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沉默里,她望着这样的父皇,忽在心中意识到,父皇他,不仅多年没有来到香雪居,也有多年,没有见到娘亲了。
早年,因为哥哥的事,父皇和娘亲,还会偶尔见一见。但从哥哥越发年少有为,根本不需要娘亲,为他操半点心起,父皇就再也找不到理由,请娘亲与他一见了。尽管同在长安城,身在同一片天空下,但父皇离娘亲的距离,像有千山万水那么远,难以逾越。
当驶抵的马车,在香雪居大门前停下时,父皇甚在车上,沉默僵坐了片刻后,方起身下车。他随她走进香雪居内,四处打量的目光,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这些年来,爹爹和娘亲,在闲来无事时,将居内布局改了不少,眼前的香雪居,想来已与父皇记忆里的,大为不同。
“这里……原先种着的梅树呢?”父皇轻问的嗓音中,一丝迷茫,如风中颤弦。
“因为那株老梅树,一直救不活,爹爹和娘亲,后来就让人将它连根拔除,将这里,用土填平了,做了一处小山石。”
父皇望着这处翠竹掩映的小山石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一路沉默地,缓缓穿行在似新似旧的故地里,随她走至用宴的花厅前时,父皇滞行的脚步,又僵住了。厅前廊下,娘亲正看着他们这里,身上一袭烟紫色的裙裳,在轻风吹拂下,宛如清丽的流霞。
像是足上被绑缚了千斤重石,定定望着娘亲的父皇,半点都挪不动步子了,还得她拖着他向前。她拖不动高大的父皇,拖得极缓极缓,父皇像是“近情情怯”到了一定地步,不知要怎么面对多年未见的娘亲,而娘亲,似则无父皇这样的顾虑,见她和父皇到来,便走下轩前石阶,步伐寻常地,向他们二人走了过来。
见娘亲走近,父皇更加僵着不动,她是一点儿都拖不向前了。父皇本就局促得很,见娘亲走上前后,抽出袖帕,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更是局促不安了,连声道:“朕……朕疏忽了……”
像在为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她出汗帮她擦拭、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这件事,在娘亲面前,深感惶恐,父皇一边说着,一边赶紧翻两只衫袖,急找帕子。
娘亲对待多年未见的父皇,完全不似父皇这般,就只像家中,来了一位寻常客人而已。娘亲制止了父皇的着急寻帕动作,合乎礼仪地,请他入室道:“进花厅坐吧,六月的天,日头毒得很,再站在外面,都要晒坏了。”
说话时,娘亲神色也很坦然,平平静静地看着父皇,唇际蕴着清清浅浅的笑意。
这样的坦然,似叫父皇更加局促,“……哦……好,好”,含糊不清地说着,父皇随娘亲走进了厅中。室内,爹爹和哥哥都在,桌上膳食满满,五双碗筷,整齐地摆放着。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动了,下章继续,这文还有几章就完结了。感谢在2021-07-16 18:06:07~2021-07-17 17:5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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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离开
真像是一位客人, 来到了一处并不熟络的主家,登门做客,宴上的父皇, 连夹菜用膳的动作,都透着拘谨, 一口一口, 用得很慢。
宴桌是圆桌, 娘亲左手边是哥哥,右手边是爹爹, 她坐在爹爹和父皇中间,哥哥在娘亲和父皇中间, 他们的这个家,也像这个围坐着的这个圆一样,处处首尾相连, 每个人之间,都系有不可解的羁绊。
这个圆的起点, 是娘亲吗?因为娘亲在少时与父皇有过感情纠葛,后又在失忆后,成为了爹爹的妻子, 因为这两段处在不同人生阶段的真挚感情, 带来了两个孩子的降世, 让两个孩子既有生父又有养父, 让所有爱恨纠葛, 绕成了不可解的圆环……
这个圆的起点,是爹爹吗?若不是那夜爹爹微服出宫,在成国公府外的一条暗巷里,指引一夜逃的少年杀手, 一条生路,那位名为“阿穆”的少年,不会在逃向东市的路上,跌摔进香雪居的梅树下,望见一名少女,与她相识相爱,开启诸缘……
这个圆的起点,是父皇吗?若不是父皇那夜,选择去行刺成国公,若不是父皇偏偏就逃进那条暗巷里,爹爹不会指引父皇,父皇也不会来到与东市在同一方向的香雪居,不会与娘亲相识,不会有此后的种种恩怨纠葛……
所有理不清的千丝万缕,最后都在复杂纠葛的世事下,丝丝缕缕,缠绕成圆。被这圆,所包容,所磨平的,本该是不死不休的峥嵘棱角,但因时光如水,将之抚平了许多,因为丝丝缕缕的牵绊,牵系着他们,令他们能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平平静静地坐在一处,共同替她,庆贺生辰。
