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次,他沿着宫道走,边上宫墙上突然冒出来一个脑袋。
两人都愣了愣,温宴趴在墙上,手指比了个噤声,冲着他笑。
而后,边上又冒出来了一个,正是成安。
原来,不止温宴能翻墙,成安也会。
成安威逼利诱不许他说出去,温宴就在一旁抿着唇笑。
他当然不会说。
在宫中,这些趣事,他也无人能说。
……
霍以骁睁开了眼睛。
天色沉了,他睡了很久。
梦境散去,他以手背覆眼,深吸了几口气。
他很久没有梦见过前几年的事情了,今儿大抵是见温宴抱着只猫,才突然涌上来。
桌上茶壶里只有凉茶,他一口气全喝了,唇齿念着的却是昨夜尝过的温热桂花酒。
酒有瘾,绕在喉头间,越来越想的慌。
最终,霍以骁还是出了驿馆,往渡口去。
岁娘依旧候在那儿,见了霍以骁,熟门熟路地请人登了小舟。
霍以骁听着水声,问道:“知道你家姑娘酿酒的方子吗?”
岁娘道:“昨儿姑娘就说了,您想知道什么,不如去问她。”
霍以骁不满意,却也没有再问。
小舟靠上了花船,霍以骁依旧不等木板,跃了上去。
温宴就站在甲板上,冲着他,弯着眼睛笑了笑。
倏然间,这个笑容与那年宫墙上露出来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除了五官长开了些,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温宴还是温宴。
性子平和文气、说话多斟酌、慢悠悠的,只是表象罢了。
这表象与眼前的她并无冲突。
究其根本,她在规矩深重的宫中就会爬树,会翻墙,现在再没有宫规压着,不就越发无法无天了嘛!
无法无天到,拿满嘴的胡话来糊弄他!
“我来听听你今儿个又会编出什么话来。”霍以骁绷着脸,道。
第39章 还是得帮她
霍以骁先坐下,没有等温宴动手,自己先倒了盏酒。
冷热菜肴在跟前摆开,他扫了一眼,抬起眼皮子看向温宴。
与昨儿的菜色并无重复,却还是没有一点儿他忌口的东西。
“你从哪里打听的?”霍以骁问。
这话没头没脑,但温宴听懂了,她没有立刻答,只是落座,慢条斯理盛了一碗热汤。
她也不喝,就端着暖手,热气氤氲下,那双晶亮眸子里全是笑意。
这问题,与昨儿被她带过去的那些疑惑一道,怕是叫霍以骁想了一晚上吧。
他心思重,必定会琢磨。
思前想后的,还要怪她“粉饰太平”,没有一点儿实话。
思及此处,温宴眼中笑意更盛,道:“没有打听,都是我自己观察来的。知道骁爷不信,还是昨儿说的,往后就知道了。”
霍以骁啧了声。
昨儿明明说的是,两人都在一条船上,事情解决了再提。
今天温宴扯着虎皮把顺平伯府气得够呛,但告不出结果,只能撤了案子了事。
季究两次落水,按说是“解决”了。
结果小狐狸倒好,现在话锋一转,成了“往后”。
霍以骁跟着霍怀定巡按江南,走的也不仅仅临安一处,在这城里待十天半个月就不错了,跟她哪里来的“以后”?
讲直白些,就是温宴连故事都懒得编。
敷衍得毫无诚意。
若不是一桌子酒菜还对胃口,他这晚上算是来亏了。
温宴一面用自己的,一面给霍以骁布菜。
看穿他憋着火气,温宴没有继续火上浇油,两人无声用了。
酒足饭饱。
大抵是菜色颇为顺心,霍以骁憋着的火气散了些,低声道:“怎么揪凶手,想出来了吗?”
“我只能猜到和顺平伯府有关,”温宴道,“只是,没有物证、亦无人证。”
行凶案子,除非是现场抓着,否则不好评断。
尤其是凶手跑了个没影,只靠一块布料,要在临安城里抓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别说他们并不知道顺平伯府是从哪里寻了个动手之人,便是反过来,季究认得霍以骁的声音,霍以骁甚至去伯府里转悠了一圈,季家不照样没办法坐实霍以骁扔季究下水的事儿嘛。
心知肚明,比不上“铁证”。
温宴前世也遇着过这样的状况。
被人挖坑了,哑巴吃黄连;让人掉坑了,有恃无恐、落井下石。
温宴往霍以骁这边倾了倾身子,压着声儿道:“栽赃、陷害、编故事、挑拨离间。”
一个词接着一个词,愣是没有一个是好的。
饶是霍以骁等着温宴胡言乱语,还是哭笑不得。
“黄嬷嬷就教了你这些东西?”霍以骁问。
温宴脸皮厚,不怕他嘲:“难道要教老实、不动脑、问什么就说什么、傻乎乎给人当枪使吗?”
