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府眼下发青,拉着温子甫嘀嘀咕咕个不停。
“两位大人聊什么呢?”霍怀定问了声。
李知府闻声转过身来,一看霍大人到了,搓了搓手,有些无奈地叹了声。
“为了大侄女的事儿,”李知府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昨儿夜里,阮知府寻我,让我帮着说说好话。我听他说了半个多时辰,头晕脑胀……”
温子甫道:“大人不用帮着劝了,我们是下定决心和离,谁来说也没有用。”
说完,温子甫不再多言,自去做事。
“这不是……”李知府按了按眉心,“这不是当初是我保的媒嘛!”
霍以骁跟着霍怀定,经过李知府身边时,他轻轻拍了拍李知府的肩膀:“媒人红包不好收啊李大人。”
李知府哭丧着脸:“可不是!真是一肚子苦水!”
霍以骁道:“大人说与我听听?”
李知府正愁无处诉苦,再者,拉家常也是官场之中拉关系的手段,霍怀定没空听他东拉西扯,他跟霍以骁说也差不多。
“贤侄,你不知道,这亲事最初是阮家提的。”李知府道。
那是阮孟骋刚中秀才的时候,阮执拿着文章来了临安知府,想让李知府牵线,娶个官家女。
刚巧温子甫也在,看了眼文章,夸了几句。
“我也没出什么力气,两家自己就看对眼了,”李知府道,“大致定下后,我出面保媒。”
虽同是知府,但因府地大小、富庶不同,官职上会差半品。
李知府又是温子甫的上峰,他来保媒,倒也两厢合宜。
当初这红包收得有多轻松,现在李知府就有多头痛。
“两口子过日子,磕磕绊绊太正常了,”李知府道,“几句话的事儿,闹到要和离……
我也不是不理解定安侯府,谁家摊上这么一个嘴巴难听的亲家都气不过,又骂人姑娘又咒人老夫人的,仇家也不过如此。
可就因这个要和离,哎,说句那什么的,衙门天天断和离官司都断不过来了呢。
再说了,和离之后怎么办?
男方没事儿,过几年再娶一个,可大侄女不是难了嘛!
话说回来,阮家侄儿是不会说话!
年纪轻,一根筋,不知道怎么和媳妇儿相处,毕竟是头一回娶媳妇儿,还不懂事,过几年就长进了。
贤侄,你说呢?”
霍以骁靠着墙壁,双手抱胸,沉默了一阵,像是在认真思考李知府的话。
半晌,他道:“李大人,你让我说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头一回娶媳妇儿,他不懂事,我连媳妇儿都没有娶过,你说我能懂什么?
我也没有过过两口子的日子,不晓得磕磕绊绊是不是正常。
至于和离之后怎么过,定安侯府难道还能让人饿肚子?”
李知府:“……”
他的脑袋有点痛。
原想着,多少劝个和,既然温子甫油盐不进,那就想法子劝劝当事人温鸢。
霍大人的侄儿与温宴关系不错,若是他能捎几句话给温宴,再由温宴转告温鸢……
他错了!
这一位,当初可是拎着季究的领子说“娘早死了爹不认”的狠人,他是真的不知道两口子过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回头再来一句“才考中秀才,爹又只是个知府,就这家底还对人家侯府挑三拣四……”
光是想象,李知府就眼冒金星。
他是真的错了!
他怎么就异想天开着指望这位爷呢!
能不添乱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霍以骁“放过”了李知府,在衙门里寻了个空屋子,翻了一整天的临安府志。
从早到晚,定安侯府除了当值的温子甫,没有人来衙门里,阮家也没有来。
霍怀定还有一堆公务,霍以骁先行回了驿馆。
推开门进去,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他这才发现,屋子里一直点着炭火。
霍以骁回头看了隐雷一眼。
隐雷道:“不晓得温姑娘何时过来,就先点了。”
“然后呢?”霍以骁问。
隐雷没有领会,怔了怔。
霍以骁道:“没事。”
有什么然后。
温宴若是来了,隐雷早就去衙门禀了。
关上门,解了斗篷,霍以骁走到书案旁,从书架上取了一书册。
书册打开,一笺纸落下来,他伸手捏住,打开一看,是温宴的军令状。
面无表情地,霍以骁又从头看了一遍。
横着是喜欢,竖着是欢喜。
也不知道得要多厚的脸皮才能写下这么一封东西。
写了就写了吧,只是写完了之后,之前那个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围着他转的小狐狸不再出现了,就留下这么一封信,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外头街上,传来打更声音。
霍以骁把军令状收好,重新系上斗篷,推门出去。
温宴说过,她住的院子在定安侯府西北角,几代传下来的府邸,占地大,现在人少,整个西北角除了她,也没有其他人。
他记得,先前送温宴回来,她就是在这个位置翻墙进去的。
熙园里,炭盆烧得火热,温宴躺在美人榻上,抱着黑檀儿不放手。
黑檀儿被热得够呛,时不时叫上一声。
倏地,黑檀儿的身子弓了起来,龇着牙低叫。
温宴的瞌睡虫没闹跑了,与岁娘道:“去看看是谁来了。”
岁娘应了,快步走到门边,探出头去一看,木然愣住了。
她结结巴巴道:“骁、骁爷?”
