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望着她的丈夫,心像正被人紧紧揪攥着,难以言语。在恢复所有记忆前,她盼着见到她未亡的夫君,期盼能与他还有携手终老的可能,即使在被裴明霜挟带往龙舟,她知极有可能事败时,心里也想着,能够再见昭华一面,与他同死同归也是好的。可当真与昭华再见,她却忽地记起了所有,现实远比她所以为的,要复杂上百倍千倍,没有简单的爱与恨,只有纠缠不清的命运,由此酿成的种种苦果。
“那半枚玉佩,就在这池子里”,她的夫君,引她看向那宛如绉纱的池面,静静地告诉她道,“是我瞒着你,亲手扔进去的。”
平静的嗓音,似蕴有极淡的笑意,自嘲的,自贬的,“像是天注定,我在第一次见你时,就瞒骗了你,我的真实身份,往后对你,也总是瞒骗,一次,又一次……”
“在琅山山寺那次,不是我第二次见你,我第二次见你,是在那年的七夕夜。那年七夕,我望见你与一名少年同游,也见到霍翊,似对你生了觊觎之心。我能预见接下来,或会发生什么,但却没有去阻止,因我羡慕能与你同游的那名少年,我希望,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我就是如此卑劣不堪的一个人,就像这池里的荷花,表面光风霁月,清白无暇,可根植于冷水淤泥,骨子里阴冷暗黑,心,早就烂透了。
我故意做将你救出洞房火窟的好人,也故意趁你失忆时,封你为后,做你孩子的父亲。是我命人将你旧事的痕迹抹去,将你的玉佩旧物藏起,严命素槿,不得在你面前,泄露半字。我有意一再贬你生父官职,令顾家与你的关系,越发僵冷,是想要你彻底对顾家失望,从此不再顾念顾家半分,往后眼里心里,只有同我之间的家,只当我是你的家人。
不仅卑劣不堪,亦,狠毒无情。阿慕视我为生父,敬我爱我,甚至愿为我付出生命,可我却不告诉他真正的身世,令他差点做下了弑父之举。我悔极了,恨极了,如果当年,我没有给一少年杀手指路,他就不会摔落香雪居老梅下,认识一名叫‘顾琳琅’的少女,也不会在后来,亡了楚朝江山。我本就是个狠毒不堪的人,又被这样锥心的悔恨,日夜折磨灼烧了数年,心,早就疯了。”
似是,真已因悔恨而疯狂,真能任由心底恨火肆意焚燃,摧毁他不可得的一切,男子凝视杯中清酒的眸光,越发幽沉,深不见底,“既然我总是难以事成,做不到毁了一切,将所有人都拖进死地里,那,就只带走我最爱的吧。穆骁他,事事太如意了,总要令他有所求不得,令他尝尝,永不可得的滋味。”
“酒有毒”,他是淡笑着,轻说出这句话的,微侧首看向她的眸光,温柔一如往昔。他们的身后,是香雪居夏日里的繁花似锦,他们曾一起手植的姹紫嫣红。繁茂的花木间,伫立有许多护随皇后来此的侍卫,只要亭中女子,略微表露出什么,他们即会近前相护。
可女子,神色如前,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面前酒杯举起,绕过男子执杯的手臂,以饮交杯的方式,将满杯清酒,饮入喉中。
“呦呦,是你的女儿。”她含泪望着她的夫君,轻轻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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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子女
原稳稳握在男子手中的酒杯, 因女子轻语,不禁微微一颤。平滑如镜的酒面,由此迭荡开来, 点滴酒水,泼溅在男子握杯的手指上, 明明清凉, 却似燃着的火星, 从指尖透入骨血,一直烫到了他的心底, 令他幽深无光的双眸,颤颤地燃起星火, 浓重的墨色,在他眸中与星点光亮,复杂相融, 明暗交加。
从宫中到香雪居的路上,穆骁一直将女儿抱在怀里。尽管因此, 他腰背伤口,似是有点开裂渗血了,但, 这点疼痛, 同能与女儿亲近相比, 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尚未意识到自己, 几似在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般, 抱着女儿呦呦,只在去见顾琳琅的路上,一再地温声哄问女儿道:“等会儿见到娘亲,要同娘亲说什么呀?”
呦呦搂着父皇回答道:“就说我想她了, 想得不得了。”
穆骁故意诱问:“‘不得了’?‘不得了’是怎么个想法?”
“就是……就是……”呦呦半歪着脑袋,思考着回道,“就是娘亲不在我身边,我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
“对对对,就是这般,就要这般告诉娘亲”,穆骁哄着他的小心肝小棉袄道,“待会儿,就要这样跟你娘亲说,告诉你娘亲,她不在,你吃不好也睡不好,央求你娘亲快点回宫,回到你身边来,知不知道?”
