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启川一愣。
他刚摔得那么精彩,四公子总不能是没看到吧?
他也是机灵,倏地明白过来,飞快编好了故事:“猫跑进来玩,跟在校尉身后爬树,校尉身手敏捷,上去又下来了,我家那只年幼些,上去就下不来,急得直叫唤。我来寻猫,不好意思麻烦四公子的亲随,就自己上了。夜里黑,一个不小心摔下来了。”
温宴打量了方启川两眼。
能屈能伸、脑筋活络,方大人还真可以。
难怪上辈子,他被逼着上了朱晟的船,在朱晟出事后,还能继续在朱钰、朱茂几人之间回转,方大人真就长袖善舞。
当然,在善舞也没有用。
朱钰断尾时从不手软,方大人再是能耐,也一样被扔出来挡灾。
霍以骁道:“方大人,人得服老,下回别爬树了。”
方启川自然连连点头。
腰上虽痛,还好只是影响了弯腰,挺直了走路倒能坚持。
方启川便与霍以骁商量好了回禀、试探朱钰的套话后,拱手告辞,动作别扭、鞋底磨地,慢吞吞地挪了出去。
温宴这才起身,收拾散落在地上了画卷。
霍以骁亦过来帮忙。
把书画捡起来,确认状况,若是松了就再卷紧些。
黑檀儿把这当游戏,滚得远的几卷,全被它一爪子一爪子地拍回温宴身前。
它还记得这些是纸做的,连指甲都没有伸,全靠它的小肉垫子。
两人一猫,整理起来很快。
黑檀儿拍了一把折扇过来。
折扇不比卷轴,它有棱有角,轻了滚不动,黑檀儿使了些劲儿,最后一下用力过猛,直接给拍到了霍以骁的鞋边。
霍以骁蹲着身,打量这把折扇。
很陌生的一把扇子,也不知道怎么会在书房里,而且还混在了书画缸之中。
打开来看,一面是几株竹子,另一面是咏竹的诗,来回翻看都十分平平无奇。
黑檀儿看着折扇,啪嗒啪嗒甩着尾巴。
霍以骁好笑地看着它。
这猫不止记仇,还记旧仇。
柒大人那一把扇子被它撕了个稀巴烂,衣裳也死撑了破布条,这猫还是看折扇不顺眼。
霍以骁朝它摇了摇扇子,道:“这扇子给你玩?”
黑檀儿见他不似诓人,跑了两步,一爪子按在扇面上。
温宴正把几卷画轴放回书画缸,闻声转过头去:“这是什么扇子?”
“不晓得。”霍以骁道。
他真的没有一点儿印象,可能是以前随手买的,混在了其中。
既如此,不如给黑檀儿玩。
霍以骁怂恿还在犹豫的黑檀儿:“想撕就撕。”
黑檀儿愉悦地叫了一声,扇子踩在抓下,一通撕划,高兴得不得了。
撕扇子,比在树皮上磨爪子,有趣多了。
纸糊的扇面碎开,露出里头的扇骨。
霍以骁把最后几卷画收起,余光瞥见扇骨,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让我看看。”霍以骁走过去,重新蹲下。
黑檀儿正在兴头上,用力地扒拉了两下,扇钉裂开,整个扇子分成了两半,它踢了一半给霍以骁。
霍以骁拿着扇子,撕掉上头的扇面,只余扇骨,对着油灯细看。
温宴凑过去,隐隐约约的,从扇骨上看出了一些起伏。
“好像是刻过什么。”温宴道。
说完,她端来了一盆水。
霍以骁把半散又没有全散的扇骨泡在水里,小心翼翼去除上头还粘着的纸。
温宴问黑檀儿把剩下的也要了来,一并泡着。
这把十二挡折扇,用的是湘妃竹,原本被扇面覆盖的部分已经露了出来。
扇骨小,刻的地方也就少,且扇子主人谨慎,刻得很浅。
霍以骁和温宴将上头东西拓下来,仔细分辨,也只看出了一堆数字。
“处理竹子的人当时手边没有纸,顺手就记在了竹子上?”温宴猜到。
霍以骁点着一处,道:“这里有个地名。”
温宴靠过去,细细一看。
定门关。
与夹口关一样,为朝廷北境的三座关隘之一。
“这扇子到底是……”温宴转头去看书画缸,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那天去库房,骁爷抱了好些书画,这扇子是不小心夹在里头了?”
