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钰身上流着他的血。
可偏偏,就是这个嫡亲儿子,背着他与沈家狼狈为奸,甚至敢把手伸向铁器!
他不可能向处置沈家一样处置亲生的儿子,可朱钰这么胆大包天,若不让他受些教训,往后……
大殿里,该议的事情都议完了。
皇上收回了视线,示意吴公公退朝,然后步下台阶,走出了金銮殿。
天子离开,底下众人也放松下来。
“昨夜睡得不好,脖子酸痛,”朱茂按了按发胀的脖子,转过身来,与朱钰道,“四弟,我刚怎么看着,父皇一直在看你呀?你刚怎么了?”
朱钰一愣。
他压根没有留意到,他递了个眼神给柳宗全。
柳宗全亦没有时刻关注着龙椅上那位,他答不出来,只能摇了摇头。
朱钰抿紧了唇。
果然是朱茂在诓他吧?
母后说得一点都不错,朱茂和他的母妃许德妃,真是什么娘教出什么儿子来,尽在背后煽风点火,想让他和母后去当先锋。
朱钰根本不上朱茂的当:“我没有做什么,就老老实实站着。”
朱茂挑了挑眉。
朱钰看不惯朱茂如此,一副低看了他的模样,冷声道:“大哥不是脖子难受吗?别不是歪着头,看错了方向,父皇看的不是我,而是歪脖子的你吧?”
朱茂:……
扔下这话,朱钰叫上柳宗全一道走了。
朱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朱钰这么骂,谁心里能畅快?
转念一想,朱钰骂就骂吧,反正被父皇盯上了的就是他了,有朱钰哭的时候!
朱茂压下心中火气,与朱桓、霍以骁道:“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朱桓没有接话。
他刚才也看到了。
只是隔了些距离,只知道父皇在看他们这儿,具体在看谁、是什么神色,朱桓没有看清楚。
朱桓正迟疑着要怎么答这话,霍以骁先开了口,把话题引开了:“殿下的脖子要不要紧?等下让太医给推拿推拿?”
“落枕而已,”朱茂苦笑,“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打了一个岔,朱茂也不好追着问朱桓了,只招呼了几人一块往千步廊去。
霍以骁跟上去,沿着殿前的台阶下去,走到广场上,他回头一看,赵太保与金太师一块,慢慢悠悠走出了金銮殿,没有下台阶,而是转向沿着长廊,绕去了后方。
陈正翰落后了几步,也跟着他们。
霍以骁收回了视线,看来,几位大人要去与皇上说一说蜀地和柳仁沣的纠纷了。
穿过广场,又行了几步,霍以骁与朱桓说了一声,先去了都察院寻霍怀定。
上回,霍怀定说过,他知道柳仁沣在湖广弄得一些混账事儿。
仗着背靠沈家,柳仁沣行事大胆不遮掩,那些混事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都察院心知肚明,但在当时状况下,为了那些半大不小的事儿与沈家闹起来……
他们都察院敢,皇上也想,但整不动啊!
现在,既然要动手了,霍怀定要好好理一理那些陈年旧事。
与处置沈家一样,得一步到位,雷霆手段。
若是只那些半大不小的,最后弄一个“纵容小舅子”的罪名,对柳仁沣这样的真就不痛不痒。
霍以骁把一张纸条塞给了霍怀定。
霍怀定打开来一看,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上头列的,都是柳仁沣的罪状,虽写得简略,但胜在数量多,其中不少都是都察院不曾掌握的。
霍怀定问:“当真?”
