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打天下的,都是越竟石身边的人,也是他后来的杀伐对象,眼下,放眼满朝,一个能征善战的都没有。
骊京城内,人人自危。
流言四起,都说越萧势如破竹,想是顺天而为,并着先前越蒿弑父杀兄的传言,民意大举倾斜。
眼见兵力被分而击溃,越蒿彻底陷入被动,胡眠却给他带来了一线生机。
那日,胡眠从送饭的内侍口中听说帝后就要大婚,便多问了一句。那内侍可怜她,告诉她将来的皇后,就是当今的长公主。此时那内侍的同伴喝住他道,这大婚能不能成还未可知,天下乱成这样,陛下怎么还有心思大婚,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打上门来了。胡眠一问,才知道越蒿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叫越萧。
胡眠心中千回百转。
心想,怪不得越朝歌彼时不愿把越萧相让,反说是侍卫,原来是舍不得大树,心里揣着万分的明白,倒叫她进宫来受折磨送死。心里不由怨愤万分。
当夜,越蒿再度来到囚锁胡眠的牢笼之外。
胡眠倒是真有了几分底气,扬着下巴道:“陛下如今身陷残局,胡眠给陛下献上一计,还请陛下许胡眠,皇后之位如何?”
她口出狂言,越蒿倒是气笑了,问出是谁告诉她的以后,当着胡眠的面,一刀一刀活剐了那两个内侍,阴骘得叫人心颤。
胡眠颤着身子,淌着泪,仍倨傲道:“陛下大概不知道吧,陛下现在要娶的皇后,可是那个反贼的心头肉,陛下只要拿捏了她,一准能拿捏住反贼的命门。”
而后,在越蒿阴如毒蛇的目光中,她把香山州的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了越蒿。
最后告诉还讥讽道:“陛下那位准皇后,在我入宫之前还曾叮嘱过我,叫我不要将这些告诉陛下,若非我今日从那两个死人嘴里听说这些,陛下恐怕从始至终,都要被愚弄了。”
话音罢了,她迸发出一声惨叫。
越蒿一脚踹断了她的锁骨,眯着眼道:“贱如蝼蚁,也敢教训朕?”
*
这是帝后大婚前一夜,明日,她就要穿上皇后吉服,走过冗长宫道,嫁给越蒿。
红烛高照,窗上双喜窗花尤为刺眼。
越朝歌好不容易入睡,梦里却是惨绝人寰的一幕幕。
熊熊大火里,她的父皇母后以一种痛苦的表情,勉力扬着嘴角,拉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往火里走去。越朝歌认出那是越萧,心如刀割,趴在雪地里,任血泥污了脸和衣裙,大声哭着喊着,求他们不要走,可那三抹身影终是被火舌吞噬……
画面一转,她坐在马背上,耳边尤响彻着响亮的“匹夫何勇,敢立不世之功”,而后黑压压的羽箭便铺天盖地射了过来,她听见了一声“大姐姐”的喟叹,猛然回头,见越萧的脸从眼前划过,长身扎满了羽箭,倾身摔下了马。她骇然睁着眼,无法阻止他生命的流逝。
她痛苦极了,却又见漫天的雪地里,一双带血的靴子停在她面前,上面血泥尤新,恍然是越萧的血迹,她缓缓抬眼,却见越蒿那张邪笑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放大,告诉他,越萧已经死了……
越萧,已经死了……
越朝歌猛然坐起身。
心脏跳得像是疯了一般,额角血管突突跳动,大红的纱帐提醒她,原来这一切都是梦。
她心里胀胀杂杂的,有些不安,总觉得今夜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额角的汗滴落到锦被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嗒”响,她猛然垂头,以为是鲜血,发现只是汗渍,又舒了口气。
碧禾在外间整理明日要用的东西,听见响动便走了进来。
越朝歌睡不着,起身换了常服,到廊下招来暗卫,问道:“你们主子如今在什么地方,可安全吗?”
那暗卫却只回说,他们从不过问主子行踪。
越朝歌还要在问,忽然门口刀兵之声铿锵,涌进来一阵火光。一群禁卫甲胄披身,明火执仗,闯进了郢陶府。
放风的碧禾见这些人来者不善,目光瑟缩,却又挺起胸膛,大声喊道:“放肆!这可是长公主府!明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府邸!”
那领头的抬起一记脚,照着碧禾心口将她踹翻在地。
越朝歌听见这边响动,迈开步子往这边来,见满院子执火的禁卫,拧眉问道:“这是做什么?”
没人回她的话。
半晌,禁卫让开一条道,一抹明黄身影在火光掩映下,缓步走了出来,他垂头整了整宽大的袖口:“小朝歌不若说说,自己在做什么?戏弄朕,很好玩吗?”
越朝歌长眉深蹙,心里的不安愈发浓烈。
“本宫不知道皇兄在说什么?明日就要大婚,难不成皇兄也睡不着么?”
