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说?”
张羡龄追问起宫人的归宿,周姑姑便一五一十的答了。
说起来,女官的境遇比起普通宫女要好上许多。洪武年间的规定,若外有家室者,在宫女服劳五六载,或走或留,悉听尊便。不过永乐之时,规矩又改了,唯有年近五十愿还乡者,方准其出宫。久而久而,只有年老有功之人乞归,方能离宫。
至于宫女,出宫之事难于登天,许多宫女五六岁入宫,老了病了,就挪到安乐堂。倘若不幸死了,就往净乐堂的火塔一推,化作一丝丝黑烟,这一生也就完了。
“那年老的内侍们呢?不是太监这样的,就是普通内侍。”张羡龄又问。
“寻常内侍的话,有一部分和宫女差不多。还有的会积攒一笔钱,在年老的时候出宫。有家人的就投奔家人,他们内侍最爱认干儿子干孙子之类的。若是没家人,他们大约会寻一个寺庙,交了钱,在庙里住下。”
张羡龄听完,眉头紧锁,眼瞳往下看,似乎在想些什么。
周姑姑观张羡龄这幅神情,不经有些担心,依她说,中宫娘娘什么都好,唯有一点,未免太心慈了些。自己方才就不该说这些话的,免得又惹出什么事来。
“都是这么过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周姑姑将话题带开,“娘娘中午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嗯?”张羡龄回过神来。
她这几天都没什么心思点膳,周姑姑忽然问她吃什么,张羡龄一时答不上来。
她思考了一下,想起上回去廊下家时的所见,有个宫女将炉子摆在屋门口,在做一种食物,很香。张羡龄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只向周姑姑描述着那食物大致的模样:“宫人是不是有一种吃法,把黍面枣糕用油煎?”
周姑姑点点头:“有的,我这就吩咐膳房,让他们试着做一份。”
坤宁膳房得了吩咐,立刻动起来。
午膳的点心,便多了一道黍子面年糕。
也许是用油煎过的缘故,黍子面年糕表层鼓着大大小小的泡儿,色泽焦黄,还浇了些红糖。咬一口尝尝,年糕劲道,红糖沁甜,里边还有烂烂的枣泥,很美味。
她吃了一块黍子面年糕,暂时放下筷子,要宫女给乾清宫也送上一份。
这几天无论是坤宁宫还是乾清宫,一律吃斋。昨夜的膳食,朱祐樘只略动了动筷子,没吃什么,张羡龄看着有些心疼,但愿这一碟儿黍子面年糕能让他多吃一些。
虽说朱祐樘从不特意说自己喜欢吃什么,但与朱祐樘同吃同住这么久,张羡龄也大致察觉到了他的口味。就点心而言,他喜欢吃甜的,尤其是糯米做的黏糊糊的点心,像桂花糕、山药糯米饼、麻薯团之类的,只要有,他总会吃上一块。
这倒是和张羡龄的口味很接近,她也喜欢吃软软糯糯的点心,因此如今当她吃到合心意的食物,总会留一份,或者给乾清宫送一份。
***
乾清宫的御桌上,摆满了各色素菜。
素鸭、素什锦、素酱肉、酥疙炸合、素羊肉……全是乾清宫膳房精心烹制的。
万岁爷的饮食起居全在坤宁宫,只在乾清宫用午膳、小憩片刻。
乾清宫膳房的内侍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将午膳办得漂漂亮亮的。
只可惜这几日,万岁爷无心用膳,所进之膳,有大半都原封不动的撤了下去,赏给近侍。
近侍李广站在一边侍奉,见万岁爷只用了一点燕窝粥,不禁有些着急,但依着规矩,他又不能劝着万岁爷进膳,只在心里盘算,等会儿一定要去,同乾清宫膳房的内侍说一说办膳的事。
眼看万岁爷放下筷子,打算说“撤膳”,忽然听见坤宁宫来人了,还带了一品点心。
“这是黍子面年糕,娘娘吃着好,便命奴婢送一份过来。”
中宫娘娘的面子,万岁爷一定会给。李广来了精神,期待的望了眼万岁爷,只见万岁爷点了点头,他便忙将黍子面年糕放到最前头。
朱祐樘其实没多大胃口,但想着是笑笑的一番心意,还是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一块黍子面年糕。
用完膳,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小憩,而是重新翻起了奏章。
一本奏章被特意挑出来,单独摆在案上。
朱祐樘翻开奏章,将里边的文字又看了一遍,“预选女子于宫中或诸王馆读书习礼,以待服阕之日册封二妃、广衍储嗣……”
简而言之,这本奏章是请求选秀封妃的。