霍以骁一愣,而后支着腮帮子笑了一阵,道:“也是。”
皇宫中生活,心眼多远胜心眼少。
温宴若是个傻天真,不止连累成安,兴许还会连累惠妃。
惠妃怎么会不让黄嬷嬷提点温宴呢。
笑完了,霍以骁坐直了身子,一瞬不瞬看着温宴:“所以你学了那么多,就惦记着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当枪使?”
温宴眨了眨眼睛。
霍以骁的目光冷了下来:“温宴,我猜猜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要编故事,得我伯父捧场,你拿我当说客呢?”
如此直白揭穿,霍以骁本以为小狐狸会下不来台,哪知道温宴丝毫不介意,还冲他莞尔一笑。
笑得很甜,眸子里还映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声“喜欢”。
明知道是胡话,胡话还在脑海里来回打滚不肯散!
霍以骁轻咳了声,伸手去拿酒盏。
桂花酒已经凉了。
正好他心里躁,凉的才好。
还不及他拿起来,手就被按住了。
温宴的手就搁在他的手背上,道:“凉的不好,我让岁娘去换壶热的。”
霍以骁没有动。
那只手很白,亦很软。
指甲没有染色,修得圆润,衬得手指细长。
手很凉,显得他的手越发热,也许,是他热了,才显得温宴的手凉了。
霍以骁的指关节曲了曲,温宴却跟没有察觉似的。
他只好锁着眉把酒盏松开,僵着声,道:“你换。”
温宴这才收回了手,唤了岁娘来交代。
手背上那股子凉意消失了,霍以骁的指尖点着桌案,脑门一阵阵痛。
等岁娘送了热的来,温宴把酒盏中凉的洒了,重新添满。
霍以骁拿起来抿了一口。
淡淡的酒香在唇齿间散开。
规矩不规矩的,该懂的都懂。
他能看着温宴翻墙,也能一道游船,哪怕是温宴说胡话,他也由着她。
反正是小狐狸的糊弄话,不信就是了。
可刚才的那一下,到底不应该。
温宴念的书多了去了,可能不懂吗?
她是不讲究这些,还是不跟他讲究这些?
小狐狸心眼多,目的明确,又爱胡来!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咬牙道:“我就不该多管闲事。”
温宴道:“万两银子的交情,哪会不管?”
霍以骁气得牙痒痒的。
他就不该好心掏那些银子!
看看,得了好处的这个,蹬鼻子上脸了!
温宴看他神色,不敢真把霍以骁逗恼了,憋着笑,直说了自己的计划:“李知府是株墙头草,他与案子按说没有干系,但吓吓他,应当能有收获。”
毕竟,是他在温子甫跟前提了句天竺上香。
温宴虽然有学人声音的本事,但若李知府清醒着,她糊弄不了人。
最好的办法是让李知府喝得半醉半醒。
这就需要霍怀定出面了。
巡按大人不上席,便是温子甫劝酒,李知府都不敢喝一盅。
“你倒是会物尽其用。”霍以骁说着站起了身,往船舱外走。
温宴笑着跟上去。
霍以骁跳上了小舟,抬眼看温宴。
夜风有些大,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双手在身前搓了搓。
霍以骁沉了脸。
定安侯府是什么家底?
哪怕传到头了,难道给姑娘御寒的皮裘也用不上了?
还是温宴跟以前似的,不肯裹得严严实实?
真就是胡来。
起居胡来,行事更胡来。
让霍怀定给李知府灌酒,亏她想得出来。
他不想帮她!
小舟靠岸,霍以骁回到驿馆。
屋子里只有冷茶了,他习惯着想喝,猛得回忆起温宴按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
凉的不好。
霍以骁烦躁着叫了人,递了茶壶过去:“问厨房要壶热的。”
交代完了,霍以骁拉了把椅子坐下。
还是得帮她。
小狐狸胆子大着呢。
不帮她,她胡来,万一又出什么状况……
他那万两银子不是白花了!