越蒿低低笑了一声。
抬手,勾了勾。
锁链错落声传来,一个骨瘦如柴,满身伤痕的女子被推了出来。那女子仰起头,满脸血污,一双眼睛尤其亮,带着怨毒的眸光望了过来。
越朝歌心里咯噔一声,认出那是胡眠。
只听胡眠嗓音破碎,狰狞笑道:“长公主身边的杀客呢?不是要杀了我吗?怎么还不来?我等着呢。叫越萧是吧?”
越蒿脸色阴森,“小朝歌给朕解释解释,宫里大火,越萧出逃,你出京前往香山,怎么两人又走到一处去了?既是要把他还给朕,为何与他在一起,却不禀报于朕,这就是朕,千疼万宠的好皇妹吗!”
越朝歌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忘了还有一个胡眠。
不知道胡眠什么时候告诉他这些的,要是更早,只怕越蒿早就防备了她和越萧,越萧会有危险。
“皇兄打算如何?”
她站在廊下,身姿从容,风骨绰约,风拂动她的钗环裙摆,就此看去,竟隐隐有种浩荡的英雄气概。
越蒿冷笑:“朕已然被朕的好弟弟逼得无路可走,朕倒想看看,你若是在朕手里,他肯不肯用命来换。小朝歌,他既是你的心上人,你不想知道你在他心里的分量吗?”
越朝歌勾唇。
她在越萧心里的位置,犯不上用这种方式来试探。
“若是本宫,不想知道呢?”
越蒿冷笑一声。
外头孟行义慌慌张张跑进来,见这阵仗,撩了袍子跪下哀求,“陛下,明日就是大婚了,天下民心,指着这场大婚定下来呢,陛下可……”
越蒿打断了他的话:“小朝歌可知道,在朕面前,说不想的,最后都如何了?越竟石,哦,不,先帝爷,当年说不想把你父皇母后逼上绝路,结果如何?还不是靠着朕的一把火得了这天下么?你原该也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小朝歌,是朕,放过了你,让你献玺,给你生路,你怎么不知道感恩呢?”
“若不是这几日朕想着为自己立传,恐都回忆不起这段丰功伟绩呢。孟行义,明日将朕这段勇谋,添笔上去。”
孟行义磕头称是,又要来劝。
只听越朝歌飘忽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你。”
早该想到的。
“大将军护本宫入营,身中万箭,也是你的杰作?”
越蒿道:“他战功赫赫,领军有方,正如你父皇母后一样,留着,都是后患。”
“那,渡骨山涧伏击,越蒙身死,也是你么?”
清晰的拍掌声传来,越蒿道:“小朝歌可真是聪明。分明是三兄弟,他们偏要与朕作对,取玺偏偏把朕调离,越蒙合该是那样的下场,死得不冤。”
听他风轻云淡,条条承认,越朝歌心脏被活生生捏得稀碎。身侧的手紧紧纂成拳,指甲嵌入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意。她咬着后槽牙,身上轻轻颤抖着,一双眼睛赤红,眼泪如珠滚落。
可笑,太可笑了。
这么些年,与虎谋皮,为虎作伥。
越蒿轻笑声继续传来,“所以,小朝歌说不想知道越萧肯不肯用命来救你,朕想着,还非得让小朝歌看看不可了。”
他霎时敛去所有笑意,眼神阴骇不已,抬手示意。
他身后的禁卫随着他的动作冲入廊下。
那廊下分明只有越朝歌一人迎风而立,一行禁卫却感受到了冰寒的气息。他们刚迟疑些许,大约十余抹黑影攀着廊檐跃入长廊之中。寒光瞬息闪过,他们尚未来得及喊出有埋伏,便被暗卫亲军一剑封喉。
温热的血慢慢淌了满廊,漫到越朝歌脚下。
她抬手擦去眼泪,破涕为笑,“你既然知道我与阿萧亲,该想到我这郢陶府不是个空壳子吧?”
越蒿垂下头,点了又点,“自是知道小朝歌难请,所以——”
他张开五指,“朕带了五千禁卫。”
“都进来吧!请郢陶长公主入宫!”
“陛下!”一抹身影从斜刺里闯了出来,横在越蒿身前,“请陛下宽宥长公主这回!”