同处一城,却多年未见的漫漫时光,令父皇分外珍惜今日的相见。宴上的父皇,尽管在有意控制自己,莫要失态,但还是总忍不住,时不时抬眸看向娘亲。有时,飞快地看一眼,就垂下双眸,有时,因为忘情怔住,惹得娘亲看了过来。
父皇是局促的,而娘亲是坦然的。当父皇因娘亲看过来,而越发局促不安,似连手中的碗筷,都不知该怎么拿了时,娘亲就如一位寻常的女主人,淡淡含笑地,招呼父皇趁热用菜,客气地告诉父皇,宴桌上的哪道菜,做得十分用心,味道不错,一定要尝一尝。
她见过许多次父皇用膳,不管是珍馐食材,还是清朴粥菜,吃在父皇口中,都没什么区别,都似……嚼蜡一般。但,面对这一桌,娘亲亲手所做的菜肴时,父皇像终于吃出了人间味道,吃得极细,听娘亲如此招呼,也点着头道:“好……好。”
好……好……像是只会说一个“好”字,在时隔多年的再见后,心中的千言万语,都再说不出,也无法可说。父皇是沉默少言的,而爹爹,与平常和娘亲在一起时,并没什么区别,没有因为大晋朝的天子驾到,因为桌上多了一个人,一个特别的人,而感到拘谨不自在。爹爹身上,有种阅尽千帆后的沉静和淡然,也许这是因为娘亲,一直在他身边,爹爹没有什么求不得,也不会再失去什么,不会有患得患失之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而父皇,得不到最想得的,也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感情上,娘亲在多年前就选择了爹爹,而江山,也早晚要交到哥哥手上。多年下来,哥哥与父皇之间的关系,依然不似寻常父子,同桌吃饭,却没有什么交流。她无声地吃着寿面,看哥哥一直不怎么说话,不似往年她过生辰时欢声笑语,简直疑心,哥哥是不是生她气了,气她将父皇带到这里来。
正想着,哥哥也看向了她。短暂的对视沉默后,哥哥像平日那样,展颜笑对她道:“呦呦又长大一岁了,今年,有什么新的愿望吗?”
哥哥没有生她的气!她暗松了一口气,大声地回答哥哥道:“我希望,我以前和以后,许的所有愿望,都可以实现!!”
她的话,让爹爹、娘亲都笑了起来,父皇也笑了,笑时,还忍不住又看了娘亲一眼,正与爹爹、娘亲含笑的眸光对上。
似有坚冰,微微融化在这样蕴笑的眸光里,父皇在微一怔凝后,没有沉默地转开眸光,而是望着爹爹和娘亲,接着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呦呦都这么大了。”
“是啊”,娘亲感叹着望着她和哥哥,“真如白驹过隙……”
父皇顺着娘亲的目光,看向哥哥,“阿慕很好,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无需人操心了。”
娘亲浅浅笑着,轻抚了下哥哥的脸颊,“我希望他像呦呦一样,天天心里,都是高兴的。”
……
围绕着她和哥哥,所展开的闲聊话题,令原先沉滞的用宴氛围,得到了改善。原本,她还有在暗暗想,她邀请父皇过来,将父皇拖拽过来,是不是做错了,但看眼前这样,好像是没有。父皇像是一位到来的特殊客人,宴上虽不至是主宾尽欢,但好像也没有人生气,能够彼此淡淡笑着,闲说一些话,是这些年来的头一回。
一顿五人共桌的生辰宴用毕后,父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香雪居内,等待观看夜深时的烟火。她起先想陪伴父皇游赏花园,但看父皇,似是想一个人在园中走一走的样子,便没有跟上,只是待在香雪居的小楼窗边,一边在哥哥的陪伴下,等待烟火绽放,一边望着父皇,无声走在树影参差的园中,形单影只的。
时已夜沉,灯火幽幽,香雪居又花木繁茂,有段时间,她都看不见父皇人在哪儿了,但当璀璨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时,她望见了爹爹娘亲,正在花间并肩仰看烟火,也望见了父皇,原来就身在爹爹娘亲的远处,在假山石的阴影下,无声地望着爹爹娘亲,相依相偎的身影。
烟火落尽时,夜幕上夏星点点,而无明月。六月初一的夜晚,世人望不见月亮,月亮,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才会在夜间,渐渐展露,由缺到圆,又由圆到缺。很久很久之前,娘亲就告诉她说,世事就如天上月,没有永恒的圆满,缺憾才是常态。
她很早就知道了这个道理,可却还是想要一个小小的圆满。这些年,她每次过生辰时,在心底许下的愿望,其实都是一样的。她希望,她爱着的所有人,爱着她的所有人,都好好的,大家一直在一起,想见就见,不要离开。
正想着,她听到身边的哥哥,轻轻地问她道:“呦呦,你愿不愿意,陪着父亲母亲,一起出去走一走。”
“当然可以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有点远”,素日对她说话爽利的哥哥,这时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方继续问她道,“离开京城,去南地的山水走一走,愿意吗?”
