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赵太保都没有看出来。
陈正翰坐下来,漫不经心问他讨茶喝。
赵太保笑骂道:“你倒是耳力好,知道我新得了些好茶,我自己都只泡了两回,你就寻来了。”
“耳力不好,怎么在都察院做事?”陈正翰笑眯眯地。
等一手接了茶,他一手就把书信交了过去:“太保也看看。”
赵太保接过来,打开看了眼,狐疑地看向陈正翰。
这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四殿下”。
给四殿下的信,怎么会在都察院手中?
见陈正翰一脸陶醉地品茶,赵太保没有问他,耐心往下看。
这一看,额头上泌出一层汗。
好家伙!
蜀地三司与柳仁沣干起来了,还要让四殿下主持公道!
这要是真叫四殿下看了这封信,能直接给气晕过去,这哪里是要公道,分明是争宠!
这么一想,赵太保气笑了。
四殿下若已经是胜券在握,再无敌手,这些人要争抢,也还说得过去。
可事实上呢?
皇上根本没有定下过什么人选,便是要选,先前与沈家亲近的四殿下不占优势。
这些人闹这个,不合时宜!
最要命的是,蜀地那几个,斗得还非常真情实意。
柳仁沣那几个小舅子并甄家上上下下,这些年在涪州做的破事,全给一股脑儿列明白了。
且不是空口白牙诬告,还附上了案卷,整个信封鼓鼓囊囊。
得亏是信封就只能装这么些,否则,怕是还要厚实。
赵太保把手中信纸放下,压着声儿问陈正翰:“四殿下气坏了,给你们送来的?”
陈正翰吹着茶盏,冲赵太保笑了声:“太保以为呢?”
赵太保:……
他显然不这么以为!
以四殿下的性情和他在蜀地、湖广之间的角色,他让都察院来插手,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赵太保心里清楚,却不得不这么问。
总不能上来就问陈正翰,你们都察院怎么把四殿下的信给截获了?
那也忒不像话了。
赵太保摇了摇头,对蜀地那群官员深深的服气。
写得这么明白,案卷都在里头,他们是压根没有想过这告状信会出问题吧……
现在好了,一旦要追究起来,全部跑不了。
不过,赵太保不知道的是,这封信在一开始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给朱钰告状的信,是蜀地三司写的,抬头给“四殿下问安”,末尾请“四殿下做主”,全程围绕着甄家祸害蜀地,他们不得不办,又被柳仁沣质问的无奈与艰难。
而那些抄录的案卷,是江绪在衙门里背下后口述,由华师爷记录下来,与知会霍以骁的书信一道送过来的。
这一些,被添在了告状的信封里,再又霍怀定交给陈正翰。
蜀地三司没有想到,赵太保和陈正翰也不知道,有个暗桩埋在那儿,一冒出来,就绊了个狠的。
赵太保摸着胡子,道:“甄家作恶多端,蜀地衙门处置他们,合理合法,柳仁沣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蜀地没有办错案子,柳仁沣那儿若收了警告,大抵也就回一句’先前未知全貌、以至于错过了蜀地‘,握手言和,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这么一个章程了,”陈正翰放下茶盏,起身走到书案前,把几张案卷摊开,手指在上头几处各点了一下,“九年前、七年前、三年前、上个月,蜀地办案子,办明白了吗?”
甄家作乱的时间跨度太久了,且不是刚刚才被衙门发现,依案卷上的说法,苦主早就告过衙门,也并非没有证据,最后全是不了了之。
说到底,要么甄家塞了银子给蜀地衙门,要么是蜀地碍于柳仁沣,多年不曾动手。
此番突然硬气起来,其中没有说头,怎么可能?
赵太保岂会看不懂这些?
他甚至怀疑,这几桩都是选出来的,最能证明蜀地有问题的案子了。
赵太保没有急于开口,反而是给自己与陈大人添了茶,端着茶盏,闻着茶香,思忖了好一会儿。
然后,悟了!