第40章 省得叫人认出来
翌日。
霍怀定背着手进了临安府衙。
温子甫正埋头整理案卷,听见动静,赶忙起身行了一礼。
霍怀定道了声“辛苦”。
其他人还没有到,霍怀定一面饮茶醒神,一面道:“温同知府上的那位侄女儿,倒是个有趣人。
温子甫微微讶异,抬眼看霍怀定。
他昨日打了半天算盘,断定了那位“侄儿”的身份,又估摸温宴与对方相熟,从顺平伯府出来后曾出言试探霍怀定。
当时霍怀定与他打马虎眼,不愿多言。
今日怎的自己先提了?
温子甫想了想,道:“这也是现在,提起她来时会被说成我们‘温家’的姑娘。
在以前,各个都说是夏太傅的外孙女。
不怕叫大人笑话,下官以前总会有些吃味,明明姐儿是我们家的姐儿,定安侯府也不是上不了台面的,怎的都说夏家呢。
这些日子,下官才理顺了些。
经过夏太傅教导,又在宫中多年,姐儿的性情、举止,尤其是胆识,真就高了一大截。
别说她几个姐妹,遇事时的沉着冷静,连下官的内子都远不如她。”
霍怀定抱着双臂笑了起来:“谁家的,不都是她?”
温子甫也笑,笑过了,又叹气:“也是下官这个做长辈的不得力,家里遇上如此见血的案子,还得姐儿操心。”
霍怀定道:“都是一家人,有力出力。温同知近日也颇为辛苦,本官到临安之后,李知府提了要接风洗尘,都耽搁着,不如就今晚,附近寻个酒家,简单吃两杯,既接风,也放松下。”
没等温子甫应下,李知府从外头进来,听了半截,忙不迭点头。
拍巡按马屁,天经地义,先前机会不多,这会儿霍怀定开口,怎么可能错过。
一来二去,便定下了。
傍晚时,秋风落雨。
亏得地方近,倒也不麻烦。
李知府请霍怀定落座,搓着手道:“这回简单些,下次还是去西子湖上,风光好,给大人践行。”
霍怀定哈哈笑了,招呼着店家多上两壶热酒,先去去寒气。
等热酒送上,他主动给坐在身边的李知府满上。
李知府受宠若惊,以至于筷子没动几下,酒先喝了三盏。
霍怀定又给倒了一盏,一面倒,一面犹自好笑。
作为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又有个名为太妃、地位近太后的姑母,霍怀定极少应酬酒局,便是去了,也是底下人奉承着,哪有他主动给人灌酒的事儿?
灌的还是一地方知府。
说出去,惊掉多少人下巴。
因着夏太傅,霍怀定对温宴有些长辈对晚辈的好感,但这不足以让他帮忙设局。
可没办法,谁叫霍以骁开口了呢。
霍怀定是不知道霍以骁和温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但霍以骁能因温宴把季究扔下水,最最起码,两人得是朋友吧?
霍以骁在宫中处境微妙,能得一朋友,霍怀定替他高兴。
当然,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下了。
喝几杯酒而已嘛。
是了,暄仔还偷偷告诉他,把温宴从大牢里捞出来的银子,是霍以骁筹来的……
这两夜,霍以骁还跟温宴去西子湖上游船。
暄仔言之凿凿,两人关系不一般。
霍怀定认为,自家傻儿子的话只能听一半,但万一呢?
也许现在不是,谁还不能赌个将来。
为了霍以骁,他再多喝几杯,那也不在话下!
“来来来,”霍怀定招呼店家,“再来两壶。”
边上雅间,启着细细一条门缝。
霍以暄看着小二又端了酒进去,扭头问道:“那李知府,酒量如何?”
霍以骁哪里知道。
温宴摇头。
她也不晓得。
霍以暄叹息一声:“我觉得有些悬。”
温宴不解,以目光询问霍以骁。
霍以骁轻咳了声:“伯父的酒量,可能有些弱。”
温宴:“……”
她来回算了几遍,竟然算漏了这一样!
前世,她嫁入霍家时,霍怀定已经很少在席间饮酒了。
他当时身体不好,太医建议养生,一日两杯药酒,多了便不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