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就瞧见。”长河呲着牙。
江玉梅不敢让长河动手。公爹说过,灶屋里的活儿都是女人的,要是瞧见了怕要瞪眼。可长河哪里闲得住啊?不停地打着转转,恨不得立刻下锅煮几个尝尝。
“长河,你老实一会儿,看看小叶子,多乖啊?”
“嘿嘿!”长河瞅瞅叶子,笑嘻嘻的。
章小叶坐在灶前,一边烤火,一边看娘包饺子。她想到了爹,不晓得爹在医院里是不是能吃上饺子?跟娘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章小叶抱着一丝幻想,哪里料到女主的娘提前登场了?
第18章 娶妻和嫁人就像押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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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淑珍母女的出现,打破了往日的平静。
章长青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小叶子,还有那个陌生女子。他都快忘了她的模样了,只记着那红色嫁衣和绣花盖头。
当时的他心性不定,一心二心想往外跑,被爹捉回去成亲,憋了一肚子火。对那个陌生女子,他既不喜欢,也不反感。这是封建包办婚姻,是强加给他的,他要打破,要争取自由,就偷着跑了。
这些年,在外面冲锋打仗,顾不上家里,甚至忘了自己成了亲,有了娃娃。可这次负伤不得不躺着,难得静下心来想一想。
爹可好?五十出头的人了,是不是被他气得够呛?娘过世了,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是不是心有遗憾?三个哥哥在老家,是不是骂他不孝?还有长河兄弟,一个小不点,没了娘谁来照顾?
章长青坐不住了,想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可胳膊动弹不了,只好在心里打个草稿。
说到写信,就想起小时候,他被爹揪着念过私塾,识了几个字,就不肯念下去了。跟着大部队到处跑,指导员说学文化很重要,不然,就不是一个合格战士。他这才把课本捡起来,文化水平突飞猛进,爹要是晓得了,准得咧着大嘴呵呵直笑。
爹说过:“长青是俺们家最聪明的,脑瓜子灵,眼皮子也活,就是犟起来像头驴……”
本来,爹对他寄予厚望,可他硬是调皮捣蛋,折腾得全家上下不得安生。以前从未意识到,可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一回,脑子里就翻腾开了,会想起很多平日里想不到的事儿。
比如说,他从未见过闺女,是不是有点遗憾?那个陌生女子一直等着他,是不是对不起人家?等到全国解放了,他得回老家瞧瞧,瞧瞧爹,瞧瞧闺女。
章长青正想着,林医生来查房了。
“长青同志,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马上就能下地了。”
章长青想坐起来,可稍一动弹,就疼得直咧嘴。
“长青同志,不要动,小心伤口裂开。”
林医生检查了一下,伤口有炎症,可消炎药短缺,全靠白药撑着。他想了想,就跟护士说:“小赵,那三七粉还有吗?”
“有,林家药铺送了一大包,还没用完呢。”
“那太好了,用温水给长青同志沏上一杯。以后,一天喝两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好的。”护士同志答应一声。
检查完了,章长青见林医生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枚钢笔,就说:“林医生,钢笔借我用用,我想给家里写封信。”
林医生笑着说:“长青同志,你那胳膊能动弹吗?还是我来吧。”
章长青也不客气,说:“那就有劳医生同志了。”
章长青口授,林医生执笔写了一封家书。临写地址时,林医生才晓得长青同志跟他是老乡,也是七里店的。
章长青哈哈笑着,说:“欧呦,搞了半天咱两家挨着啊,那镇子上的林家药铺,你晓得吗?”
“晓得,那是家父开的。”
“哦?那林医生是?”
“我叫林世君,林家老二,林芝朴是我父亲。”
“哎呦,您父亲可真了不起啊!”
章长青想起打游击那会儿,林家药铺没少提供草药,一分钱都没收。林老先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令人敬仰。
林世君也笑了。在外人眼里,他是家中逆子,改了西医。其实,这是家父安排的,说中医、西医各有所长,都学了吧。大哥林世贤继承了林家祖业,他就一门心思地做了外科大夫。
本来,他在省城医院干得好好的,薪水没少拿。省城解放后,赶上打商城,组织上一动员,他就加入了支援队伍。他是西医,派上了大用场,干脆就参军入伍当了解放军。
信写好了,林世君帮着装在牛皮纸信封里,封了口。章长青把信压在枕头底下,邮政尚未恢复,有机会了就托人捎回去。
今儿是腊月二十九,家里在做什么?