霍以骁道:“我找温宴。”
岁娘看了看霍以骁,又转头看了看往次间,一拍脑袋,让出路来。
霍以骁没管神神叨叨的岁娘,抬步往里走。
温宴听见声音,趿着鞋子站起来,黑檀儿瞅准机会,霎时间跑了个没影。
没有抓住黑檀儿,温宴失望地叹了声,这才与霍以骁道:“骁爷,二更过半了,这个时候来找我,不太好吧?”
霍以骁拉开把椅子落下,道:“你自己算算,之前你做的那些事儿,有好的没有?”
温宴轻咳了声。
可能真的没有。
第70章 你管这个叫军令状
屋里的炭盆烧得实在有些热
霍以骁才刚坐下,就被热气冲得脖颈冒汗。
他只好又站起身来,解了斗篷,顺手要往椅背上挂。
没成想,半道上被人截了胡,温宴把斗篷接了过去,理了理,交给了岁娘。
一连串动作,习惯又自然。
仿若是以前替他整理过很多次一般。
温宴交代完了,转过身来,见霍以骁睨她……
她倏地就反应过来了。
没有忙着找补,温宴从架子上取了一茶罐,一面备茶,一面道:“骁爷试试这一种吧,夜里喝了也不会睡不着。”
霍以骁啧了声。
如此避重就轻,跟没事人一样,小狐狸果然端得住。
他坐了回去,闻着淡淡茶香,扫了一圈屋子。
如温宴前回说过的一样,房间里的摆设不多。
博古架上有几块根雕,从造型上判断,是德康年间的审美,算起来都快百年了。
一看就晓得是定安侯府的老家底,不是温宴自己的。
她的那些心头好,都没了。
一盏热茶推到霍以骁跟前,他抿了一口,香归香,但热腾腾的,他连额间都要冒汗了。
再细细一看,四个角落都有炭盆,温宴先前躺着的美人榻上,堆着厚厚的锦被,再添上那只猫……
难怪那黑猫一逮着机会就跑没影了。
热成这样,也就温宴能受得了。
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怕冷到这个地步!
“这才初冬,这两天落的那点雨水,连雪都算不上,”霍以骁摇头,“你是打算一整个冬天就在屋子里窝着,不出门了?”
温宴双手捧着茶盏,眨了眨眼睛,忽略了第一层意思,直接答了重点:“我也没有一整天待屋子里,我去了我祖母那儿,我姐姐那儿。我只是没有在骁爷跟前转悠,你不知道罢了。”
霍以骁抿了抿唇。
温宴赶在霍以骁哼她之前,幽幽叹了口气:“我不敢去呀……”
一抑一扬,仿若是拿着狗尾草逗猫。
霍以骁听出来了,道:“还有你不敢的?”
“大姐要和离,我若还一直往驿馆去,阮家不会松口的,”温宴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霍以骁眉梢一扬:“什么意思?”