明宫旧制,一后以二贵人陪升,除了中宫娘娘,还有东宫娘娘和西宫娘娘。例如如今的太后王老娘娘,当年入宫之时就是东宫娘娘,后来才成了继后。
像笑笑这样的情况,才是罕见的。
乾清宫里静悄悄的,帷幕低垂,扫在金砖上。
朱祐樘盯着那一本奏章,思虑良久。这样的奏本,他不能留中不发,倘若闹到太皇太后都知晓,那就越发难办,一定要速战速决才好。
他心里拿定了注意,吩咐左右近侍:“传翰林院侍读谢迁来见,要悄悄地。”
***
翰林院里,一众学士正在午休。
谢迁见其他人都眯着眼,便轻轻打开抽屉,取出一个葫芦,悄无声息的喝了口小酒。
酒入喉,真舒坦,谢迁正回味呢,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谢迁心下一惊,差点没呛着。
回头一看,是个穿红的近侍。
近侍轻声道:“谢学士,万岁爷有旨,要你悄悄地去觐见。”
谢迁抚着胸口,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王恕老大人跑来抓人呢,幸好幸好,是万岁爷传召。
他轻手起脚起身,跟着那近侍进宫去。
虽说如今谢迁已经快四十岁,但每次从宫门底下过,他都会想起头一回进宫的场景。那时他才二十五岁,被点为状元郎,乌纱帽上戴着花从宫门走出去,骑御马游街,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进了翰林院,状元郎谢迁得意洋洋的自我介绍:“吾乃谢迁,是万岁爷钦点的状元。”
静了一瞬。
在场众人全都哄笑起来,翰林院里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能进翰林院当差的,谁还不是个状元了?
直到今日,还有人拿这件事打趣,叫谢迁“谢状元”。
见识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谢迁完全沉潜下来,将傲气尽收,但直来直去与爱侃大山的性子却依旧未改。
昔日万岁爷在东宫之时,只要轮到谢迁讲课,谢迁总爱聊起野史故事,引以为例。或许是因为这个,万岁爷倒还喜欢听他说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万岁爷传唤他所谓何事。
到了乾清宫,朱祐樘将一本奏章拿给谢迁瞧:“你看看,可有什么想法?”
谢迁一字一句看了,是一道请求选妃的奏章。
万岁爷若想选,还叫他来做什么?
谢迁心中念头一定,便道:“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谢迁张口就来:“这《中庸·九经》有言,去谗远色为劝贤之通,万岁爷如今初登大宝,理因以政务为重,怎可沉迷女色?昔日唐玄宗……”
他说得口干舌燥的,方才说完了。
朱祐樘让近侍给他倒了杯热茶,赞同道:“先生所言甚是。况且先帝去年方崩殂,若以民间之礼论算,合该有三年之忧,先生说是不是?”
谢迁将一口热茶咽进肚里,这万岁爷比他想的还要绝啊,这话一出,三年之内谁敢再提选秀之事?
“万岁爷所言甚是。”
回去谢迁就依照万岁爷的意思,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写了一本奏疏,大意只有一个——拒绝选妃。
谢迁的奏疏一呈上,就立刻由司礼监批红,转交礼部会议,统一意见之后,通过存档。
三年之内不谈选妃之事就这么定了。
前朝发生的风波,张羡龄一无所知。朱祐樘怕她多想,将消息瞒得死死的,一丝风都没透露。
张羡龄是当真没察觉到,在她琢磨宫人养老规章的时候,宫斗的苗头已经被扼杀在了摇篮中。
第48章
选妃之事悄无声息解决了, 但朱祐樘还是有些苦恼。
因回绝的奏章里才用了三年守孝的借口,为显心诚, 笑笑的生辰又不能大办了。
这日夜深人静,朱祐樘轻描淡写道:“父皇故去未满周年,你的生辰怕只能委屈一点。”
张羡龄正在灯下做计划,闻言,抬起头来:“这有什么?我本来就不喜欢太热闹,人多了,唯恐不自在。生辰只要你陪着过,哪里谈得上委屈。”
宫灯投下一片淡黄的光,因被轻纱灯罩所过滤, 显得格外柔和。瞧着朦胧灯影里的笑笑,朱祐樘心中一柔, 道:“那你可有特别想要的生辰礼?”
张羡龄手托腮, 想了想说:“倒还真有。我想吃长寿面,加了两个煎蛋的。”
朱祐樘有些意外, 加双煎蛋的长寿面算是什么生辰礼?未免太简单了些。
“这个不算,再想。”
“怎么不算了?”