江绪。
年轻的状元郎回了涪州,这种新鲜事情,大伙儿都清楚。
而江绪在京城时,曾与定安侯府交好。
都察院能截获蜀地给四殿下的信,其中关卡也不难猜测了。
“你个老贼哦,”赵太保隔空点了点陈正翰,“难怪你要来找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陈正翰笑眯眯的,一脸无辜。
“装什么?”赵太保瞪他,“别说你没看明白!这信,要么是霍大人,要么是四公子,送你手里的。”
陈正翰哈哈大笑。
赵太保被他笑得没有一点儿办法。
这事儿看起来是蜀地和湖广互相找麻烦,但把麻烦翻出来的是四公子。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们敢化,四公子转头告进御书房,他们就先化没了。
赵太保叹道:“我并非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一下子动两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沈家才倒。”
“都知道这道理,”陈正翰道,“可有些事儿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646章 野心
这八个字说得赵太保皱起了眉头。
一时间,他没有领会陈正翰的意思。
这机会、目的,各指的是什么?
赵太保便拱手请陈正翰解惑。
陈正翰压低了声音,轻声道:“野心、能力与实力,若不匹配,胡乱折腾,添事儿不说,还全是乌七八糟的事儿。
现在还能掀风浪,等再砍一根桅杆,能消停不少。
哪怕不消停,也闹不出来大事儿了。”
赵太保前后一想,就明白陈正翰说的状况了。
陈正翰说的是四殿下。
四殿下有野心。
当时为了定沈家的罪,私运铁器全盖在了沈家脑袋上,但赵太保和陈正翰都不是瞎子,几次朝会上,四殿下那大汗淋漓的心虚模样,他们都看在眼睛里。
四殿下必然是知情的,甚至,他在私运上可能还掺和了一脚。
那是铁器啊!
一位中宫嫡出的皇子,竟然敢掺和这种事情,疯了似的。
至始至终,四殿下眼里的都是大宝之位。
可他的能力并不足以在皇子之中脱颖而出,而说到实力……
沈家要是还在,仗着自身在朝堂上的地位,能让许多唯沈家马首是瞻的官员站到四殿下这一边,皇上不想退让、也有可能会有心无力。
但沈家倒了,与沈家如此密切的四殿下已经很难胜出了。
四殿下真正的拥护者,眼下看来,就是柳仁沣了。
如果四殿下坚持争位,以他的野心和胆量,兴许还会有不亚于“私运铁器”一类的事情发生。
可要是再失去柳仁沣的支持,四殿下无人可用,不得不消停。
而这种消停,对朝堂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退一步说,若四殿下有真龙资质,是个做皇上的好苗子,皇上再因沈家而不喜欢他,他们这些老臣也要为他争取争取。
谁不希望坐在龙椅上的是个好皇帝呢?
谁不想要看到国泰民安呢?
四殿下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他若不放弃,兄弟阋墙,皇子争斗,损得不止是他们这些臣子,还有百姓。
“柳仁沣……”赵太保抿着唇,摇了摇头,“狐狸一只。”
赵太保听说过一些柳仁沣行事不端的传言,却也只是传言,并无证据。
纵小舅子们行凶违法,已经是最确凿的了。
眼下若不对柳仁沣动手,错过了这一村,往后再要寻他麻烦,恐是没有这么个店了。
与动柳仁沣相比,蜀地那几个,反倒是小喽啰了。
陈正翰道:“四殿下再怎么样,也是皇上的儿子,皇上为难,而臣子解难。”
掺和进了私运铁器之中,他们看懂了,皇上岂会不知道?
没有提出来,一来是为了压住沈家,二来,不管疼不疼、宠不宠,也是嫡嫡亲的儿子,难道把儿子下狱砍头去?
皇上爱惜羽毛,不可能做这种事。
但四殿下不罚不行。
皇上不好出手,那就由他们来,先查了柳家,让四殿下少了臂膀,往后不得不歇了心思去闲散,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赵太保按了按眉心,道:“等下去看看金太师。”
御书房里怎么说、怎么做,需得做好准备。
陈正翰颔首。
“说起来啊,我们这些人都老了,”陈正翰叹息了一声,“老家伙们,不挪挪位子,年轻人怎么出头?这朝堂,最后还是他们的。”
这么多年,皇上因与沈家角力,导致各个衙门,都有些青黄不接了。
因为要抵御沈家的侵蚀,老家伙们要么打太极、要么就黑脸,资历、功绩在身上,还能当个庇佑,勉强稳住局势。
年轻入朝的,被沈家拿捏起来,真就不容易。
所以,除非有要紧状况、或是年纪太大了不得不告老,各处都尽量不动,来平衡住。
结果是,看着是稳住了,地方上,山高皇帝远,成了一言堂。
比如像蜀地那样的。
如今,沈家倒了,他们老了,该把那些淤血给清了。
初步定下后,陈正翰回了都察院,与霍怀定通了气。
赵太保在下衙后去了金太师府上。
金太师精神尚可,明白了赵太保的考量之后,沉思了一阵,道:“我知道机不可失,我就想再问问你,野心、能力与实力,还有谁合适?”
