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元夫人屋子,元夫人正和钱姨娘,冯姨娘三人做针线,锦绣瞧着样式,全是女孩子用的。
有帕子,有香囊,有钱袋子,还有腰带,罗裙,鞋袜,满满当当,零零碎碎摆了一床,窗边的小榻上也稀稀拉拉摆了不少。
几人早早地让人在屋子点上灯火,屋子里亮亮堂堂的。
三人见是锦绣和周文来了,元夫人手中针线不停,脸上却很开心,忙让两人找地方坐,吩咐院中丫鬟上两人爱吃的茶点。
周文不甚诚意的推辞了两句:“我们在下河村吃了晚饭才出来的,不饿”。说罢拿着点心吃起来。
锦绣才顾得上问一句:“娘,您这是做什么呢?”
元夫人叹口气道:“这不,你夏绣姐姐和蝉绣姐姐前些日子传来消息,两人今年都不太顺,你夏绣姐姐年前染了一场风寒,拖拖拉拉几个月,到现在竟然都没好。
还有你蝉绣姐姐家的小闺女,从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本以为精心养了两年,眼看要见好了,没成想,翻过年身子又不好了,你姐姐为此熬得人都瘦脱相了。”
夏绣是钱姨娘的大女儿,蝉绣是冯姨娘的大女儿,两人前后脚出身,算起来今年刚好二十有六。
钱姨娘眼圈泛红,叹口气道:“我想着不管如何说,讨些好彩头总不会错,因而和夫人妹妹一起给你姐姐们做些贴身的衣服,回头去寺庙求个平安符,望佛祖保佑两个孩子能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劫。”
冯姨娘本就是个话少的,闻言只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既然这样,锦绣也不好多说什么,一片慈母心肠,想为远在他乡的孩子做些什么填补内心的煎熬,他阻止了这些人也会想其他办法。
锦绣看看元夫人略带憔悴的神情,再看看两位姨娘这些年保养得宜的脸,心想,元家对这几位姨娘是真的好。
元老爷算不上贪花好色,几位姨娘出身又不好,都是家里穷的过不下去,他们家人有的想将他们卖给过路的客商做外室,有的想将人直接卖给青楼的,最有良心的,也想着将女儿卖进大户人家作丫鬟,补贴家用。
因而几人进了元家,和娘家的联系反而少之又少。
没了利益牵扯,真心将元家当成遮风挡雨的家,日子才会过的十分舒心。
有的没的想了一些,锦绣起身劝道:“母亲,您和两位姨娘也早些歇着吧,晚上做针线毕竟对眼睛不好,耗费的心神是白天的两倍不止。
您何不留着白天再做?想来两位姐姐也想着二十年,三十年后,也能穿上家人亲手做的衣物吧!”
钱姨娘闻言一拍大腿,懊恼道:“也是妹妹急糊涂了!听了林家下人的话就着急忙慌手足无措,现下听锦绣这么一说,才想来还有这回事儿!”
说罢钱姨娘起身整理衣摆,顺手拉起冯姨娘,对元夫人道:“今儿天色也不早了,耽搁了夫人一整日,实在是我二人不该!想必您也该累了,这就歇了吧,我二人也该回自个儿院儿里了!”
等人走了,元夫人才疲惫的揉揉眉心,锦绣见状,上前主动给元夫人按摩。
周文乖巧的端茶递水,让元夫人放松。
锦绣轻声道:“母亲,既然疲惫,为何不歇歇?”
元夫人幽幽道:“娘只要一想到,出绣到了这个年纪,也不知道娘还有没有福分亲手给她做这一切,心里就难受的很,现下多做些,到时候万一娘不在了,几位姨娘也能像今日这般,虔诚的给你出绣姐姐做。”
锦绣听的心里难过,周文更是一个善良感恩的好孩子,闻言像个小哭包似的抱着元夫人胳膊撒娇:“姑姑,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去跟姑父说,让他给出绣妹妹找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婿,最好就是咱们县城附近的。
只要您想出绣妹妹了,抬脚就能到她家去的那种好不好?”
伤感的气氛被周文孩子气的话打散,元夫人好笑的摸摸周文脑袋:“多大人了,还学会撒娇了?”
周文被元夫人说的不好意思,抿着嘴不说话,耳朵尖悄悄红了。
锦绣见状打岔道:“母亲,我听寿管家说,雪绣姐姐和冬绣姐姐近期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小住一段时间?具体日子定下来了吗?要是得闲,我还想带几个孩子去外面玩儿呢!”