温宴解释道:“大姐出阁,满打满算都没有百日,但其中矛盾,在成亲之前就埋下了,嫁过去之后,亦是各种不顺心。
阮家想走我父亲、外祖父的路子,才有了这门亲事,可惜未及完婚,外祖父和父亲都不在了……
听大姐说,成亲之后,阮家各种挑剔,她原是要忍的,直到这次案子,才下定决心。
毕竟,若不是霍大人巡按恰巧到了临安府,现在就不是我家要和离,而是阮家要休妻了。”
霍以骁微微颔首,以示认同。
小狐狸虽然话术一套一套的,但这几句倒都是实话。
没有霍怀定坐镇,想靠李知府把季究抓出来,那根本是不可能。
退一步说,不牵扯顺平伯府,只抓陈九鱼,那十之八九也抓不到。
阮家娶温鸢,想捞的好处捞不着,一肚子不满,借着安氏刺伤婆母的流言蜚语,硬要休妻,虽损些颜面,但事情能成。
而且,比当初夏太傅倒的时候直接退亲,能少许多指指点点。
“可骁爷帮着我把案子破了,”温宴抬眼,看着霍以骁,道,“不止是破案,顺平伯夫人还说骁爷是公报私仇,霍大人对我们家很是照顾,我又一直跟着骁爷转,我大姐突然就又有用了。
她有用,阮家就不肯轻易和离,那我就只能在府里待着,不去驿馆了。”
霍以骁听着听着,不由笑了一声。
“敢情我帮了这么多回,还帮出麻烦来了,”指尖点着桌面,霍以骁道,“温宴,过河拆桥学得不错。”
温宴摇了摇头:“没有拆桥。”
“你不去驿馆、衙门转悠了,阮家就能退让了?”霍以骁道,“我原想着,以你的性子,装神弄鬼都得吓得阮家答应。”
“我是想出点儿力,可我委实不了解那阮知府、阮孟骋,也不了解阮陈氏,怕一个不好,适得其反,更是添乱,装神弄鬼不容易,我得多些消息,才能一击必中,只是暂时还无从入手……”温宴顿了顿,话锋一转,“骁爷,不如帮个忙?”
上一刻还唉唉叹气,满腹委屈的样子,下一瞬,眼睛明亮,一股子鬼主意。
霍以骁看笑了,道:“还嫌麻烦不够?你不怕麻烦,我怕你这个麻烦。”
温宴才不听他嘴上说的这些。
谁会半夜翻墙找麻烦呢?
“既然是要打和离官司了,得让阮家再心疼心疼,”温宴道,“我大姐再有用,他家也留不住,气死拉倒!”
霍以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温宴拿他唬完了顺平伯府,又要拿他唬阮家。
“狐假虎威的瘾儿,还挺大,”霍以骁道,“温宴,你哪是喜欢我,你是喜欢扯虎皮。”
温宴硬忍住了笑。
霍以骁这脾气,她若是笑倒了,能把人直接给气跑了。
“我喜欢你的啊,”温宴支着腮帮子,深吸了一口气,认认真真道,“真喜欢的,军令状上写得句句属实,没有一个字欺瞒。”
不提军令状也就罢了,一提起来,霍以骁就脑壳疼。
可温宴不仅提了,她还背,一句一句的,当时怎么写的,她现在就怎么背。
声音温和,语调轻柔,温宴不疾不徐、游刃有余,眼神没有丝毫的闪避,就这么直直看着霍以骁。
仿若每一句话,皆是真情实意。
霍以骁听她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气愤更多些,还是无奈更多些。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把这些话,一次又一次挂在嘴上?
为了让他帮忙,什么话都敢说。
这哪是要气什么阮家,分明是要气死他。
温宴确实没有拆桥,不过是另挖了一个坑,等着他踩进去而已。
他若不帮她,她是不是要拿这样的话去央别人?
“温宴,”霍以骁按了按眉心,打断了温宴的自述衷肠,“你管这个叫军令状?”
温宴想了想,道:“换个抬头也不是不可以。”
“免了。”霍以骁咬牙,小狐狸能给他换一个更气人的东西出来。
第71章 畏寒
温宴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
灯光映在她的眸子里,很亮,亦显得灯下的人肌肤润白。
霍以骁微微蹙眉。
都说一白遮百丑,但在他看来,温宴的皮肤白得过了,白得少了些血色。
之前数次,温宴去寻他,可能是抹过胭脂的缘故,看起来气色还稍稍好些。
今晚,大抵是他来访之前,她已经擦了脸了,没有了胭脂的润色,露出了原本的状态。
白,白得吓人。
连嘴唇都发白。
哪怕这屋子里热得跟夏天似的,温宴没有出汗,脸上也没有泛红。
霍以骁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脖颈,潮得要命。
他这种冬天不畏寒、夏日又不容易出汗的人,都被烘得冒汗了,裹得严严实实的温宴居然都不会觉得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