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不就又有盼头了吗?
老爷子手都抖了一下,不可置信的问前头的大闺女:“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还能有假?
老爷子激动的搓手,听赶车的闺女絮絮叨叨的跟他分析:“爹啊!若咱家安儿将来真的走了那条路,若是他真的有幸能得个一官半职,那我这当娘的现在便不说再给安儿找个麻烦。
我不说您都能想明白的,后爹肯定向着他的娃儿,人要求安儿给他办什么事,安儿办是不办?办了他左右为难,不办人说他不孝。
您老人家说说这种情况,我是盼着靠那不知道在哪里,人品如何的丈夫呢?还是盼着咱家安儿金榜题名,跨马游街呢?
虽说现在想这些还早,但是人总得有个念想不是?别的我也不太懂,若真有那一日,咱家安儿有个二嫁的娘,和安儿有个守节的母亲说出去也是两码事,安儿争气,知道疼人,我能为他做的就拼尽全力去做。”
老村长立马就被闺女说的心思活络起来,他原本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也不知道自家小子在读书方面到底如何。只盼着他能尽量多读一些,装在自己肚子里,总有用到的一日。
知道书院里先生从不说大话,心里有了底,便开始琢磨其他事。“若闺女嫁人,安儿有了后爹,到时候闺女和后头的男人有了孩子,人家便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安儿便是想孝顺娘,那也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叫当娘的日子好过,还得顺便孝顺那一家子,太便宜他们了。”
别看老村长没读过什么书,可他这两年出入府城内长的见识那真不少。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听了个囫囵个儿,他自己私下里就琢磨。
这琢磨的多了,便觉得读书才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事,别的且不说,就看那衙门里的知州大人,小小年纪风光霁月跟神仙似的人物,做的都是于民有利的大事,都是人人称赞的好事,走出去谁不夸一声元老爷好福气,谁不羡慕人元家祖坟冒青烟?
村长没指望自家孩子到知州大人那地步,就是做个县令身边的幕僚,他心里便已十分满足。要是将来能在知州大人手底下当差,这心里就更加满足了。
这边父女俩因为在书院偶尔听来的一句话心思浮动,杂七杂八想了许多,一晃眼就到了家门前,果然见一老太太在门口筛豆子,一抬头瞧见两人,笑的跟什么似的。
村长心下装了事儿,便催老太太赶快做早饭,自己和闺女开始卸车,
老太太别看最近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人家心情好,瞧见什么都开心,村长催她她也不恼。
吃完早饭,村长也不要别人陪同,自个儿拎着烟袋,拿着干粮,赶着驴车晃晃悠悠的就进了城。
一路上驴车踢踢踏踏声音不绝于耳,村长心里每每听着都觉得心下十分踏实。
现如今往返于各地的主要路段全都是水泥铺就,干净整洁,不管是下雪还是下雨,再也不会有深一脚浅一脚陷进去拔不出来的窘境。可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路面太硬,牲口的蹄子在上面消耗过大。
