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老夫人穿了她的侯夫人冠服,除了前回进宫与霍太妃商议婚事,她这些年很少把这身衣裳穿起来了。
她理了理衣摆,对惠康伯夫人道:“老了,其实没那么合身了。”
“听说老夫人讲究养生,这些年身体保养得不错,衣裳能穿起来,”惠康伯夫人道,“我见过很多富贵老太太,上了年纪,突然胖了起来,才三五个月,之前做的衣裳就都穿不上了。”
大喜的日子,惠康伯夫人很愿意说些欢喜的话题,再加上温宴和她的猫儿救过自家儿子,她对定安侯府心存感激与善意。
而桂老夫人本就是个面善的,会聊天、会交际,两人隔了个辈,却聊得仿若忘年交。
“侯府孩子多,我刚给新娘子梳头,姐妹一块,真是热闹,”惠康伯夫人道,“哪里像我们家,两个光头小子,小时候上房揭瓦,现在大了,更不爱往我这个当娘的跟前凑了。”
“儿子都是这样,”桂老夫人道,“老婆子生了三个儿子,别说不凑前了,娶了媳妇儿就越发顾不上老娘了,但儿子也有儿子的好,这一院子孙子、孙女,若没有儿子,也变不出来。”
惠康伯夫人哈哈大笑:“那我得抓紧着,给他们张罗张罗,待我抱上了孙子孙女,我才不管那两个糟心儿子。”
正说着笑,胡嬷嬷进来请了,说是到了时候了。
桂老夫人起身,直着腰杆走到了院子里。
定安侯府的家祠在临安府,这小小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能供奉天地。
院子里摆着供桌。
温宴从西跨院出来,依礼到了桌前,行礼、奠酒、读祝词。
供奉之后,所有人又回到正屋。
中屋里,桂老夫人端坐正中,而后是温子甫与曹氏,另一侧,坐了安氏。
父母训诫,自是由二房夫妇代劳。
温宴一一与长辈全了礼数,又与兄弟姐妹辞别。
温慧一双眼睛通红。
她昨晚上是被温鸢看着,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后半夜才睡过去。
眼睛里有红血丝,眼眶还是红的,看得惨兮兮的。
温宴笑她:“做什么?大丰街就在后头,你坐个轿子,前后花不了你一刻钟,你还见不着我了?你想找我、想逗猫,只管来。”
温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前头又来传,说是迎亲仪仗很快就要到了。
温子甫赶紧站起身,整理仪容,带着儿子、侄子们出去迎。
迎面,乌嬷嬷的小孙儿与他们擦身而过,他跑到正屋外头,朝里头探了探脑袋。
青珠瞧见了他,忙道:“怎的跑这儿来了?厨房里忙不过来?”
小孙儿双手捧出一个小巧食盒来:“阿奶说,给新娘子填肚子。”
岁娘赶忙来取。
打开一来,上下两层,各放了四块点心。
新娘子事情多,到礼成之前,还真顾不上吃口热的。
乌嬷嬷特特准备,就是怕温宴饿着。
温宴笑着道:“我嫁出去了,吃不到乌嬷嬷的手艺,真舍不得。”
“你还说我呢,”温慧乐得不行,“前后花不了一刻钟,乌嬷嬷使人给你送去,你拿到手都是热的,还怕吃不着?”
这时候就体现独门独户的好处了。
没有长辈住一块,府里开火的就是小两口,想吃什么都方便。
娘家人便是天天热菜热饭的送,也不用顾忌谁。
里头说笑着,大门口,仪仗已经到了。
寻常人家娶亲,少不得拦个门,热闹热闹。
可皇子纳妃,哪家敢拦正副使?
若皇子亲迎,越发不敢了。
偏霍以骁和温宴,不上不下,最后礼部听了霍以骁的意见,当日随机应变。
骓云今儿亦十分精神,鼻子哼着白气。
霍以骁从马上下来,入了幕次,等候温家人。
温子甫几人就在前院候着,待礼官进来,彼此行礼后,随着礼官去迎新郎。
不多时,霍以骁见到了温子甫等人,正等着女方家里“发难”,没想到温子甫请他直接入内。
他挑了挑眉:“不拦门?”
温子甫道:“姑爷想被拦?”