霍以骁颔首:“都是真的,就是证据还得再收拢收拢。”
霍怀定一一记下,把纸条烧了。
他没有追问消息的来源,如若可以说,霍以骁不会瞒着他,既然没有主动提,大抵是有一番故事,不适合现在来说。
其实,这些都是温宴列给霍以骁的。
前世她要报仇,除了直面沈家,与沈家一条船上的那些官员,也得摸清楚底细。
他们当时不知道小公子的存在,以为沈家的一切都在给朱钰铺路,为了断了沈家的念想,自然也查过柳仁沣。
只可惜,那时候的柳仁沣干过的最能要了他性命的那些事儿,现在都还没有发生。
不过,眼下借由蜀地的这一闹,添上这些罪名,也能做一番文章了。
第648章 满头大汗
御书房里,皇上给几位老大人赐座。
吴公公奉茶,皇上少不得多问问金太师的身体。
“托皇上的福,老臣近些时日身体不错,虽是烈日炎炎,但也能吃能睡,没有被暑气叨扰。”金太师答道。
皇上哈哈大笑:“这么说,朕还要羡慕你了,这天气热了,朕都觉得不舒坦。”
金太师摸着胡子笑。
赵太保站起身来,上前一步。
他也说不好,他要说的这些事儿,是会让皇上舒坦些呢,还是更不舒坦了。
那厚厚的信封,赵太保交给了吴公公转呈皇上,自己开口,说了涪州之事。
赵太保说完大致状况,陈正翰起身,从都察院的考量上又说了不少。
“原就察觉到不太对劲了,老臣说句不恰当的话,那么’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上上下下,真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不太可能,”陈正翰垂着眼,道,“只是这些年几次派巡按下去,都没有什么收获,都察院里头也讨论过,大抵是那儿上下齐心了。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了,以前仗着沈家,现在又要靠着四殿下。
不说四殿下怎么主持这个公道,蜀地再由这些人胡来,伤的是朝堂的体面、百姓的心啊!”
金太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赵太保接了话,道:“蜀地那儿固然可恶,但甄家能危害多年,亦是因着柳总督。只是柳总督他……”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停一停,让他仔细看了信再说。
越看,越是生气。
蜀地那群人跟朱钰叫屈的样子,落在皇上眼里,那是怎么样的都不可能顺眼了。
尤其是,又想到早朝上朱钰那神游天外的模样,皇上气不打一处来。
赵太保还等着皇上问这封信的来路,给四殿下的信是怎么到了他们手里的。
答案嘛,那只能说,机缘巧合。
至于皇上信不信……
皇上不傻,肯定不信。
可这是皇上的一个儿子算计了另一个儿子,皇上自己头痛去,与他们这些老头子不相干,也不敢相干。
话说回来,江绪执意回去,四公子给他安排了,最初时候,目的肯定是在蜀地,哪里想得到,会把柳仁沣牵扯进来?
谁能想到,蜀地那几个瓜娃子,愣是要跟柳仁沣硬碰硬,还敢让四皇子来主持公道呢?
事情发展成这样,只能说时也、运也。
可是,皇上从头到尾都没有问。
他确实不傻,几个转念间,大致就把状况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论搞事情,霍以骁和温宴还真是一等一的好手了。
好到,皇上都忍不住欣赏起来,怎么回回递枕头都递得这么恰当好处呢?
他碍于局面没有动沈家的附庸,现在,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了。
“蜀地的问题查明白了,”皇上沉声道,“柳仁沣也得查一查,他孙儿是钰儿的伴读吧?柳仁沣若是乌七八糟的,没得把钰儿都带偏了!”
这话一听,就是皇上会说的。
赵太保等人也丝毫不意外。
金太师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皇上这么一说,老臣倒是想起些旧事来。
当时先帝爷要迁都,提了好几次,大伙儿都不愿意啊,就苦口婆心地劝,新建皇城劳民伤财什么的,全是大道理。
先帝爷并非不明白我们的担忧,也知道迁都事儿太大了,可他还是坚持。
他说,临安城繁花迷眼,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这些浮华遮蔽了双目,做出不恰当的事情来。
斗鸡、斗蛐蛐,花船上一掷千金,如此风气之下,少年人心性未定。
先帝爷依旧记得他为何能执掌江山,永宁朝末年,若非嫡出的皇子游船溺水而亡……”
赵太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记得先帝的教诲。
“当时旧都游乐成风,一个纨绔引出来一群,人带人,各个都心浮气躁起来,”赵太保附和着道,“皇上说得极对,若是殿下身边有不合适的人,说些不合适的话,那肯定会影响到殿下。”