越蒿旋回身来,见是连澜,嗤笑道:“你倒是条好狗。”
他抽出连澜手上的冽冽长刀,端详了片刻。
而后,猛然“呲”的一声,“好狗,就不该挡道。”
连澜蓦然睁圆了眼。
温热的血从他腹部汨汨流了出来。脖筋绷紧,他缓缓抬首:“求、陛、下……”
越蒿缓缓抽出了刀,端详着上面的血迹。
“朕最讨厌别人教朕做事。”
他瞥见身后沉肃静骇的禁卫,缓缓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
一声令下,御林军有如蚂蚁般密密麻麻朝廊下而来。长廊通透,禁卫轻车熟路围了个团圆,把越朝歌困在中央,四面八方,水泄不通。
暗卫亲军护在越朝歌周围,见此战不可避免,便扬开兵器冲了上去。冗长的廊庑,灯影摇晃,一时间刀光横斜,鲜血飞溅。
小包子闻到血腥,冲破牢笼,也出来助越朝歌一臂之力。
越朝歌就站在廊中,雪狼王在侧,暗卫亲军合力防护,没人能近得了她的身。跛叔听见动静,举着板凳从另一头的廊下,一瘸一拐地冲锋陷阵。
孟行义在楹花坊时就与跛叔亲厚,见状越发着急起来。跛叔这不是添乱吗!原本暗卫亲军能护长公主周全,现在还要分两个人护他!
急有急智。
他眼睛骨碌一转,瞥见手边明黄色纹金龙地衣角,暗暗闭了眼,心里砰砰直跳。
老头子,你儿子要英勇就义了。
你在千里之外保佑保佑你儿子,希望你糟心儿子死得别太难看。
他想定,睁开眼睛,一把抽出身后禁卫的长刀,就要架上越蒿脖颈。
哪知长刀太重,他一个资深纨绔根本提不动,一抽出来便劈在地上,铿锵一声,震得越蒿转过头来。
孟行义汗都出来了,拖着刀道:“臣,臣也想助一臂之力。”
“报——!”恰好外头一个斥候闯了进来,解了越蒿满脸疑窦,“禀报陛下!城北有两万襄军叩门而战,眼见就要抵不住了!”
这么快!
越蒿心里一惊:“人数确凿?”
斥候报,“确凿,这是战书。”
越蒿接过来,战术上还有箭孔,可见是用箭钉射过来的。他翻开一看,眼眸猛然眯起。上面确实是越萧亲笔,两万襄军。
孟行义见他分神,寻机挪着大刀,使尽吃|奶|的力气想挪动。
他暗悔以前没听老头子的话勤练筋骨,只能着急地望向廊下,欲哭无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寒光交杂间,黑袍暗卫的数量好像多了些。
正待他擦眼再看,忽然一道冷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从头上传了下来——
“这份礼,二哥还满意吗?”
这道声音凉凉如夜,只是寻常音量,却成功吸引所有人抬眼望去。
只见心无殿殿宇之上,一抹黑袍荡漾,悍利长身,执伞而立。以赤伞为中心,两边延展出数十名暗卫,各执武器,骁悍排开。
秋风猎猎,赤伞微抬。
一双深邃的眉眼冷若寒霜,望了过来:“二哥可能不知道——”
“她只能是我的皇后。”
第68章 燎原(三) 【7.12单更】……
看见那抹赤红血伞, 越蒿头皮一麻,转而,脸上露出了一股阴森的笑意。
原本在廊下厮杀的禁卫所剩无几, 嗅到危险气息,边打边退回越蒿身边团团护住。顿时之间局扭转, 看起来越蒿的处境似乎急转直下。
跛叔最先反应过来, 软了膝盖跪下, 涕泗横流先喊了一声:“主子!”
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受了几处小伤,好在未伤及性命。
越朝歌听见声音,先是愣住, 而后看向跛叔,手蓦然松开了。她冲出廊下,仰头看那抹迎风而立的悍拔身影,玄衣赤伞,气度骇然,就是越萧!
越朝歌心里情绪交杂起落,喧嚣晦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血腥味撞入鼻息,眼眶有些酸涩。
越蒿冷笑道:“你的皇后?”
他摇了摇头。
“三弟还不知道吧, 向来,你的东西, 可都毁在了朕手里。你的母亲,你的父亲, 还有你的胞兄, 现在,或许该轮到,你的皇后了?”
他缓步勾勾手。
禁卫团团围住越朝歌。
越朝歌身边的黑袍暗卫一个个警惕起来, 扬刀待战。雪狼王也躬起脊背,目露凶光。
刀剑声响,越朝歌是静谧的圆心,她周身,黑衣和甲胄酣战,血溅三尺,不断有人倒下。
屋檐之上,玄衣赤伞不动分毫。
只是他执伞的手,骨节已然泛白。
越蒿分出一部分禁卫控制了越朝歌,负手而立,放声说道:“三弟不会以为朕全无准备吧?”
勾唇,扬手,轻击手心。
门廊处脚步声动,一行甲胄禁卫拉弓压箭,群蚁排衙般涌灌进来,蹲身举弓,排了严严实实两列。原本寂静的殿宇屋脊处也冒出了无数银白红缨的禁卫甲盔,取箭张弓。至此,越蒿的十面埋伏尽数出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黑压压的羽箭齐齐对准了屋檐之上的一列煞戾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