“离开京城?”她惊住后,又很快明白了。这些年,爹爹娘亲共画的画作里,有许多清秀的南地山水,爹爹娘亲,其实一直很想离开京城,到他们画中的绿水青山里,游览盛景吧……
至于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成行,想来,是因为她和哥哥的缘故。因为她和哥哥,由于相同或不同的理由,需身在京中,所以爹爹和娘亲,才将他们自己,长期拘束在小小的一方香雪居里。爹爹和娘亲,原来一直都被他们两个孩子,暗暗束缚着……
“若是可以,我愿意陪伴父亲母亲前往,可是……”哥哥神情为难,在犹豫许久后,还是将心底不能陪行的缘由,剖心置腹地告诉了她,“……我至今,也无法彻底信任那个人……我需得将手中所握有的,牢牢地抓紧了……我不能长久地离开京城……我必得身在大晋朝的中心,牢牢抓紧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才能更好地保护你,保护父亲母亲……”
哥哥话说的,就像云层遮着的月亮,隐隐晦晦 ,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但能从哥哥的神情里,感受到他深深的不得已。哥哥实是两难极了,只能将这件事,拜托给她,请她代他,陪在爹爹娘亲身边。
她愿意听哥哥的,陪伴爹爹娘亲,但那样,父皇是不是,就……更加孤独了……
无月的夏夜里,临水的池边,萤火点点,穆骁一个人,在池边白石上,枯坐了许久时,听有脚步声走近,抬眸见来人竟是琳琅,忙从石上揽衣起身。
这样的单独相处,比之在人前,更叫他手足无措。穆骁不知该说些什么时,见琳琅已开口道:“最近,都还好吗?”
“就……都是朝廷上的一些事”,穆骁道,“月月年年,翻来覆去,都差不多,没什么……好不好的。”
琳琅淡淡笑望着他道:“我有时同昭华出去走走,听民众讲,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倒是好的。”
“才仅是京畿一带,要做的事情,还是太多了”,穆骁起先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才顺着琳琅的话,同她说起了朝事,但一讲,就收不住了,那些平日里只能闷在他心里的,有关朝事的烦忧,讲着讲着,都像倒豆子倒了出来。
他像在跟一位老朋友,诉说近来令他头疼的朝事,琳琅也像一位老朋友,安静地聆听着。在听他讲,他近来为一件要紧朝事,同固执又不畏死的老臣,几是要拍桌子吵起来时,琳琅还像是望见了那可笑情景,轻轻出声地笑了笑。
这笑,令他醒神顿住,有些不好意思的同时,原先心中的局促,也像是消散了不少,穆骁静了片刻,望着琳琅道:“今日,承蒙招待,下一次,朕设宴回请吧,就……就在你生辰那日,如何?”
清和的笑意,仍萦在琳琅唇边,但她人,却安静不答,在沉默有顷后,轻轻地道:“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临近结局,有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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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归还
像是有巨石, 即刻塞堵在他心头,穆骁闻言怔住,惊震的迷茫, 与对不解的恐慌,有如茫茫大雾, 骤然浮起, 浸漫住他全部心海。
“……走?”他颤着唇问道, “……要……走去哪里?”
“离开京城,出去走一走吧”, 琳琅平静地回答他道,“我从出生起, 就身在京城,这些年,从没有出去走走看看, 昭华也是。人世长远,山河广阔, 若只将一生,困于一城,不多走走看看, 岂不是有些辜负来世这一遭, 辜负了大好河山、盛世美景?!”
穆骁想顺着琳琅的话说“是”, 可唇微抖了抖, 却发不出声来。夏夜是微热的, 但他却觉骨子里正在寸寸变冷,如将置身数九寒冬。他望着琳琅,想极力保持唇际,先前闲话时的爱意, 可那爱意,也像被蔓延的冰冷凝结住了,冻裂欲碎。
其实他知道的,若不是有阿慕和呦呦两个孩子,早在多年前,琳琅和颜昀,就会选择离开京城,离他远远的,远到一世山高水长、再无相见之期。
但因两个孩子,因为阿慕对他这个生父,有权势上的渴求,因为呦呦对他这个养父,尚有孺慕之心,为了顺应两个孩子的心意,所以琳琅和颜昀,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安居在香雪居内,一住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