霍以骁笑了声。
这“姑爷”喊得太到位了。
喊得他,当然是不想被拦了。
至于请来的傧相们派不上用场……
一会儿挡酒,还能勉强让他们一试身手。
转念再一想,好似也没有谁会灌他酒……
霍以骁失笑,这下子,还真就白请了。
第361章 送
礼官捧雁先行。
霍以骁跟在后头,走到案前,从礼官手中接过了这对雁,放在案上。
温子甫上前行礼。
一连串的议程,皆谙熟于心。
宅子大门外,门栏已经卸下,方便轿子进到院中。
桂老夫人定睛看着那轿衣。
礼部官员们苦思冥想、设计出来的适合今日迎娶的轿衣,老夫人先前就让温子甫去询问过,再回来一一告知与她。
这会儿,她就照着看,看上面的刺绣花纹是不是和先前说好的一样华贵精致。
越看,老夫人的心里就越满意。
轿身还是用的旧例,雕刻繁复又精美,一层层贴金,用的都是江南的老手艺。
这些工序,费工费时,原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出新的来。
礼部在轿衣上做了不少文章。
只看那轿帘上的龙凤呈祥,就用了不知道多少金银线。
听说,礼部先前斟酌过是不是换一种喜庆纹样,还想让高录珧去问一问霍以骁,最后还是杜泓摸着胡子说,江南姑娘出阁,用“龙凤”的多得去了。
这是前朝留下来的习俗。
各种传说都有,传得最广的,是前朝某一位皇帝与一江南姑娘的故事。
故事以遗憾收尾,但皇上定下了江南姑娘上轿之时不用避讳的规矩。
江南人家口口相传,亦有落于笔墨上的。
前朝已是往日云烟,但习俗留了下来。
又是大喜之事,本朝建都临安后从没有限制过,附近江南地界的喜事都是如此操办的,待迁都之后,江南山高皇帝远,越发不会有人管了。
而北面的新都却刻板着,除非皇亲嫁娶,否则不用龙凤。
杜泓推江南旧例出来,温宴祖籍临安,左右正正合适,又合了皇上心意,又不算违了霍以骁的想法。
不管是用什么由头,这轿衣看着就让桂老夫人心花怒放。
年纪大了,最清楚的就是人得与自己妥协。
降了一等,也比其他人华贵,且温宴以后有的是更晋一步的机会。
宅子虽小,根本没有法子和定安侯府比,可总不能从临安出阁,让霍以骁南下亲迎吧?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现在这样,也是风光无限。
吉时到了,温宴要上轿了。
在礼官的指引之下,温宴趴在了温辞背上,由长兄背出门去。
盖头挡住了视线,左右状况,温宴都看不清楚,眼前只红通通的一片,但她听得清晰。
礼官示意霍以骁掀轿帘。
温辞反身让温宴对着轿门,将人放下来。
礼官请温宴入轿时,她垂着视线,从盖头的缝隙里,看到了霍以骁。
新郎官的鞋履,喜气洋洋,与其他人的都不一样。
温宴抿着唇笑,坐下了。
轿帘落下,隔绝了里外。
霍以骁往外走,胡同里,骓云哼哧哼哧喘着气,脖子高抬,看着不远处的墙沿。
黑檀儿站在上头,和骓云大眼瞪小眼。
下一瞬,它突然从墙上下来,几个起落,站在了骓云的身上。
边上的礼官都吓了一跳。
从来没有哪位新郎官娶亲,马上还坐了只猫的。
这可如何是好?
可若要把猫儿赶跑……
这就是那只五品官身的猫,岂能和其他猫猫狗狗似的,呼来喝去。
偏大伙儿手上都依着分工、捧着东西,也没有空手的可以去把那猫儿抱下来。
有机灵的,转头就想寻霍以暄。
结果,一眼看去,霍以暄正对着那只黑猫一个劲儿的笑,礼官那声“霍大公子”都噎在嗓子里,叫不出口了。
看这模样,叫了大抵也没有用。
霍大公子管不了那黑猫。
这厢一直没有寻到办法,那厢,走过来的霍以骁也看到了黑檀儿。
马背上多了只猫,格外显眼。
骓云对黑檀儿也很熟悉,根本没有把猫甩下来的意思。
待霍以骁走到马前,黑檀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喵得叫了一声。
霍以骁弯了弯唇,伸手去揉黑檀儿的脖子。
要么躲开从马上下去,要么就老老实实让他揉两把。
总得选一个。
黑檀儿不想选,它下意识地就要冲霍以骁的手背去挠,但最终还是收住了。
罢了,大好的日子,不跟这个人计较。
霍以骁按住了黑檀儿的毛,揉了下,翻身上马。
礼乐声起,他夹了马肚子出发。
仪仗顺次而出,花轿从宅子里抬出来,后头跟着一箱一箱的嫁妆。
整个队列长得几乎看不到头。
待桂老夫人送到外头时,视线里,花轿都已经行远了。
因着胡同里要摆流水宴,家中众人合力,拆了幕次,摆上一张张台面。
桂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妇,对她的那群老姐妹们,喜笑颜开,挂在嘴边的就是一句“招待不周”。
乌嬷嬷掌厨,送出来的都是地道临安菜。
桂老夫人笑眯眯的,还要问一句老姐妹们:“你们进京这么多年,还吃得惯旧都口味吗?我大把年纪刚刚赴京不久,乡音与口味都改不过来了,你们当年来的时候还年轻,跟我不一样。”
哪个会说自己吃不惯?