不过这件事也在去年被解决了,听说知州大人找了军队里专门给牲口定铁蹄的匠人免费给各家各户的牲口安装上了马蹄铁,他家的驴子也趁机打了一副,果然好用许多。
马车晃晃悠悠的到了城门口,现如今进城的人分为两类,排成长长的两溜儿,一类是本地人进城,只需要亮出自己的身份文牒。城门官老爷看一眼便会放行。另一类是外地人,那就需要缴纳一定的费用方可进去。中间有人负责维持秩序,大家前后左右唠唠嗑,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老村长赶着驴车路过城门口的时候,还朝人家守城门的老爷拱手行礼。老村长心里,这礼可不是给这些守城门的差老爷行的,而是给衙门里待着的知州大人行的。若是没有知州大人的做主,每月光是缴纳进城费就是好大一笔钱儿,别小看每天这三两个铜板,日积月累是一笔大开销。
驶离城门途中,老村长视线不经意的一撇,瞧见外地人进城通道边儿上摆着一溜儿竹筐子,筐旁边两个账房先生并两个检查户籍文书的小吏。
忙中有序,地上十几个竹筐已经装满了七八个,凡是有人入城,小吏检查完户籍文书,那人便将规定数量进城费交给账房先生做登记,先生记账后随手往身后的竹筐子里一扔,铜板儿碰撞发出让人心情愉悦的响声。
老村长还看见不一会儿便有几个衙门里的人专门驾着马车将那几筐子铜钱抬走,又留下几个新筐子。
村长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就是觉得这样的场景让他感觉日子充满了希望,每一天都十分有奔头。
奔着奔着,驴车晃晃悠悠的驶进了商业区。
如今路段比之以往更加宽阔平坦,路两边儿栽种的树木郁郁葱葱,放眼望去,长的平平整整,高矮胖瘦,被人修剪的一模一样,瞧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车道可同时供八辆马车并驾齐驱,路面宽阔,行人车马一律靠右行,都是早就定好的规矩,不管你是谁家来的,都别想在这条路上随随便便不讲规矩的插队或者逆行,但凡被发现,那整天在这片巡逻的谢六爷可不是吃素的,人家谁的面子都不给,能当场把你面子给撅回去,就连定王都曾当街吃过他的罚单,自那以后想扎翅找茬的全都偃旗息鼓了。
老爷子心情极好的将驴车赶进了一处宽阔的停车场,停车场有用白色石灰画的整整齐齐的方框,方框前头立着一根稳稳的杆子栓牲口,每个方框里能停一辆马车,有专门的人负责照看,费用是每时辰一个铜板儿,不管你这一个时辰之内去了哪里都不怕你的马车丢失。
如若出了意外,官府定会第一时间帮你即拿凶犯。即便凶犯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停车场的负责人也会想办法赔偿你一辆新马车,信用有保障,大家伙儿都非常放心。
老爷子虽然心里心疼钱儿,下车后面上却笑眯眯地缴纳了这一个铜板,然后从牛车上取出一个特制的袋子,挂在驴子的屁股底下,这玩意儿就是个粪兜子。
以前大家都不在意这种事情,但是自从内城开始倡导保护环境,人人有责之后,但凡是有牲畜的人家在内城经过,都要按规定给马儿身上挂这么一个兜子,以免牲畜将粪便拉的满大街都是,影响内城环境。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老村长心里十分赞同并积极配合。这干干净净,宛如仙境一般的地方,突然掉下来一泡马粪,不说别人,反正老村长就觉得没来由的生气。
再说了,这粪兜子多好啊,自家马儿的粪便不能便宜了外人,带回去是种庄稼的好东西,就是可惜了拾粪为生的怕是要饿肚子啦!