冬绣和雪绣二人,都是十九岁上出嫁。
冬绣今年二十有五,和夫君育有一子一女,长子三岁,憨头憨脑的一点儿没有他母亲的精明劲儿,只将他母亲的算盘珠子当玩具玩耍。
长女完全继承了母亲冬绣的机灵,眼珠子会说话似的,曾经试图哄骗锦绣舅舅书房最珍贵的一幅字画无果后,三天没和锦绣说话。
雪绣今年二十有三,育有一子,今年一周岁,胖墩墩软乎乎的,一开口就是想吃东西,整天口水滴答滴答的流,见了谁都笑眯眯的求抱抱,锦绣见对方第一面,成功用两块儿大街上买的麦芽糖拐带了小外甥。
小家伙儿活脱脱的缩小版雪绣。
说到几个孩子,周文的态度完全跟锦绣是两个极端。
锦绣觉得小家伙儿们好玩儿极了,在星际时代,大家已经很长寿,很少有人选择这么早生孩子。
况且生孩子也要经过层层考验,因此小孩儿的出生率非常低。
这就让没见过世面的锦绣,像看稀奇物种似的看待几个小家伙儿。
周文则不然,几个小家伙奔着周文温润如玉的外表而来,都觉得这位表舅十分亲切和蔼好说话,对他们几乎是有求必应,简直是大家理想中的长辈模样。
因此,几人不仅每次见面,都会对周文提出各种奇怪的要求,就连双方分开,周文依然能收到来自外甥们“爱的问候”。
每隔段时间,外甥们就会送来他们让人代笔写的家书,先是亲亲热热的和周文撒娇,然后就开始提要求,想请表舅帮个小忙之类的。
语气软乎乎的,周文想拒绝都狠不下心,关键是,随着外甥们的信一起来的,还有外甥们送给舅舅的小礼物。
小到最近新画的一张蜻蜓戏水图,大到新吃到的美味食品,让人特意给舅舅捎来聊表心意。
周文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能痛并快乐着。
因此,元夫人听锦绣如此询问,也诚实道:“大概就前半年的事儿,你姐姐也有一大家子要照应,想离家一段时间,很多事情要提前安排好,短时间是不可能了。”
闻言锦绣若有所思。
锦绣没等来他可爱的小外甥们,倒是每年一度的童生试先来了。
童生考试,是本朝取得生员资格的入学考试,一般分为县试、府试、院试。
县试定在二月举行,由知县主持,一般考五场,前朝分别考八股文、试贴诗、经论、律赋、策论等。
但到了本朝,为了更有效的将天下英才聚在一起,考试内容有时候会发生变化。
比如去年,就多了关于律法的考试,前年,在算学上也下了苦工。
这么一来,擅长此道的人自然占了大便宜,但毫无准备的人就欲哭无泪,因此,很多人都说,本朝科举取中的人,都是上天的宠儿。
因为要金榜题名,不仅实力雄厚,运气也是顶顶好的。
书院对要参加童生试的学生放松了要求,提前十天,让大家回家调整心情,不需要待在书院继续上课。
锦绣在家待了两天就受不了了,拉着周文跑到书院宿舍去住。
家里因为锦绣和周文要下场考试的事儿,上到元老爷,下到门房,都战战兢兢,说话小心谨慎,走路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寿管家甚至下令,让门房看好大黄,要是大黄吵吵闹闹的影响了两位少爷的心情,就要将门房和大黄一起发卖了。
可把门房吓的不轻。
锦绣也被大家的举动吓的不轻。
他觉得继续呆在家里,就是互相折磨,找了个借口,说是有个问题想请教先生,拉着周文就来了书院。
结果到了院子,才发现树下坐着楚舟三人,楚舟一脸漠不关心样儿看书,自成一方谁都打扰不了的小世界。
冯舒年和程远青苦恼的直搓手,嘴里念着菩萨保佑,一定要过之类的话。
三个人,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风,十分和谐的在一处。
锦绣一看乐了:“你们不是都回家了吗?”
楚舟满脸的无奈,一副没法儿解释的表情。
冯舒年就有话说了,拉过锦绣的胳膊大吐苦水:“我爹担心我在家玩儿的太开心,将好不容易学会的知识给忘了,和我娘联合起来,将我赶出家门!
本来是想送我去你家和你一起读书的,但我半路遇到了同样被赶出来的远青,我们一商量,就来了书院。”
程远青摆手:“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主动要求来书院的,才不是被爹娘赶出家门的!”
冯舒年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有家不能回!”
程远青强调:“当然有区别,我在家,我爹娘对我可好了,不让下人动手,他们二老亲自帮我端茶倒水,打扇添衣。”
说到这儿,程远青觉得甜蜜的负担实在太过沉重,忍不住叹口气道:“可这也太好了,事事亲力亲为,我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借口来书院避一避。”
冯舒年嫉妒的眼睛都红了,坐在旁边生闷气,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像个偷吃干粮的老鼠似的,烦的人不行。
几人看向锦绣,锦绣摊手:“我和远青差不多情况。”
周文苦恼的直挠头:“我姑姑最近总和我说,我们老周家就剩我一根独苗苗了,要是我能出人头地,日后她也有脸去见祖宗之类的话,我压力也很大的。”
几人不约而同齐齐叹气。
锦绣想起一事,询问几人:“县试要求有四名村人和一名秀才保举,下午要去县衙办理保举手续,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其他人都没问题,只有周文,老家不是城关镇的,程远青问道:“阿文你的户籍没问题吗?”