别看席面上都在笑,说句吃不惯,改明儿就被一群人在背后说成“忘本”了。
而花轿,出了燕子胡同,调转往南行。
温宴坐在轿中,轿子行得很稳,一点儿也不颠。
她能听见外头热闹的欢呼声。
仪仗中的男童们手提篮子,正往围观的百姓人群里撒喜钱。
再仔细听,能听到有人惊奇新郎官的马背上有只黑猫。
轿中无趣,温宴靠分辨外头动静,来打发这一段路程。
可走着走着,欢呼声好像一点一点轻了下来,好像是走进了什么胡同里,偶遇上的住人也很克制,简单道喜。
温宴在脑海中随意地描画了他们行进的方向。
出了燕子胡同后往南,走上一段后又往西,再之后……
她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里莫不是……
悄悄的,温宴一手掀开了帘子一角,一手抬起了盖头,透过那一角缝隙,她看到了熟悉的院门。
她幼年时候的家。
温章跟着仪仗过来了,就站在自家院门外。
温宴明白弟弟的意思。
他想在这里,也送一送她。
第362章 好看
四目相对。
温章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温宴会偷偷看出来。
今日仪仗会经过这里,温宴起先是不知情的。
前几天,他回这里来,虽然进不了自家院子与夏府,但他还是想来看看。
他到底是在这条胡同里长大的。
没想到,遇上了礼部的一位员外郎。
那员外郎是夏太傅的学生,温章认得他,彼此见礼。
对方说,四公子希望仪仗从此处过,为了婚礼当日一些顺利,礼部这几天都会沿着整条路线巡视。
温章惊讶之余,亦很心暖。
“我阿姐知道吗?”温章问。
“不知道。”
温章笑着道:“那我也不告诉她。”
不告诉阿姐,全当一个惊喜,阿姐兴许会猜到,兴许不会,若她真就毫无所觉,待回门那天,他再告诉她。
瞒着温宴,温章自个儿来了这里。
站在自家大门外,目送仪仗经过。
他弯着眼,冲她笑了笑。
温宴也笑了,只是嗓子涩得不行。
原本,这里才是温宴出阁的地方,整条胡同,会热闹非凡。
只是现在,那份热闹,她感受不到。
但温宴相信那是存在的,父亲母亲,外祖父与舅舅们,都在看着她。
她一直悄悄看着,直到经过了夏家宅地,才放下了帘子。
温宴猜得出来,这个路线是霍以骁选择的。
这里不够热闹,方向也与皇城、大丰街相反,礼部即便从南边绕,也会选择更热闹的大街。
前世,她就不曾经过这里。
倒不是说,上辈子的霍以骁不够细致,而是,当时两人成亲的状况与现在不同。
霍以骁是被霍太妃“压”着娶她的。
他依然给了她作为妻子的尊重,内心深处还存着少年时的那些欢喜,却也小心翼翼地防备她。
当时,他确实顾不上这些细处。
而这个细处,让今生的温宴感动不已。
被改进了路线里的这条胡同,以及,站在自家院门外的章哥儿,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晒得人浑身上下都舒坦起来。
仪仗再一次回到了人声鼎沸之处。
吉时快到的时候,他们进了大丰街,经过霍家大宅,最终抵达了新家。
霍以骁从马上下来,站在一旁,直到轿子在门前落下。
冬日风中,轿帘晃动着,上头的龙凤栩栩如生。
待礼官请他掀轿帘之后,霍以骁上前一步,掀了起来。
轿子里,新娘子坐得端端正正。
隔着盖头,他看不到温宴的脸,但交叠在膝盖上的、捏着帕子的手指绷着,透出主人的紧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