章长青瞅着窗外,思念起家乡来。连年战乱,老百姓难得过一个安稳年。一家人聚在一起,是不是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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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沙湾的确很热闹。
家家户户都忙着,有包饺子的,有蒸馒头的,还有杀猪宰羊的,一片欢腾。对村民们来说,平日里再苦再累,年一定得好好过。
章家小院里,章怀良难得清闲,跟长志窝在墙根下说话儿。
灶屋里,正在包饺子,满满一锅拍。
江玉梅说:“今儿先尝尝味道。”
锅里的水烧开了,就端着锅拍下饺子。
“长河,咱们家九口人,一人吃五个,一共下几个啊?”
江玉梅想考考长河,长河掰着手指头算起来。章小叶随口说道:“四十五个。”话一出口,她立马醒悟了,就掩饰着:“大良(娘),我胡乱猜的。”
江玉梅不怎么识数,就一五一十的数着。长河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就摸着脑袋呲牙笑笑。
饺子下锅了,白白胖胖的,就像小元宝。
长河和继文围着锅台,吸着鼻子。这是白面的,萝卜肉馅,可香了。章小叶也吸了吸鼻子,自打醒来还没正儿八经地吃过白面呢。
滚了三滚,饺子煮好了,就连汤带水盛在碗里。
一家人围着矮桌,就着玉米面饼子吃了起来。
一人五个,就像老虎吃了个麻虾,只够填缝的。长河在嘴里嚼着,舍不得咽下去。江玉梅笑着说:“今儿是个意思,大年初一不动锅,咱专门吃饺子。”
章小叶捧着碗,一口气吃了俩,满嘴飘香。她瞅瞅娘吃完了,就舀了一个放在娘的碗里。她是家里最小的,分了五个饺子占了大便宜。
吃罢午饭,江玉梅烧了一大锅热水。
“继文他爹,把鸡宰了。”
“好咧!”章长志答应一声,就去后院捉了一只母鸡。
“宰鸡了!”
章长志扭着鸡脖子,揪下来几撮鸡毛。继宗拿着一只大海碗,放在地上,准备接鸡血。
长河和继霞围着看热闹,继文也在一旁瞅着。章长志拿着切菜刀,扎好了架势。章小叶吓得赶紧跑开了,惹得江玉梅哈哈大笑。
宰了鸡,接了半碗鸡血,就丢在瓦盆里。江玉梅舀了几瓢热水浇上去,腾腾的热气升起来,散发出一股子鸡腥味儿。
鸡烫好了,江玉梅和陈水秀麻利地揪着鸡毛。章小叶捏着鼻子,隔得老远瞅着。过年真好啊,忙忙碌碌的,还有肉吃,难怪小娃娃们都盼着过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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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章长新从镇子上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跟李凤莲说:“继晖他娘,我去那院瞧瞧,把年礼送过去。”
“送啥年礼啊?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李凤莲没好气儿。
章长新皱了皱眉头,刚结了工钱又拿回来一袋子小麦,咋又叫穷呢?他耐着性子说:“继晖他娘,爹是长辈,怎么都得去瞧瞧啊?”
“瞧瞧?你去瞧爹,爹有你这个儿子嘛?俺看爹的心啊,都偏到南门外去了!”
因为分家的事儿,李凤莲耿耿于怀。章长新不想争执,就提着一兜白面馒头出了门。李凤莲一见,气得一摔门,饭都不想做了。
章长新进了院子,章怀良正在墙根下晒暖儿。
“爹,我回来了。”章长新打着招呼。
“长新,你啥时候到的?”
“爹,我刚到家。”章长新恭恭敬敬的。
“三哥!”长河从灶屋里蹿出来。章长新一把搂住,笑着说:“长河,这一阵子调皮捣蛋了没有?”
“三哥,俺可听话了,比小叶子还乖呢!”长河厚着脸皮,嘿嘿笑着。
章小叶从灶屋里瞄了瞄,这是三伯父?穿着棉袍,戴着礼帽,细条条的,很文气的样子。她第一次见,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章长新说了几句话,就放下馒头走了。
长河提着口袋,乐颠颠地进了灶屋。
“大嫂,三哥送了白面馒头!”
“欧呦,看来长新兄弟结了工钱了。”
江玉梅一边点着数,一边笑道。陈水秀也抿着嘴,三哥家里稍稍宽裕一些,白面馒头都吃上了?章小叶不晓得三伯父是做什么的?看来是个好差事。
长河溜出去了,一会儿又蹿了回来。
“不好了,三嫂子在家里跳脚呢!”
