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狗血)——阮阮阮烟罗
时间:2021-07-25 08:33:44

  这样的表情,只有在与娘亲有关的事上, 她才会从父皇脸上看见, 人前的大晋皇帝, 还是一位英明威凛的君主,不会在世人面前, 露出这样,隐有几分脆弱的伤怅神色。
  父皇在人前, 是极勤政的皇帝,他几是兢兢业业地,做着大晋朝的君主。在与爹爹、娘亲、哥哥相关的事上, 父皇从前行事多有不妥,招致了许多非议, 可除此之外,没人能再非议父皇半分,古往今来, 极少有似父皇这样的君主, 无游乐, 无后宫, 几将个人寝食之外的所有时间, 都用在了治理国事上,努力使新立未到十载的王朝,蒸蒸日上,国泰民安。
  有时候, 她都不由觉得,爹爹和娘亲,能够岁月静好的生活,其实也与父皇分不开。因为父皇开创了太平盛世,所以爹爹和娘亲,可以安居于香雪居,不必受纷乱世事侵扰,因为父皇,令四海臣服,国富民康,所以爹爹治病所需的珍贵药材,总是能及时得到。父皇人不在香雪居,可却像是一株长在香雪居旁的高大树木,沉默地在外伫立着,为香雪居遮风挡雨,好让香雪居内,有如世外桃源,不受外界俗事干扰,永无烦忧,
  因为父皇对朝事的用心,对朝堂的严控,哥哥的大晋皇子之位越坐越稳,在十四岁那一年,终于成为了大晋朝的太子殿下。大晋朝,有且仅有哥哥这么一位皇嗣,父皇从前宫中,似还有些娘子更衣之流,但早在多年前,都被遣出了。父皇后宫无人,膝下只有哥哥一个儿子,和她这个并不是亲生女儿的公主。
  而他们这一双儿女,并不能常伴父皇,承欢膝下。身为太子殿下的哥哥,一是,每日都忙碌得很,既要学文武功课,又要学治理朝事,诸事缠身,没有时间常在父皇跟前,二是,哥哥本就不与父皇亲近,纵能有闲暇时光,也是紧着用来陪她和爹爹娘亲。哥哥|日常与父皇相见交谈,说的都是有关朝堂的正事,除此之外,与父皇之间,几乎没有独属于父子的亲切交流。
  而她,虽然待父皇,并不像哥哥那样,但也着实是分身乏术,不可能时时身在宫中、陪伴父皇。父皇身体康健,而爹爹的身体很差,做女儿的,在这样的情况对比下,不免待在香雪居的时间,渐渐要比在宫中,多上许多。
  为此,宫中的总管郭成,还曾私下请她多多进宫。郭总管告诉她说,父皇每日都将自己浸在朝事里,上朝、批折子、见大臣……在将这些事情做完后,父皇就会一个人待着,一句话也不说了,直到第二日的到来,周而复始地,再用繁杂的朝事,填满时间。只有她到宫里来时,父皇才会做些与朝事无关的事,才会在处理完朝事后,还会开口说话,还会……笑一笑。
  一天天长大的她,知道父皇这是,太孤单了。父皇是一朝皇帝,坐拥天下,按理说,想要人陪,千万人会奉旨而来,要多少有多少。可父皇不想要那些,父皇真正想要的人,并不在他身边,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回到父皇身边。
  还不懂得这些的时候,她曾像发现新鲜事似的,悄悄地问娘亲,“父皇他,是不是得了兔子病啊……”
  娘亲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诧异地笑问她道:“什么是兔子病?”