“知道的!”女孩儿乖乖点头,声音响亮。
清脆的回答,直响到了穆骁心里。穆骁对这样乖巧可爱的宝贝女儿,真不知要怎么疼爱才好。他感慨地想着女儿和自己一条心时,看向侧坐在车厢一旁的阿慕,看他始终似在闭目养神,对车内动静充耳不闻,根本不愿抬眸,看他这生父一眼。
望着冷漠如铁的儿子,穆骁几度想开口,同他聊说些什么,以打破这坚冰似的僵冷,可话到嘴边,踟躇再三,又都咽下了。难言的沉默中,微服出宫的车马,驶抵至香雪居。穆骁下车后,抱着女儿入内走了一会儿,见几名侍从,正收拾着亭中酒菜。
这些侍从,都是他之前令护顾琳琅出宫的,穆骁问他们,顾琳琅今日来后,同颜昀做了什么,现又身在何处。一名侍从,停下手中的收拾动作,如实回禀天子道:“皇后娘娘来此,同长乐公,在园中沉默走了许久后,到了用膳时候。奴婢等捧膳过来,长乐公让将膳食摆放在池旁亭中,并要了一壶酒。与长乐公同在亭中用膳的皇后娘娘,不胜酒力,饮了一杯就醉了,长乐公将醉睡的娘娘,抱去房中休息了……”
穆骁越听越觉绿云罩顶,而又不好发作,纵顶着皇后之夫皇帝的名分,在这段乱麻似的关系里,在他曾对顾琳琅做下的错事前,他似也根本没有立场和脸面,可去发作分毫。
一壁清楚地知道,一壁心中,又难耐因爱生出的幽幽酸涩,穆骁强忍着站在原地,不让自己表现地像个捉奸的丈夫,直往他们所在的房间冲。他为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将自己的注意力,暂转移至眸光所及的石桌酒菜上,见桌上一杯酒,空至见底,而另一杯,仍几近全满。
……颜昀那身子骨,看着都没几年好活了,还在这时候,想着饮酒……
穆骁回想他秘密关押颜昀的那几年,还曾让太医暗中为颜昀诊治,续吊着颜昀性命的旧事时,见弯身收拾酒菜的侍从,一个不慎,衣袖拂倒了那只近满的酒杯。
杯中酒水,随摔在桌面上的酒杯,流散开来,漫浸过摆放着的一双银端乌木箸。酒水所过之处,箸端的银色,竟明显发黑,穆骁见状悚然一惊,只觉头发上竖,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忙令侍从引路,急抱着女儿,直向顾琳琅所在的房间冲去。
……哪里是什么“醉睡”,想是颜昀,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酒中下了毒!那只空杯里的酒水,是被琳琅饮下了,琳琅……琳琅还活着吗?!!
这时候,穆骁也顾不得问责侍从,径在心中,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之前一直以为,颜昀爱琳琅至深,绝不会伤害琳琅,这时候,才惊觉自己大错特错!抱着女儿、一路狂奔的路上,他为自己的疏忽和自以为是,肠子都要悔断了!
……从前的颜昀,是无伤害琳琅之心,可现在的颜昀,已不同于晋朝初立时的长乐公,颜昀知道他自己的无意指点,亡了楚朝江山,知道自己的妻子,并非纯被晋帝所逼,而是真与晋帝穆骁,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恋,这爱恋还结下了果,就是他多年来用心养育的孩子。他视作亲子的孩子,原就是他妻子和晋帝的儿子,他亲手为亡他楚朝的新朝,保留了火种,他精心教养了新朝的皇位继承人。他的失败,从一开始就注定,他一直以来,苦心孤诣的所有,到头来,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样有若上天故意作弄的荒唐一生,放在谁人身上,或都得精神崩溃、神智近狂!颜昀疯了,他也知自己的身体,没有几年好活了,遂在又一次事败后,想与他深爱的女子,同赴黄泉。他要带走琳琅,带走琳琅……
……琳琅……琳琅!!!
穆骁疾奔至那间房前,见房门竟从内栓上了,心中更是忧急。他抽出侍卫的佩刀,破门而入,见房内帷帘重重,光线极为幽暗。随他手起刀落的数道刀光,飞快斩落了那些碍事挡路的垂帘,穆骁急向内走,见颜昀正静坐在内间床旁,缓缓擦拭着一柄长剑,而琳琅,正安静无声地,躺在颜昀身后那张架子床上。
室内本就光线幽幽,架子床又有半面帷帐垂放着,因这半面帷帐遮蔽,穆骁望不见床上的琳琅,是虽中毒晕了过去,但仍有一线生机,还是,已是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骇急的穆骁,单臂抱着女儿,疯一般近前,径将刀指向了挡路的颜昀,冷喝的嗓音,难抑汹涌的杀意,“让开!!”