张羡龄争辩道:“去年吃长寿面,只有一个煎蛋, 如今我想要两个煎蛋,再加些青菜,多好呀。”
生日什么的,她是真不大在乎。
这也是穿越前养成的习惯, 有的人家孩子过生日,格外隆重,又是生日礼物,又是生日宴会, 可张家不这样。她的父母仪式感比较弱,并不重视非传统节日的庆祝,像什么父亲节、母亲节、情人节、结婚纪念日……一律当普通日子过。
按照张父的说法:“这什么节,那什么节,都是商家造出来骗钱的。”
生日倒还稍微特殊一点,但因为张羡龄的生日总是赶在开学考试的时候,因此几乎都很平淡,每一年都是家人坐在一起吃个晚饭,吹个蜡烛,母亲再给她下碗长寿面,就这样过完了。
家人如此,至于朋友同学庆祝生日这事,那更是提都不用提,一来张羡龄因为赶着时间表去补课,几乎没什么时间和同龄人玩,也没什么朋友;二来他们家过生日,一向是以农历日期为准,这就导致每一年过生日的阳历都是不同的。有时候,连张羡龄自己都有些疑惑,她的生日换算成公历具体是几号来着?非要翻看手机日历才明白。过生日的正主儿都记不清日子,更别说其他同学了。
因此,张羡龄对于生日的期待,也就只有妈妈亲手做的长寿面加双煎蛋了。虽说如今吃不到妈妈牌的长寿面,但有御厨做的,也很好。
听到这个回答,朱祐樘愣了一愣:“真就想要这个?没别的?”
“别的我也都有啊。”张羡龄同他细数起来,“衣裳,按照皇后常服的规格,开春就裁了五六十件。珠宝首饰,年前你送了我好多好多呢,我就是跟哪吒一样,三头六臂,那也戴不过来。至于宫庄子粒银,旧时东宫的份额你不是都填了坤宁宫的库房?”
“啧,这么一算,感觉我好富有啊。”张羡龄小小惊叹了一下。
“行,那就依你所言。”朱祐樘起身走至她身旁,将手轻轻按在笑笑肩膀上,“在写什么?”
“宫人试的规划。”张羡龄将计划推给他瞧,怕灯光暗,看得眼睛累,她转手又把绣球灯往朱祐樘处挪了一挪。
朱祐樘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宫人试的日期已经定下,就在三月初一,地点设在坤宁宫。考试的规制像是脱胎于科举殿试,在坤宁宫月台、檐下设书案,亦有受卷、弥封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已经很完善了。
他看完,道:“不错,瞧着很周全。”
“是吧,我和许尚宫一起商议的。”张羡龄说,颇有些自豪。
为了确保宫人试的每一个环节都不出错,张羡龄特地组织了一个考试委员会,选进来的人都是像许尚宫这样老成有学识的,以防泄密,这些天考委会成员都是单独住在一处,时时刻刻有人看顾着,不许私下里交头接耳。
基本上宫人试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唯有一件事还没确定。张羡龄是觉得,该由万岁爷拍板。
她笑着说:“不过——我现在有一样为难事,还请樘哥哥帮忙拿个主意。”
“什么?”
张羡龄用指甲在策论试题那空白的一处划了一条浅痕:“宫人试的题目一直未定呢。”
朱祐樘沉思片刻,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沾了墨,挥笔写了三个字,解释道:
“既然是宫人试,以后,是辅佐你掌管宫务的,那索性就以’守宫论’为题,如何?”
守宫论么?张羡龄思索了一下,抚掌笑道:“好,那策论就以此为题。”
朱祐樘见她将策论题目填上,却还有空着一行,上书“行测”两字,不经有些好奇。
“这行测又是何物?”
“这个嘛。”张羡龄简要解释道,“就是除了策论之外,还要测试一下宫人们办事的能力,譬如考些算术、宫规、文常之类的。也会有情景题,比如一件事不合规矩,但上头硬要做,宫人该当如何处置。”
这个倒听着新鲜,科举考试里似乎没太涉及,朱祐樘略微思量,便也领会到了这样出题的好处。女官确实要选能办事的,设个行测倒也没错,可以筛掉一些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办事却不大行的人。
朱祐樘点点头:“挺有意思,就这样办吧。”
有了万岁爷金口玉言的支持,张羡龄筹备起宫人试来,越发兴致盎然。
《守宫论》的策论题目定下之后,宫人试的试题算是齐全了。
张羡龄将已经确定的试题誊抄到宣纸上,做成一套四张纸样卷,写完了,检查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宫人试的试卷,字数有点多呀。是用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倘若用雕版,怕是要雕四张板,有些麻烦,加上要印的次数不多,这场宫人试过后,这雕版怕是要蒙尘。
看来还是要用活字印刷。
张羡龄正打算让司礼监经厂印刷试卷,手写的样卷还没送过去,先听说了一个好消息——合金组成的活字印刷机做出来了。
来坤宁宫报喜讯的,除了经厂掌事,还有一个老熟人,御用监的蔡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