了一层鲜妍的红釉。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推他,可屏风狭窄,甚至都不允许她侧身,只得由着他欺负。
幸而李容徽还是有几分分寸在,只待众人的脚步声彻底离开了内殿,便放过了棠音,只牵着她柔白的小手,带着她往宝帐前行去。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静静立在垂落的宝帐之前。
李容徽却并未伸手去掀宝帐,只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棠音与他一同等在帐外。
隔着垂落的重重幔帐,两人只能隐约看清一个女子高挑而秀丽的背影,便是如今唯一留在殿内的俪贵妃。
她此刻正半俯下身去,缓缓给成帝拍着背,语声柔婉而关切:“陛下的身子可好些了,皇子们毕竟还是年少,一时间失了分寸也是有的,陛下不必与他们计较。”
隔着重重幔帐,棠音看不见成帝的神情,只听得他剧烈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地传来,透着恼怒:“这些……不肖子孙……朕还活着,便当着朕的面……开始争权夺利……”
俪贵妃则一壁给他抚着胸口,一壁也随着他的话而轻声叹道:“臣妾虽只是女流之辈,也懂得后宫不能干政的道理。可这几日宫中的一些留言听多了,也免不得多想。况且,今日整个情形,便愈发印证了宫里头的话……”
成帝微微坐起身来,语声断断续续,却仍旧是恼怒至极:“什么流言……是说朕……天不假年吗?”
“自然不是。”俪贵妃柔声道:“陛下自是万寿无疆,如今不过是身子微恙罢了,几服药下去,便会康健如初。”
她这般说着,语声却又轻轻低了下去,只如叹息一般:“臣妾只是听闻,宫中在传,如今皇子们多已元服娶妻,到了有野心的年纪。若是太子之位空悬,少不得要生出些争权夺利的腌臜事来。”
“皆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陛下与臣妾,皆不忍看见。”她顿了一顿,又轻轻叹道:“尤其是方才的情形,更是——”
一提起方才的情形,成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语声里似蕴着雷霆之怒:“朕还在世,他们,他们何敢——”
俪贵妃忙又给他抚着袖口顺了好一阵气,这才轻叹着开口:“话虽这样说,可毕竟都是亲生的骨肉,陛下想必也是不忍的。”
说至此,那幔帐上俪贵妃的剪影微微一动,似乎是隔着幔帐,抬眸看了棠音与李容徽一眼。
棠音微微一惊,搁在李容徽掌心中的手指慌乱地轻轻收紧了。
她们隔着幔帐能看见俪贵妃的剪影,那俪贵妃,应当也不难看见他们的。
可俪贵妃只是望了一眼,便却又若无其事低下头去,仍旧是拿身子挡着成帝的视线,只柔声道:“不如趁着今日,诸位皇子都在的时候,将太子之位定下。”
“只是不知陛下……属意于哪位皇子?”
第153章
宝帐内沉默了一瞬,只有成帝粗重的喘息声断续响起。
良久,成帝终于嘶声开口:“命伏环进来……朕,要立密旨……”
随着成帝的话音落下,李容徽便也牵着小姑娘的手,重新避到了玳瑁屏风后。
几乎是两人方一立定,俪贵妃便自里头缓步出来,径自往殿外行去。
路过藏着两人的玳瑁屏风的时候,俪贵妃微停了一停,只以锦扇轻掩了朱唇,放轻了嗓音淡声道:“王爷想知道的事情,本宫替你问了。只望王爷也别忘了答应过本宫的事。”
说罢,她也不再停留,只抬步行出了内殿。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俪贵妃与伏环一同自外进来,进了宝帐。
棠音与李容徽此刻立得并不算近,也听不见帐内的响动,只看见那宝帐轻轻一抬,又一落。片刻后,又一抬,却是连俪贵妃都被请出了宝帐之外,于屏风前等候。
又是良久的静默,垂地的宝幔随着朔风缓缓拂动,如翻涌在人心之上。
随着炭盆中的银丝炭燃到了极处,爆裂出了一枚灿烂的火星,宝幔终于分开一道缝隙,是伏环低头垂眼,双手捧着一只金丝木的托盘,自里头缓缓步出。
托盘上,只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以火漆封口,端端正正地放在盘中。