他是为琳琅,留着颜昀的性命,是为琳琅,令颜昀安居于香雪居,结果他的忍让,却是害了琳琅。穆骁悔极恨极,真在这一刻,对颜昀动了汹涌杀心时,他的儿子阿慕,却冲近前用己身为颜昀挡刀,冷冷地望着他道:“要杀我父亲,就先杀了我!”
因为颜慕的挡刀之举,穆骁没能及时打落颜昀手中的长剑。那柄长剑,被颜昀执抵向他,颜昀这个疯子,在这时候,竟是淡淡笑着的,“早听说陛下武艺高强,今日有幸领教。”
因为自己的亲儿子,陷在死局的穆骁,暗暗咬牙时,他怀中的呦呦,竟勇敢地张开手臂,用她小小的身躯,为父亲挡剑,并大声地对颜昀道:“不许伤害我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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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弥补
在龙舟上时, 呦呦曾见过眼前这个人。那时,她睡躲在一个小角落里,以为是父皇来了, 却见来人,是一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迷离的淡朦月色, 如雾如纱地披拂在他的身上, 她怔怔地望着他, 好像见到画卷上的仙人,来到了她的身旁。
仙人骨瘦神清, 几是悄无声息地,走至她的身前。他的眸光, 像是月色下静谧的幽海,点点幽光随波静流。在以一种,她一点儿都看不懂的复杂眸光, 凝看她许久后,仙人在她面前, 半蹲下|身,轻轻地问她,为什么会身在龙舟, 又在这里做什么。
她望着他, 低低回答的嗓音, 犹有初醒的倦意, “我来找父皇, 我在这里等父皇。”
“要是等不到呢?”他轻问的声音,渺若月光。
“不会等不到的,父皇一定会找到我的”,说着, 也发觉自己这次,似是等得太久了,比之前每一次捉迷藏的时间都要长,她想了想,钻出那个小角落,站起身道,“父皇一定也在等我,我去找父皇,也是一样的”,她问那个人,“你知道,我的父皇在哪里吗?”
他说:“知道。”
高兴的她,立牵住他一只手道:“那你带我去我父皇那里,好不好啊?”
看那人不说话,她又摇了摇他的手。每次她想央求父皇娘亲什么事情,而父皇娘亲有些犹豫时,只要她这样牵着手摇一摇,他们就会答应她啦!
果然,这人不再如之前静默不语,“怎就信我,定会带你去见你父皇?若我是坏人,中途将你害了呢”,他这样问她,眸光幽渺,唇际清淡笑意,似有若无。
她还没想过这样的可能,听这人这样问,有点呆住了。想到从前和蔼可亲的敬妃娘娘,今夜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样冷酷可怕地对待她,她真有些犹豫不定,无言地凝望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纠结地思考,自己要不要选择相信他。
最后,也不知因为什么,她选择了相信,没有半点怀疑的相信,好奇怪,对曾待她很好的敬妃娘娘,她都因惧怕不敢再信,可对这样一个初见的陌生人,她最终却选择了信任。像是因为这人,就像夏夜里的清和月色,令她不禁想要亲近,像是心底有声音在告诉她,她可以相信眼前这个人,他不会伤害她,不会的。
于是,她选择了不怀疑,脆生生地仰望着他道:“信你,我相信你!”
她的相信是对的,这个人没有伤害她,他动作轻轻地将她抱起,带她去找她的父皇。在去找她父皇的路上,这人并不关心她的父皇,而很关心她的娘亲,他问了许多娘亲日常生活的事,她就将娘亲与父皇、与她还有哥哥,日常快快乐乐的生活,细细地讲给他听。
讲着讲着,又有困意涌上,她昏昏欲睡时,听这人轻问她道:“你娘她,每天都是笑着的吧……”
“嗯”,她困困地打着小呵欠,“娘亲笑起来时,可美了。”
“……是啊,真美……”
像是在附和她的话,也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幽散在了无垠的月光里。她在这人怀中,莫名安心地睡了过去,等醒来时,也真见到了她的父皇。那夜后好些天,她都没有再见到这人,这人就像凭空出现,将她送回父皇身边后,就消失在那夜的月色里了。
于是,她忍不住悄悄地想,是不是那天晚上,上天知道她遇到困难了,就派了仙人下来帮助她呢。她在心里,将这人想得好极了,可这人再好,也是比不上父皇的,父皇是天下最最最好的父皇,谁也不可以伤害父皇,谁也不可以!!
“不可以!!”年幼的小女孩儿,面对凛寒剑锋,丝毫不惧。她不明白这个明明很好的人,为什么忽然要这样做,因为这份不明白,她更加生气,小脸蛋气如红萘果,小小的身躯,极力挡护在父皇身前。
穆骁生怕颜昀这个疯子,真将剑尖戳进呦呦的身体,忙抱着女儿后撤。可明明方才,似想同他一较生死的颜昀,竟没有在形势对他有利时,逼身刺剑近前。颜昀凝看着拼命护他的呦呦,竟缓缓收了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而后转身,走向了内间更深处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