周文摇头:“没问题,我姑父早在几年前,就将我的户籍弄到城关镇了。”
不仅如此,在户籍上来说,周文是周家唯一的人口,单门独户,他本人就是户主。
元老爷在距离元家不远的地方买了个小院子,作为周文能自立门户的证明,只不过小院子常年大门紧锁,没什么人进出,只隔段时间派人过去打扫一下灰尘。
午间,四处巡逻的胖管事路过锦绣几人的小院子,看小院儿大门敞开,院子里几人都在低声读书,笑呵呵的在门口提醒几人:“县衙今儿下午专门给大家办理保举,到时候去的人恐怕不少,几位小公子可别耽搁了时辰!”
几人谢过胖管事的提醒,胖管事乐呵呵的哼着小曲儿走了。
这几年,胖管事对这院子里住的几人已十分熟悉,都是有礼貌的好孩子,胖管事也很乐意在这些小事上提点一二。
加上山长的特意吩咐,这院子一直保持原样,几年也没住进新人。
不远处新的学生宿舍住进去不少人,原先在这边住的人大都搬进更宽敞明亮的新院子住了,只这几人,坚持住在这里,让人小心的修整了一番,安安心心住着,瞧着就挺乐呵。
锦绣几人到县衙时,门外排了长长的队伍,倒不是说今年下场的读书人非常多,而是每个报名的考生身边,都跟着四位村人和一名秀才保举,就让本来不显的人群热闹起来了。
这个保举,是要保举人和被保举人一起拿上户籍文书到县衙登记的,一名秀才可以给多人保举,村人亦是如此。
因此锦绣和周文两人,用的是同一批人,几人在县衙外临时搭的茶棚子会面,互相客套几句,县衙里就有小厮出来,恭敬的将两人以及几位保举人从侧门带进县衙办公的地方。
来人躬身道:“元大老爷早就打点好了一切,几位请跟我来,里面有人等着给您几位办理。”
进了县衙后,周文小声对锦绣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请进县衙喝茶,都是沾了姑父的光。”
锦绣同样小声道:“仔细看路,阿文哥你要争气,以后这样的机会就是自己创造的,那多威风不是?”
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就被带到一个单独的隔间,看得出隔壁房间正是办理保举事宜的场所,闹闹哄哄的,吵吵嚷嚷之声通过本就不隔音的墙壁传过来。
隔间左前方放着一张办公用的方桌,方桌后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的文书,见几人进来,双方互相客气的见礼。
这时外面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大,像是要吵起来似的,锦绣懵了一下。
文书笑着解释:“小公子不必紧张,这种事常见,肯定是那上了年纪还不甘心的老叟带人来办保举手续,耳朵又不好使,声音小了他又听不见,这不,就得一个嗓门儿清亮的来!”
锦绣仔细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
办完两人的保举手续出来后,锦绣朝隔壁屋子瞧了一眼,只见一个身形清瘦,背脊佝偻,身穿青衫,满头白发的老者,被人小心翼翼扶着,颤颤巍巍的出来。
扶着老人的青年对身边的人轻声道:“最后一次了,真的!就当是完成我爷爷的一个梦,要有下次,他老人家想来,我们家人也是不放心的。
万一,万一本就身体不好的人送进去,出不来的话,可叫我们这些小辈怎么活呀?”
围在青年身边的人看样子和青年也很熟悉,闻听青年如此说,都赞同的点头:“我三哥就是倔,这倔脾气一辈子都没改了,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啥想不开的?
就算成了童生又能如何?难道要继续考下去吗?想那院试,进去几天,好好的年轻人也有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三哥这把身子骨,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几人轻声说着路过锦绣身边,青年好脾气的对锦绣这边点头打招呼,随即带人离开。
看着一行人的背影,周文小声道:“都说三十老童生,我在书院里没见过年龄这么大的童生,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了,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锦绣没好气撇一眼周文:“能进书院的,都是通过了数次考试,经过先生们同意的,不说天资聪颖,但绝对不比一般人差。再不就是像你我这样通过各种关系进来的。
咱们这样的出身,去书院要么是为了读书,要么是为了结交人脉。后者的话,读上几年就该回家继承家业了。”
周文被锦绣说的不好意思,摸摸鼻尖儿,和来保举的几人一起出了县衙。
县衙门口,锦绣拱手,态度诚恳向几人感谢:“今日劳烦各位走一趟,改日还请各位拨冗,来家中小坐,让锦绣略尽感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