陈正翰眼观鼻、鼻观心,在心里给赵太保和金太师竖了一个大拇指。
瞧瞧,削弱四殿下的臂膀,都能这么冠冕堂皇、有理有据,竖起先帝爷大旗,这两位真是有本事的人。
不过,如此也好。
皇上惜名声,他们这群老家伙本来就是唱白脸的。
御书房里商量完了,几位老大人便退了出来,不疾不徐回自个地方。
这封告状信还不到在朝堂上展现的时候,他们还不能露出端倪来,得各自按计划做事。
陈正翰回了都察院。
霍以骁已经离开了,霍怀定听陈正翰大体说了皇上的决心。
案子起在蜀地,路途遥远,却也不得不查。
霍怀定道:“查这种一块铁板的,需得用些计策。”
陈正翰知道他的意思,道:“依着你的思路去安排吧,柳仁沣那儿……”
霍怀定附耳与陈正翰说了一番。
陈正翰愕然:“他胆儿还真不小,那就……”
这一切,都在平静的水面下。
当朱钰还在为找不到翁奉贤的儿子而骂底下办事儿的人没用的时候,压根没有想到,他想拉拢的蜀地的官员被都察院抄了老底了。
都察院手握他们的告状信,话里话外都表示自己是四殿下的人,蜀地上上下下,无不配合。
另一厢,柳仁沣进京述职,前脚刚从渡口下船,后脚就被扣下了。
陈正翰主持事宜,动作极快,联合了大理寺、刑部,把案卷理出来。
那些半大不小的事儿,累在一块,看着也是“热热闹闹”的。
那些大事儿,还要在湖广费些心思。
当然,他们在柳仁沣离开湖广之时就下手了,这几天下来,还真有些收获。
翌日早朝上。
陈正翰启奏,弹劾柳仁沣。
折子上那一桩桩的事儿,他老人家说话还压着语速,愣是念了两刻钟,才把罪事说完。
柳宗全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正翰,根本没有想到,会突然一把火烧到了他们柳家头上。
他浑身颤抖着去看朱钰。
朱钰满头大汗,他也没有想到,莫名其妙又一次被人丢进了水潭里,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第649章 心思大乱
陈正翰念完了。
金銮殿里,有片刻鸦雀无声。
似乎是这些内容太过突然,以至于所有官员在陈大人念的这两刻钟里,脑袋都是懵的。
而后,鸦雀突然就回过了神,悉悉索索低声交流。
数量多了,再压着的声音,叠在一起,亦无法安静下来。
空旷的大殿里,全是这些交头接耳,或是惊讶、或是疑惑,亦或是,揣摩着都察院此举暗藏着的各种讯息。
朱钰被他们的声音烦得头痛欲裂了。
事情太过突兀,他根本不明白,怎么好好的,都察院就盯上了柳仁沣。
柳宗全是沈家安排给他的伴读,但在朱钰和沈家之间,柳仁沣更偏向与他。
先前做的很多“大事情”,若无柳仁沣在其中出力,以朱钰手中的力量是不足以成事的。
朱钰向来信任柳仁沣。
而柳仁沣,也一直在回应这份信任。
那么,都察院现在对柳仁沣下手,其中目的,是冲着他来的?
这么一想,朱钰的汗流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朱钰转头看柳宗全,与慌然失措的柳宗全四目相对。
柳宗全显然乱了阵脚了。
柳家的一切靠的都是祖父,祖父若出了事,柳家全完了。
上上下下,谁都跑不掉……
可是,事出总得有因吧?
都察院怎么会突然出手,且其他各处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陈大人在朝会上弹劾,都察院根本就没有留退路,一副要把案子办实了的决心。
这下,如何是好?
朱钰和柳宗全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思大乱。
朝堂上,依照陈正翰的弹劾折子,各方人马登场。
有人说,柳仁沣是先帝都夸赞过的国之栋梁,这些罪状恐有内情。
也有人说,都察院弹劾有理有据,柳仁沣辜负了先帝爷的器重。
两方你来我往,争辩不休。
柳宗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那几位为柳仁沣辩解的大臣。
可他无法分清,那几位是真的在为祖父说话,还是领了唱白脸的活,与唱红脸的一唱一和,哄抬气氛。
龙椅上,皇上听完了众人争辩,道:“柳仁沣为官多年,功劳不少,三司不能污蔑一位功臣、也不能放过一只蛀虫。既查了,就查得清清楚楚,不许妄加罪名、也不能避重就轻。不过,在定罪之前,不许怠慢了柳仁沣。”
陈正翰替三司领命。
吴公公喊了退朝,皇上从龙椅上下来,经过朱钰身边时,看了他一眼。
眼神里,全是失望。
朱钰被这一眼看得后脊背发凉,不由打了个寒颤。
父皇是什么意思?
朱钰顾不得规矩礼数,转头看着皇上离开的背影。
待皇上仪仗出了金銮殿,众臣抬起头来,朱钰发现,他们好像所有人都沉沉地看了看他,又挪开了视线。
交头接耳的声音重新聚了起来,朱钰仿佛在其中听见了无数次“四殿下”、“四殿下”,一声声的,让他烦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