霍以骁也这样认为。
当时那总管被他唬得够呛,简单记录后就让他们带走了,以至于谁也不知道夹了把扇子。
“不知道是从谁府里抄过去的,”霍以骁道,“定门关下面的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
明儿得再对一对,看看兵部、工部这么几年往定门关输送的物资里,有没有对的上的。
能被作为秘密埋在扇骨里,其中肯定有乾坤。
就是不晓得,这乾坤的中心,到底是谁了。
第467章 夹带
夜深了。
吹了花厅的灯,温宴与霍以骁一块往内院去。
星子很淡。
一点儿灯笼光,只能照亮脚边的路,再往左右两边去,黑漆漆的。
温宴熟悉这里,便是没有灯笼也能走。
夜风吹来,园子里的树在黑夜里晃动,影影绰绰。
“夹带。”温宴说道。
霍以骁停下脚步,看着突然开口的温宴。
“你看,都是黑影,便是多了些其他东西,也注意不到,”温宴指了指园子,又道,“我在想四殿下,他如此关心,若不是他从中抽了什么好处,就是他那时候夹带了什么。”
一如,他们从库房里夹带出了一把折扇。
朱钰对此事太过关注了,说是为了沈家,但在温宴看来,不尽然。
更像是,朱钰背着沈家做了什么,他不希望被霍以骁抓到把柄,更不想被沈家知道。
“夹带并不容易。”霍以骁道。
诚然,与朝廷的物资一起运送,只要没有曝光,即便是不能运输的东西都能一路畅通无阻。
齐全的手续下,地方上最多是抽检,而不会细查,蒙混确实可行。
可是,每一批的运输,总量定在那里,夹带一些轻便的,还好办些,一旦重量、体积与原定的差距太大,定然会被察觉。
比如,走水路时,船只的吃水线深了,走陆路时,安排好的脚夫与车队不够用了。
朱钰总不至于一处处打点过去,那收益太小了。
可若是东西轻、体积小,又能有多少收益?
回到屋里,这话题也就暂且搁下了。
眼下就是猜想,各种能想到的方向都想了,再皱紧眉头,也没有更多的了。
除非是灵光一闪。
而灵光,是逼不出来的。
之后,只能看方启川从朱钰那儿挖出些什么,亦或是,李三揭有没有新的收获了。
两人吹灯入睡,一夜好眠。
到了时辰,霍以骁起身上朝。
宫门刚刚开,大臣们互相打着招呼,往金銮殿去。
霍以骁看到了方启川。
方大人扶着他的腰,慢慢挪着,艰难前进。
朱茂也看见了,问霍以骁:“方大人怎么了?”
霍以骁道:“从树上摔下来了。”
朱茂抿了抿唇。
他原是随口一问,只是霍以骁正好在他边上而已,却没想到,霍以骁答了。
霍以骁怎么知道的?
他和方启川有接触?
早朝时一切寻常。
皇上看到方启川动作不自然,问了一句。
方启川诚惶诚恐:“多谢皇上关心,臣不小心伤了一下,请大夫看过了,没有大碍,涂几天药油就好了。”
下朝后,方启川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最后面。
太常寺与刑部走在千步廊西侧,方启川走到半途,就看到了柳宗全。
柳宗全道:“方大人,我扶你一段?”
方启川连忙道谢。
柳宗全架住方启川的胳膊,压着声音问:“大人昨天离开时还好好的。”
“嗐,这事儿说起来真是……”方启川道,“殿下着急,我就想方设法寻了个理由,直接去了四公子府上。
四公子前回不是去二殿下那儿抓猫吗?我就学他,把我家猫儿丢进了他府里。
门是进了,猫却不好抓,它爬树上去了!
我没敢使唤四公子身边那几个,怕四公子不高兴把我丢出来,自己爬树抓猫。
一不留神,摔下来了,哎呦,那一下摔的,可真厉害,差点给摔懵了。”
柳宗全显然也没有想到其中是这么一番故事,上上下下打量方启川,道:“方大人辛苦。”
“也亏得我摔了,四公子让我在府里歇着缓口气,”方启川左右看了看,道,“是了,我去的时候,还遇上了李三揭。”
方启川嘴硬。
嘴硬的人,说什么都理直气壮,哪怕是编故事,都言之凿凿。
如何“赖”在四公子府上,如何探听出了些端倪,他说得就跟真的一样。
“四公子在琢磨,那年为何会走陆路,明明水道还未冰冻,那么多东西,还有石料、原木,走水路能快捷、轻松许多。”
一面说,方启川一面观察着柳宗全的反应。
他发现了,柳宗全有一瞬的紧张,虽然很短,但逃不过他方大人的眼睛。
方启川一点一点往外抛,一分一分地品味柳宗全的变化,从中做出判断来。
越品,越能明白,那次运输肯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选择走陆路,也不是怕算不准河道冰封的时间而误事,反而,是故意走了陆路。
两人轻声交谈,走得也慢。
边上有人经过,听不到他们对话,只当是柳公子心细,照顾受伤了的方大人。
柳宗全把方大人送回了太常寺,自己进了刑部,把消息都禀了朱钰。
朱钰沉着脸,问:“姑母还没有回京吗?”