  “就是……就是眼睛红红的病”,她告诉娘亲道,“我入宫时,好几次都撞看见父皇眼睛红红的,就像兔子一样。”
  娘亲听她这样说,唇际温和的笑意,像是山际缥缈的云烟,缓缓转淡,似有若无。轻抚了下她的脸庞后,娘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牵着她的手,到香雪居的小厨房里,做清甜可口的樱桃酥酪给她吃。
  樱桃酥酪一做数碗,有她的,有爹爹的,还有偷闲从宫中过来的哥哥的。一家人围坐在园中的亭子里,一边赏花一边享用。清风拂面,落英缤纷,怡人的美景中,她吃着美味的樱桃酥酪时,忍不住想,父皇此刻一人,在做什么呢?是又埋头在山堆般的奏折中吗?父皇他,想吃娘亲做的樱桃酥酪吗?娘亲……娘亲日常生活中,会不会偶尔想起父皇呢……
  悄悄地想着,她抬头看向娘亲,见娘亲正含笑看着爹爹,温柔的眸光,如春风吹拂下的湖水,涟漪脉脉。而爹爹,也正温柔地看着娘亲,他们正闲说,今年池中的荷花,似要比往年开得早些,讨论今年荷花,开早的因由。
  娘亲与爹爹在香雪居内的日常生活里,没有大晋朝的天子,没有任何外人俗事烦扰,只有风花雪月、恩爱相守,真似神仙日子一般。赌书泼茶,侍花弄乐,能与爱人相守、没有闲事挂心头的人间日子,似对爹爹娘亲来说,永远是温柔的人间好时节,不似父皇,日复一日地,有处理不完的朝事,有时遇上旱灾水灾,更是要为朝事,寝食难安,昼夜不休。
  一年里的大半时光,她都是身在香雪居里的。她的功课,是爹爹娘亲,亲自教导,她跟着爹爹娘亲,学诗书、学画画,也跟着爹爹娘亲,春日里放纸鸢,夏夜里扑萤火。
  父皇很喜欢听香雪居内的事,每次她入宫,都要她讲给他听。香雪居内,和爹爹娘亲一起,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滔滔不绝地讲,而父皇沉默地听。她还很小的时候,不明白父皇,为什么明明想听却又不说话,后来大一点时,明白了为什么,在讲那些趣事时,就不知该怎么讲了。父皇像是也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渐渐也问得少了。曾经她和父皇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要讲,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所能感觉到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她与父皇在一起时,竟也会面对面地,陷入沉默。
  从前的父皇,在想念她时,会派人到香雪居,告诉她说,某地新贡的珍稀瓜果到了,边国新献了一些珍禽异兽,问她想不想进宫玩上半日。这样的沉默,发生几次后,父皇也很少派人来了。他像是觉得,她这个女儿,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疏远他,他尊重她的意愿,沉默地接受这件事。终将疏远这件事,好像也在父皇意料之中,他对此,一直有心理准备,当这一日,似是到来时,他沉默地接受,不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任自己完全地沉入了孤独的死水中。
  但,父皇误会她了,她只是……只是有很多事情,都不知该如何做。她现下所拥有的,对世事的青涩认知,不足以让她应对这样一个复杂特别的家庭,父皇、娘亲、爹爹,乃至哥哥,似都将每一件事、每一缕感情,都在心中理清楚了,可她稚嫩的心,还是乱的,且随着年纪渐长,感知到的越多,而越来越乱。
  年年她过生辰时,父皇都会送许多许多的礼物给她,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来送礼物的宫人,没有像往年那样,告诉她说,圣上有特别准备烟火夜宴,等她在香雪居过完生日后,就接她到宫中,用晚宴,看烟火。
  她望着琳琅满目的精美礼物,想着最近几次见父皇时,父皇话越来越少,心里感觉怪怪的。她来到宫中,见身在御殿的父皇,没有在看奏折、见大臣,而是正蹲身在几只黄梨木箱笼前,认真地凝看着箱中物事。
  她不解地走近前去,见箱中物事,并不是什么有关军国大事的要紧物件,而是装得满满当当的孩童玩具。父皇本来一个人沉默地看着,见她忽然入宫了,立高兴地同她交谈。
  之前越发话少的父皇,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似是兴致忽高。他拿起一只布老虎,几是兴致勃勃地笑对她道:“还记不记得这个,你小的时候,最喜欢抱着它睡觉了,宫人要把它拿去清洗,你还不肯,怕它会被淹死!”
  “还有这只竹蜻蜓,你有次将它转飞到树上,见够不着了,着急地在树下直跺脚!”
  “这只木马你也喜欢,你小时候,还要朕给你在木马上加装两只翅膀,说想要骑着骑着,就飞起来!”
  ……
  父皇对她的每一个幼时玩具,都如数家珍,都能牵说出一件件有趣的往事。他越说笑容越多,在拿起一只拨浪鼓时,更是眸中一亮,“有次你夜里不肯睡觉,闹着要见你娘亲,朕就抱着你,偷偷去见。事先拉钩说好了,在外面偷偷看一会儿就走,可到你娘亲殿外时,你娘亲正在弹琴,弹得好听极了,朕舍不得走,在窗下,听了又听,而你,也忘了朕说的,不能出声,摇响了手中的拨浪鼓。鼓声一响,琴声就停了,你娘亲从琴案后站起身,朝窗外看了过来,朕像做贼似的,抱着你赶紧跑,可你一点都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还当在玩呢,朕跑得越快,你将手里的拨浪鼓摇得越响,就像在给你娘报音,人也笑个不停……”
  越说笑意越深的父皇,就像当时那样,摇响了手里的拨浪鼓,并笑问她道:“还记不记得?”