赵太保沉默了。
“我也就算了,”金太师叹道,“我这个岁数,随时蹬腿都是喜丧,皇上壮年,我是看不到新帝登基了,我家子弟也不是三公、三孤的料子,三品顶天了,到时候谨慎些,按说出不了大事。
你呢?你们赵家打算怎么办?
好苗子都是教出来的,现在教谁?”
赵太保苦笑:“皇上不定下来,那就是习渊殿各个都教。”
想偏心,也得有那个胆子和眼光。
“大殿下、四殿下,与沈家牵连太深……”赵太保道,“小殿下们都太年幼了,还……”
余下两个,一个相对平庸,还与一个,都不姓朱。
这事儿啊!
金太师也是苦笑,道:“罢了,倒还能苦恼几年再定,柳仁沣那儿,就这么办吧,明儿大朝会,下朝后我们一道与御书房。”
赵太保从金太师府上出来,上了轿子回家。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他听着外头热闹的声音,闭目养神。
这个官场,在相对稳定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是需要大刀阔斧的。
淤血烂肉割干净了,才能长得好。
与温和平顺的三殿下比,四公子才是那个能下得去手的人。
光是六部观政,就有多少蛀虫倒霉了,现在借着江绪、主动咬上蜀地和柳仁沣的,还是四公子。
可这位,不与皇上松口啊!
赵太保亲耳听过四公子说,不愿意再认个不相干的娘了……
虽不知道那位女子的真切身份,但能让皇上和四公子僵住,定然是不可闻、不可问。
哎!
赵太保愁了一夜,第二天上朝,精神都很一般。
站在金銮殿里,他看了眼那厢的皇子伴读们,目光最后落在了霍以骁身上。
能力挺好,实力按说也不差,就是这野心……
四公子对那把椅子毫无野心,他的野心大概就只有认亲娘。
第647章 有朱钰哭的时候
皇上入殿,众人三呼万岁。
底下大臣们上折子议政,说的都是些“小事”。
朝堂之事,原就是以一桩桩小事堆积起来的,若成天都是热热闹闹、吵得你来我往的大事,局势就不稳了。
对大伙儿来说,其实,没有大事、只有小事,才是最好的状况。
赵太保垂着眼,心里明白,这样的局面不过是表象而已。
水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全在酝酿着风暴。
不过是,前阵子对付沈家,事情太大了,好不容易得了个结果,所有人都要缓口气。
张弛、张弛,有张也有弛。
再起纷争,迟早的事儿。
不说旁的,他自己的袖子里,就收着个厉害的,一旦展开了,就是漩涡,需得吸进去好些人。
龙椅上,皇上面无表情听着臣子说事。
对底下这些细碎小事,他打不起来精神。
倒不是他看不上这些根基,而是,朝堂运转自有一套规则。
在约定俗成的规则里,只需按部就班,各个位子上的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能顺畅起来。
若这些小事,都需要当皇上的来拿主意,等他一道道批复、下令,那底下的人与事,都要乱套了。
不过,听还是需要听一听的,可以不乱插手,但必须做到心里有数。
只是……
现在说的这些,都太浅了。
浅到,皇上的心思有些散,他的视线慢慢落在了几位皇子身上。
他看到朱钰走神了。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朱钰的脸上透着几分烦躁,却是显然,并非为朝事烦恼,而是在琢磨旁的事情。
皇上审视地看了他两眼,不由就想到了前一阵子,朝堂上议论私运铁器时,朱钰那大汗淋漓、跟水里捞起来似的样子。
看来,现在是危机解除了,朱钰自觉安稳,就松懈了。
思及此处,皇上心中几个起伏。
对沈家有再大的怒与怨,对俞皇后有多么不喜欢,儿子总归是亲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