不能再让霍以骁随心所欲地查下去了,再查,说不定就被发现端倪了。
柳宗全道:“最多再三四天,长公主也就到了,只是殿下,沈家那儿是想舍了袁疾,他们暂时不会管四公子往下查。”
朱钰啧了声,真是烦透了。
另一厢,霍以骁请李三揭顺着查一查定门关,他和朱桓则在兵部,把这些年定门关的一些布兵与整备翻出来看。
北境这几年太平,但关外的鞑靼一直虎视眈眈。
朝廷不能撤军,必须坚持操练,以备鞑靼突然出兵。
三大关隘,除了守军之外,也经历了几次增固。
瑞雍九年秋天的那一批,主要是为了加固夹口关,而在瑞雍七年,朝廷增固定门关,兵部对此有记录,使人去工部问,李三揭也很快送来了当时增固的底档,石料、原木、各种其他开支,明明白白。
袁疾也不清楚,三殿下与四公子怎么就去查定门关了。
他们不是该留心隔壁鸿胪寺吗?
罢了,定门关就定门关吧。
那是尤岑活着的事儿办的事儿,袁疾记得,一切正常,没有像狄察经手的那些事情一样、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霍以骁却是越想越蹊跷,干脆自己去找李三揭。
“七年好好地增固了一回,若无战事,明年初还会再增固一回吗?”
他听温宴说,梦里的明年初,定门关有再一次加固过。
第468章 笔迹
梦里的明年初,也就是瑞雍十二年的春天,温宴依旧在临安城。
一南一北,还是朝廷疆域最北面的定门关,按照道理,温宴不该知道这个。
哪怕是进了京城,朝廷关口防御调度,也不是后宅女子们会关心的话题。
便是听过两句,转过年去,大抵也就忘了。
可温宴记住了这事儿。
因为,同一年的盛夏,鞑靼突然进犯,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鞑靼来势汹汹连下定门、夹口两关,守军急忙调兵遣将,借着封玉关天险,才拦住了敌人的进攻之势,没有让鞑子的骑兵顺势南下。
烽火次第入京,朝野哗然。
自本朝建朝起,与鞑靼之战时战时和,几百年间,胜多输少。
鞑靼突然发兵的状况也有,但从没有哪一次,能连破两大关,一口气咬下大片北疆土地。
这回若是反应再慢一些,连封玉关都进了鞑靼的口袋,那京师都危险了。
朝堂上吵成一片。
后续增兵北上,战报雪花一般送达,可战果却无法让人满意。
不把鞑靼赶出定门关外,京师如何能安心?
最终,皇上决定换帅,由惠康伯领帅印,徐其则为偏将,往北疆平定局势。
一个月后,大胜。
鞑子连退七百里,不止退出了定门关,还仓皇逃往草原深处,连定门关的边都摸不着了。
可惠康伯父子战死了。
战事结束后,论功行赏,自然也要论罪处罚。
明明春天才加固过的定门关,为何会在一夜之间被鞑靼打出一个豁口?
甚至,鞑子都没有付出什么代价,还能继续进攻夹口关?
朝廷的加固工序,都是假的不成?
兵部、工部都挨了骂,一番检查下来,却是没有什么显著的收获。
定门关、夹口关的守军伤亡极重,之前负责加固事宜的当地官员也在鞑靼出兵时战死,从留下来的资料看,无论是兵甲还是石木,东西都运到了,该累城墙的累了城墙,该给兵士们武装的也都武装上了,一切都正常。
而那个被打穿了的大豁口,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了无数人命,还露着笑,哈哈嘲弄着所有人。
再之后,破开的关口城墙被补上,依旧雄伟地立在那儿。
加固之中出现的问题,也像那个口子一样,被埋了起来。
没有人说得明白,定门关七年、十二年的两次增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