就这样老村长停了车后,背着手慢悠悠的拎着钱袋子一路进了商业街。商业街分为大大小小十几个模块,每个模块都有不同作用。
像是成衣铺子,绸缎铺子,便有专门的区域,若是想买衣服,直接来这里就对了,这里聚集大大小小上百家相关店铺,听说这里的店铺背后东家是那些南来北往,各地跑商大商人,因此,这里可以寻到几乎整个天下所有的布料,不管你想要什么布料,在这里都能找到,根本就不费事儿。
像是隔壁,就是香料一条街,好家伙,进去之后整个人都是香喷喷的,成百上千种香料,许多竟然是听都没有听过的,商人会做生意,将香料直接按照方子配好研碎装进荷包,做汤的,煮菜的,蒸肉的,详细的不得了。虽然贵,但味道是真好,自家乖孙上月回家时买了二两用来煮肉炒菜,味道香的让人能吞掉舌头。
还有附近的玉古玩一条街,粮食蔬菜一条街,甚至挑担子给人剃头的都专门给开辟了一条街,虽然地方小了点儿,但总算是让那些下九流的人有个去处了。
除去这些,老头子对谁都没说过,曾经有一次他不熟悉路走错了道儿,还去过一条脂肪味特浓郁,香风扑鼻的街道。那地方老远的路过,便是香喷喷的一团,街道两边儿的姐儿大老远就用柔柔软软的声音冲你打招呼,当时便将老头子吓的一个哆嗦,拔腿就跑,身后留下了好长一串笑声。
在那之后,老头子便牢牢的记住了城内大大小小所有区域,再也没走错过任何一个地方,他今儿的目的地便是美食一条街,他也不多逛,闻着一路的香味,看着路上各色行人,慢悠悠的到了王二伯卤肉店。孙子最爱吃这家的卤猪耳朵,闺女爱吃这家的猪舌头,老婆子爱吃这家的卤猪蹄,而他老头子口味比较奇特,专门就好那一口卤大肠。
可以说全家都是这家店的忠实客户,老头子给孙子买了上百个大钱的猪耳朵。一摸兜里还有三十个大钱,索性一咬牙便都买了老婆子爱吃的卤猪蹄儿。
心疼了好一阵子,还要在人家老板开口问他“老哥哥,这是又进城来看孙子了呀,您老可真是好福气,孙子争气进了书院,将来就等着孙子孝敬享福吧,真是羡煞我等”的时候,强装出一副淡定模样,挥挥手对人家老板说:“借您吉言,借您吉言。”
前头才因为花了上百个大钱,心一抽一抽的疼,转眼驴车穿过热闹的街市,逐渐上了宽阔的马路,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终于进入一处安静的地方,闹中取静,附近有整个明安府城最高的藏书楼,来往之人一眼就能瞧见他雄伟的建筑并为之驻足。
村长每次路过这里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听说能进出这里的除了书院先生,便是书院成绩优秀,得到老师和山长特许的学生,以前没敢想,现下瞧着,就在心里猜测安儿进出这里是何等模样。
不远处就是书院,顺着风声听见几句朗朗书声,即便听不懂,也能让人心跟着安静下来。
驴车又踢踢踏踏的行了一盏茶时间,才停在了书院正门。门房是个妙人,能记住每一个学生家长,见是村长来了,赶忙亲亲热热的给了一盏茶水,“老哥哥,老哥哥”叫的十分亲切。
两人有来有往的唠了几句,村长坦然的接过茶盏喝了几口,说实在的,一开始他是真不习惯这种热情,寻思孩子在书院读书,门房指定不能得罪,头几次上门特意绞尽脑汁给人带点儿能拿出手的礼物,结果第一次人门房不收,说是不能坏了书院规矩,第二次人家还不收,说是不能坏了他的名声,时间一久,老村长也就明白人不是跟他假客气了。
门房打发蹲在旁边儿玩儿弹珠的孙子去喊安儿,瞧孩子一溜烟儿没影儿了,从桌上摸出一支笔,一个本儿递给村长,指着空白地方道:“老规矩,老哥哥填个访客记录吧!”
村长手在裤子上使劲儿擦了两下,接过笔认真的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前几次来他就瞧着别人写字,他只能按手印,总觉得给孙子丢人了,回去在沙板上学了好些日子,确定能拿出手了,才敢来书院瞧孙子。
把笔小心的归还给门房,门房瞧着村长架势,忍不住感叹:“要说我老张最佩服的,老哥哥你算一个,上次听说你学会几十个字儿啦?最近有进步吗?”
那哪儿能没有呢?
心里骄傲,嘴上还得谦虚,免得给孙子丢人:“一百五十八个啦!”