俪贵妃凤眸微抬,不动声色地跟着伏环往外走了数步,直至远离了成帝的幔帐,这才放轻了声音开口:“伏公公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应当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而本宫没有皇子,也要为自己与昭华寻个倚仗,与公公也算是一路人。”
她微停一停,看着伏环只低头垂眼的缄默模样,秀眉微微一蹙,又道:“如今本宫还能统领六宫,也能为公公提前牵线搭桥,那位皇子得到喜讯,想必也定会保你安度晚年。若是等……那时候,便说什么都晚了。新帝若是要清算旧人,谁也保不住你。”
她见伏环任由不为所动,秀眉蹙得愈紧,却仍是循循善诱道:“公公若是不想开口,怕旁人听见了,也无妨。只要——”
她的视线落在伏环那双粗糙如松树皮的手上,美眸中满是深意。
只要轻轻比一个手势,便也分明了。
伏环看似老迈,步子却平稳,一停也未停地往前走去,那双捧着紫檀木托盘的手更是一动也未动,直至走到屏风前了,这才对俪贵妃躬身道:“陛下以火漆封口,便是让奴才三缄其口。贵妃娘娘又何必多问呢?等到时候了,自然便会揭晓。”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内殿,由金吾卫们护送着,往封存各类天家机密的轩辕阁中去了。
俪贵妃玉面生寒,抬步自玳瑁屏风前停下,冷声开口:“听闻瑞王爷身手非凡,那为何不趁着本宫与他说话之迹,出手将人拦下,难道还等着本宫亲自挽袖与人动粗么?”
“如今密旨进了轩辕阁,由无数暗卫死士日夜看守,便是再无取出的可能了!”
李容徽听她说破,便也带着小姑娘抬步自屏风后行出,立在俪贵妃跟前,淡声道:“方才伏公公也说了,等到时候了,自然便会揭晓。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俪贵妃闻言,凤眸里寒意更甚,须臾,却只以锦扇掩口,轻轻笑道:“倒是本宫多管闲事了,也罢,只要瑞王能过做到答应过本宫的事,其余的,本宫也懒于过问。”
说罢,俪贵妃也不多做停留,也抬步往殿外行去,想是去寻昭华了。
李容徽略等了须臾,等着俪贵妃走得远了,这才转了个方向,带着小姑娘往敞开的长窗旁行去。
待行至窗前,他便伸手将小姑娘揽于怀中,带着她,身子轻捷地逾窗而去,一直走到远处的抄手游廊上,这才轻轻将她放下。
棠音担惊忍怕了一路,见四下无人,这才敢轻轻带了带他的袖口,只轻声问他:“你当真不在意,密旨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吗?若是在意的话,为何不将伏公公拦下?”
“方才内殿中,至少藏有二十名死士,其中成帝榻旁便隐着五人。伏环身旁,至少跟着三人。”李容徽垂目望向眼前的小姑娘,伸手替她拢了拢微有些散开的狐裘领口,让她不被寒风所侵:“若是我方才出手制住伏环,殿内藏着的所有死士,皆会暴起。”
即便他能全身而退,却很难保全身旁不会武功的小姑娘。
他绝不会让棠音涉险。
棠音听了也是微一慌乱,攥着李容徽袖口的指尖轻轻收紧了,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远处的寻仙殿上,仿佛是怕里头的死士追出来,拿彼此问罪:“那我们方才躲在屏风后的事,还有俪贵妃与我们说的话,岂不是都被他们听见了?”
“他们会不会禀报成帝?”
“不会。”李容徽带着她往回廊上行去,一路上朔风拂面而来,吹动他身上玄色的大氅往后扬起,如一面暗色的旗帜:“他们没有舌头。”
死士,不过是成帝养在身边的刀刃,只负责内殿中的安危。
至于旁的,无须过问。
*
自成帝立下密旨后,仿佛了却了一幢大事一般,心头微微一松,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得渐渐衰败。
很快,便到了弥留之际。
那一夜,天降大雪,漫天飞白将寻仙殿前的宫砖都覆成一片缟素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