  她不记得这些两岁左右的事,讷讷地道:“不记得了……”
  父皇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不记得了……”他怔低了说了这一句后,眸中的光芒,像一下子被敛尽了,人也忽然从旧事,回到了现实里,沉默片刻,微垂下头,极低地道,“不记得……都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五人吃饭。感谢在2021-07-15 18:05:42~2021-07-16 18:0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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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白发
  极低的沙声喃喃, 终不可闻,父皇垂着头,沉默地, 将手中的那只拨浪鼓,缓缓放回了箱子里。人前屹立如山的父皇, 此刻垂首躬身、几是伏在箱前的画面, 让她心里, 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涩。她正看着这样的父皇,不知如何是好时, 陡然又看见父皇鬓边,竟生有一丝白发。
  如是心头, 忽被针刺,心中骤然一痛时,她感觉自己的双目, 似也被这抹霜雪之色,深深刺痛了。这根白发, 是何时悄然生出在父皇鬓边的……父皇,父皇他今年,才三十多岁啊……
  见父皇将箱子合上、似欲起身, 她忙将惊怔的目光移开, 转看到一旁。父皇面上沉郁的落寞之色不见, 似又是平日里那个温和可亲的父亲, 含笑看着她问:“怎么进宫来了?是不是朕今年送的礼物, 你不喜欢?不喜欢,朕就让人将诸库都开了,你自己过去挑,想挑多少挑多少, 随你喜欢……”
  “不是的,父皇送的礼物,我都很喜欢”,她紧着摆手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我来,是想请父皇陪我过生辰。“
  “过生辰?”父皇神色诧异,眸中似浮起隐隐的期盼,但又被他自己,用沉冷的现实和深深的自贬,强行压抑着,“你……你不和你爹爹娘亲一起吗?”
  往年她过生辰,都是白天在香雪居,有爹爹娘亲和哥哥陪着过,开开心心地玩上一整天,等到晚上,再被父皇派人将她接进宫里,享用父皇特地为她安排的生辰小宴,同父皇一起泛舟看烟火。因为今年父皇,似是误会她要疏远他,没有安排夜间小宴,所以她主动入宫来,邀请父皇。
  “一起啊”,她笑着回答父皇道,“父皇也一起,我是来接父皇,一起去香雪居的。”
  听到她这样讲,父皇不但神情惊讶,且唇际,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在微颤了颤后,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浮。但只瞬间,那惊喜的弧度,又如霜打茄子,悄然无声地垂了下去,原该是惊喜的笑意,在父皇唇边,变成了淡淡的苦笑,父皇以为是她这小孩子,在自作主张,淡笑着婉拒她道:“朕贸然过去,你娘会不高兴的……”
  “不会的!”她忙告诉父皇道,“我来之前,问过娘亲了。娘亲说,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一切都顺着我的心意!”
  “我的心意,就是想让父皇也到香雪居,想让父皇陪我过生辰”,她近前牵着父皇的手道,“父皇,和我一起过去吧,娘亲不会不高兴的!”
  “……真的?”纵她说了又说,父皇对她的话,还是难以置信,怔怔地望着她,再三问她道“……真的吗?你娘她……真是这样说的吗?”
  “真的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她拖着父皇的手,往殿门方向走,“快走吧,父皇,不能叫娘亲在家等久了!”
  起先父皇仍是愣怔怔地,被她硬拖着往外走,可走着走着,父皇的脚步,就比她要快上许多,叫她几是追不上了。在走到殿门门槛前时,步履飞急地,似是恨不得肋生双翼的父皇,又忽地顿住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一顿之后,猛地转身往回跑,直往殿内深处去。
  “父皇?父皇……怎么了呀?!”
  她十分不解地跟追了过去,见父皇,在急走到内殿的铜镜前,将头上束发的发冠,用力扯了下来后,对镜抓着两手长发,左看看右看看,像在着急地寻找什么。
  她看父皇一脸焦急又披头散发的模样,更是茫然不解了,走近前问父皇,这是在做什么。
  纵国事再紧急,纵泰山崩于顶,似也能面不改色的父皇,此刻神色,是明显的忧急,他一边急抓头发看,一边告诉她道:“前段时间,宫人为朕梳发时,禀报朕说,看见了一根白发,问朕要不要将之拔除。朕当时看了那白发一眼,懒怠管,没让宫人动手,这会儿怎么找不着了……”
  越是找不着,越是着急,她看父皇,几都要急得面上出汗了,忙将她之前看到的那根鬓边白发,挑出来给父皇看,“在这儿……在这儿呢。”
  父皇让她将这根白发用力拔掉后,又让她帮忙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藏在头发里面。在她再三保证,没看到其他白发后,父皇微松了口气,重将头发梳簪齐整。在随她这女儿,又向外走了两步后,父皇又忽地顿住脚步,低下头去,打量身上的衣裳鞋履,“朕……朕要不要换件衣裳再去,朕身上这件,是不是不太得体?”
  一朝君主的日常常服,怎会不得体呢?!她一边拖着父皇的手臂向外走,一边回答道:“没有不得体,很好很好。”
  可父皇一点都不觉得“很好”,父皇简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毛病。在离宫的路上,原先变得少言寡语的父皇,话忽然多得不得了,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一会儿说该沐浴熏香再走,一会儿要说挑些礼物带过去,空手上门不好。若不是她充耳不闻,强拖着父皇,直接出宫,就父皇这一会儿一个念头冒出来,恐怕磨磨唧唧地拖到天黑,都不一定能走成。
  出宫前,父皇话多得很,可当微服的马车,离了宫,离香雪居越来越近时,父皇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当车马,即将驶抵香雪居时,父皇更是一句话都没有了,他身体笔直地,几近僵硬地坐在车厢里,沉默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虚无,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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