“哟,了不得,咱上了年纪的本就记性不好,书院里有些小子都没老哥哥您这耐性!真了不得!”门房朝老村长竖起大拇指。
“嗨,都是我孙儿教的好!孩子孝顺又认真,听说我要学认字儿,比书院的先生都严格,费了不少功夫,不能叫孩子白折腾一番!”老村长的学习之路也是漫长又崎岖,经历过好一番思想斗争,平时在孩子面前不说,怕丢份儿,在妻女面前不说,怪不好意思的。这会儿到了门房跟前,两人年岁差不多,知根知底的,就有了倾诉欲。
“老弟你不问我都不好意思说,一开始本来就想学着写个名字,进书院不给孩子丢脸就成,可学会名字,就想着多学点儿啥,结果学的多了,今儿记住明儿又忘了,没完没了的重复,握笔杆子比三伏天种庄稼还累,搞的我整宿整宿睡不着,愁的我啊!
当初差点儿就算了,要不是老老婆子跟闺女去人家串门,给人家把牛吹出去了,说老哥哥我已经是识文断字儿的人了,我是在拉不下脸承认自己没用,真就丢开手啦!”
门房像是想起什么痛苦经历似的,颇有几分感同身受,无声的拍拍老村长手臂。
老村长长长的吐口气,换上一副笑容:“不过现在好啦!熬过那段时间,习惯了就好,现在哪天睡前不练几个字儿,心里怪不踏实的,就我孙儿跟我说的,那什么活到老学到老,睡前琢磨琢磨,其实挺有道理!”
门房也十分感慨:“听说你还组织你们村里人一起认字儿啦?”
说起这个老村长就来气,一脸晦气道:“甭提了,都是群没成算的孬种,学了两天人就散了大半儿,最耐坚持的扛了半月见了我躲着走,年纪轻轻的还没我老头子有耐心,说什么握笔比扛锄头还累,活该种一辈子地,没出息!”
两人一见面那是真能唠,敲没声儿的两盏茶时间过去,远远地跑来一十一二岁少年,到村长跟前亲亲热热的握着他手喊爷爷。额头上是细密的汗,呼吸有些急促,显见是跑来的。
但孩子眼睛里全是见到亲人的笑意,手上还拎着一个原木食盒,没有雕刻繁复的花纹,却也整洁干净,见面就将食盒往村长手里塞。
嘴上道:“爷爷,我估摸着您今儿该进城了,方才一听人说您来了,我便赶着去食堂给您挑了一份儿您最喜欢吃的红烧猪大肠。”
老村长心下高兴,嘴上埋怨道:“书院里不让你们乱花钱,一个月用钱是有数的,你自己多吃点,我们家里都有呢,什么都不缺。你这孩子怎么说了就是不听呢?”
谁知人家孩子笑的更高兴了,一脸骄傲的挺着胸脯对老村长道:“爷爷,这次月考我得了甲等,先生奖励我可以在食堂免费吃五顿饭。一个大子儿都不用花,我想吃多少吃多少,能吃多少吃多少。方才我问了先生可不可以外带,先生同意后,我便去食堂专门为您挑了一份。里面还有阿娘和奶奶爱吃的,回头您带回去热热就能吃。
除去今儿这一顿,我还能免费再吃三顿呢,您放心吧,我饿不着的!”
村长当下心里一暖,这么好的孩子他那瞎眼的爹不要了,真是上天开眼,便宜了他们家!真是好啊!注定是他的孙儿,命里的缘分!
从上到下的打量一番,又检查孩子身上穿的暖和,裤腿袖口没短,才放心将手里的包裹塞孙子手里,摸摸孙子的头,眼里全是笑意。
“美食街王二伯家的卤猪耳朵,你最爱吃他们家这玩意儿,阿爷专门去给你买吧!”
少年一听眼睛里全是光芒。
村长见时间不早了,便催促道:“快回去吧,快回去,别耽搁了读书让先生责罚你。有事叫人给家里捎个信儿,阿爷转眼就能来书院。”
絮絮叨叨的,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是觉得小半个月不见,猛地这么一瞧,攒了一肚子的话又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儿说,只能挑紧要的叮嘱。村长都觉得自从有了这小子,自个儿心肠软的跟娘们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