“唉,你三哥人不错,还有文化,可惜娶了个厉害的,三天两头闹一回,一点都不安生。”
江玉梅叹了口气,说:“娶妻和嫁人就像押宝,押对了和和睦睦,押错了满盘皆输。”
听到这话,陈水秀楞了一下。
三哥家里不和睦,那她呢?算和睦还是不和睦?
第19章 过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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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水秀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以前是不敢想,现在是不能不想。她嫁过来之后,跟长青没说几句话,只记得长青梗着脖子不理她。后来,长青偷着跑了,她哭了一晚上,婆婆拉着她的手宽慰了半天,才止住了委屈。
长青是啥样的?仔细想想,一点都不了解。
如果当初她自己选择,会答应这门亲事吗?可惜,婚姻大事她做不了主,是爹娘和媒人一手安排的。娘后悔过,曾经攥着她的手,说:“秀儿,这门亲事结得太匆忙了。”她呢,是不是也有点后悔?
“良(娘)……”章小叶见娘发呆,就揪揪娘的衣襟。
陈水秀瞅瞅叶子,娃娃这么大了,还想那些做甚?对长青尽可能地往好里想,也唯有这样才稍感宽慰。
后院那边吵吵着,章怀良听见了,皱了皱眉头。
平日里也就罢了,过年也不安生?他这个做公爹的不便开口,就说:“继文他娘,你过去瞧瞧,这大过年的成何体统?”
“爹,俺这就去。”
江玉梅擦了擦手,摘下围裙。
按说,一家人不问两家事,长新家分出去单过了,吵吵闹闹不便干涉。可公爹心疼,说长新是个温和性子,娶个媳妇泼辣一点本没啥,可没想到脾气大不说,还蛮不讲理,压得长新抬不起头来。婆婆在世时还好,婆婆一走,李凤莲就翻天了。
江玉梅心知,这事不好处理,可公爹发话了,再难也得想法子解决。
“长河,跟嫂子去看看。”
江玉梅揪着长河耳语了几句,长河连连点头。
章小叶也想去,被陈水秀拦住了。
“叶子,小心后面打起来。”
章小叶缩了缩脖子,赶紧躲到娘的身后。
江玉梅一阵风似的出了院子。
长明一家和长新一家住在后面的套院里,院门朝东开着,跟前院隔着一道院墙。平日里各走各的门,妯娌们之间也不大来往。
这是分家时闹得,都觉得自家吃了亏,老大家占了便宜。可她们也不瞧瞧,长青家还未分出去,长河年纪还小,都在公里算着,哪有便宜可占?
想到这个,江玉梅就有些气恼。可她是掌家媳妇,不能跟长明家的、长新家的一样,就尽可能地不往那上面想。
江玉梅进了院子,李凤莲正掐着腰骂着。
“老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二个胳膊肘往外拐,让俺们娘俩可咋活啊?”
“继晖他娘,回屋去!”
章长新拉着李凤莲进屋,李凤莲一甩手差点把长新推倒。章长新气得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
“你,你给我回去!”
“回去?回哪去啊?屋里都被你搬空了,回去喝西北风啊?”
李凤莲梗着脖子,声音抬高了八度。江玉梅看不下去了,就说:“凤莲,明儿是除夕,好好收拾一下,准备过年呢。”
“过年?过个屁的年!”
李凤莲见有人来劝,更来劲儿了,那粗话一股脑地往外倒。章长新红着眼,指着李凤莲说不出话来。
长明一家躲在屋里,不敢出声。都知道李凤莲不讲理,气头上见谁骂谁,弄得谁都不敢上前,更甭说劝架了。
江玉梅心说,李凤莲得治一治,就冲着长河一摆头。长河跑过去,揪着长新的衣襟说:“三哥,爹喊你呢。”
“好,我这就过去。”
章长新一边答应着,一边进屋。
继晖和继兰躲在门后面,大气儿不敢出。章长新一阵心疼,看把娃娃吓得。他抱起继兰,扯着继晖的小手。
“继晖,跟爹走!”
说着,章长新带着俩娃娃出了屋。
李凤莲一见,就蹦了起来。
“章长新,你今儿敢出这个院子,就甭回来了!”
“甭回来了?那好啊,我带着娃娃搬回前院去。”
章长新拔腿就走,不复往日的懦弱。李凤莲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嚎起来。
“章长新,你这个没良心的,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净跟着外人一起算计俺!”
江玉梅不想搭理她,就冲着长河使了个眼色,长河赶紧出溜跑了。院里,只剩下李凤莲一个人哭天抢地的。可观众没了,这出戏又演给谁看呢?
后面的动静,前院自然听见了。
章怀良面色发青,见长新拖儿带女地来了,就说:“长新,让娃娃们在院里玩,你进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