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两人的身份、处境都已改变太多,他却仍是称阮枝为“师姐”。
阮枝伸手拨了下兔子耳朵,见这折得栩栩如生的耳朵轻快地弹跳,不自觉地笑了:“这千灯节看来并非噱头,灯都做得这样灵动奇巧。”
裴逢星将兔子灯递给她,自己入乡随俗地随手捡了盏月桂灯。
灯市上有不少造型独特的物件。
阮枝望着隔壁摊子上做成花灯形状的茶杯,惊叹道:
“连这个都有。”
裴逢星便付了钱买下来。
阮枝愣了一下,想说她只是随口说的,并不是要买下来的意思;话至嘴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立场阻止。
这种感觉相当微妙。
裴逢星素日确实对她颇为周至,可这种无微不至是她所不能控制的。
“难得见着个有趣的东西,收在库房里,哪日想起来便随手可得,总比干念着好。”
裴逢星如是说。
阮枝眨了下眼,没有反驳:“也是。”
猜谜解密这类传统活动必不可少,基本每个摊子上都有猜谜增灯的活动。
裴逢星一路走过半条街,就猜完了半条街的灯谜。以至于后面的摊贩在他抵达之前便开始交头接耳:
“那是个厉害的,快换上最难猜的几道谜题!”
“最难猜的几道谜题都是最好看的灯,我还指望留着做招牌呢!”
“你这么一说……那你快换上最简单的几道,让他赶紧拿了灯往下一家去。”
这些对话诚然已经足够悄声细语,然则躲不过高阶修士的耳力。
裴逢星与阮枝对视一眼,俱笑了笑。
“师姐觉得,我还要不要猜?”
裴逢星将话头抛给她。
阮枝半是调侃地道:“你已经得了许多灯,且放他们一马,也好让别人有得灯的机会。”
裴逢星当真不再猜谜。
临近的几个摊贩都松了口气,唯独有一个人不服气,招呼着裴逢星去猜他的灯谜:“我看你答对了那么多,就等着你来猜我的谜题,你怎么能不猜了呢?”
喊着人来猜谜这可是头一家,显而易见是对自己的谜题颇为自信。
裴逢星似乎看了眼阮枝,才出言应道:“在下只是运气好,如今运气已然耗光,自然就不敢再猜了。”
那位摊主道:“左右你走到这里,何不试一试?年轻人,总说过谦的话显得多没有朝气,就连你身边的小娘子怕也要瞧不起你。”
裴逢星这次是实打实地朝阮枝投去真切一眼。
“你别看我。”
阮枝被望得略有窘迫,“这可是你的尊严问题。”
裴逢星的视线慢吞吞地从她脸上移开。
他应下那摊贩的要求,走过去拿起灯谜看了片刻,摇头:“这个谜底,我猜不出来。”
阮枝不免意外,视线探过去,裴逢星正好将谜题侧向她的角度:“风花一盏春,雪月……”
念到半途,阮枝噤了声,跟着摇头:
“才看个开头就知道我不会了。”
她本来就不会猜谜,这种文绉绉又明显需要结合所识的解谜更是不会。
那摊贩看他们二人都被难倒,脸上露出几分自得之色:“看来不是你二人太聪明,而是前面的谜题都太简单了。”
说着,摊贩还笑了起来。
笑声听得阮枝一阵汗颜:
这位兄弟,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吗?
对妖界老大这么说话得亏你不是走仕途的,否则明天就因为左脚先迈入妖王宫被贬黜了。
阮枝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裴逢星的表情,却正好与他的视线撞上。
“走么?”
裴逢星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并无任何恼怒之意,连注意力都早早地收回转移。
看上去,他这会儿反而更像是在陪侯阮枝。
阮枝点头。
他们顺着人流继续往前走,过了拐角,这条街灯火更加通明。原是头顶上方悬挂着无数点燃了的花灯,流光溢彩。
阮枝问:
“你是真没猜出方才那道灯谜?”
裴逢星唇角掠起一点笑意:“真的没有,那道题似乎不是妖界所有,应当是从人界专程搜刮来的,同人界的一些知识有关。我少时没有上过学堂,确实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阮枝忽然听懂了这话背后裴逢星未曾宣之于口的隐秘:他能做妖主、能到如今地步,都不是简单的光环二字能够概括的。他必定是在人后加倍学习了不少,才能对妖界事务了如指掌。
而那些他没有涉猎的部分,他也不可能凭空知道。
裴逢星又道:“师姐还在人界时,是去的学堂还是在家中请的先生?”
“……”
这我哪儿知道。
剧情里没说过啊。
阮枝含混地答:“学堂”。
裴逢星轻道:“那师姐还答不出来。”
阮枝:“??”
她憋了又憋,才挤出一句话:“时间太久,我忘干净了。”
强行挽尊,最为致命。
裴逢星静静地打量她稍许,替她挽回道:“许是师姐入宗门后一心向道,抛却前尘了。”
阮枝重重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
无意提起的“宗门”二字令阮枝不禁时不时地去瞄裴逢星的神色,她知道寻华宗掌门和长老被裴逢星掳走一事,然而自身情况都复杂特殊,难以去打听此事。
“师姐有话,不妨直说。”
裴逢星嗓音平缓,停了停,直白地道,“师姐想问寻华宗被俘之人的事?”
话到说到此处,哪怕不该问也要问了。
“……他们如何了?”
“衣食无忧,毫发无损。”
裴逢星的回答很是简洁。
阮枝能问的问题还有很多,例如裴逢星是否在寻找解除咒印的法子,寻华宗那边又该如何应对。但她已然感知到这个问题被挑起的瞬间,两人之间开始微妙变化的氛围。
她只问了其中的最关键:“你想关他们一辈子?”
裴逢星注视着她不经意间颤了一颤的眼睫,眸中琥珀被秾丽的灯火映照得更深厚浓稠,像是烈阳下晒化了的蜜糖,难以窥探包裹其中的情绪:
“那要看师姐怎么想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她怎么想?
什么意思, 是说她可以求情试试,还是如果她真心实意愿意呆在妖界,就会放走掌门和长老们?
这模棱两可的话愣是让阮枝没敢接。
所幸裴逢星也没有追问。
两人逛完了千灯节, 裴逢星将她平安无事地送进了茗香殿便离开。
他于这等事上,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阮枝盘腿撑着下颌坐在床帐中, 黑气一如既往地缠上她的手腕, 不同以往的是, 这次黑气飘荡的轨迹却是想拽着她去拿储物袋中的某样物品。
她正沉思着,起初没注意到, 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拉力,一垂首, 惊愕地看着这团黑气竟然能将她的手指牵引着去碰储物袋的袋口:这可称得上是激动人心的转变了,这黑气也能有实质性的进步了!
怀抱着这样充满欣喜的心情,阮枝顺应这股力道打开了储物袋, 然后看着黑气拿出了……浮生花戒指?
黑气将戒指送到阮枝掌中,示意她握紧。
阮枝不明觉厉地收拢手指——
“阮枝。”
一道睽违已久的熟悉语调响起。
阮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大片的黑气, 先前是看不出什么的,握紧戒指并听到了那声仿若幻听的呼唤后,她竟然能隐约从这黑气中看出顾问渊的影子:
“顾三狗?”
浮动的黑气错觉般凝固在半空。
阮枝紧接着问:“真的是你复活了吗?”
“……快了。”
压抑着不快的声音发出沉闷的回应。
“太好了。”
阮枝露出由衷喜悦的笑容, 清脆的嗓音蕴藏着激动, “狗子!”
顾问渊:“……”
他的语气陡然冷了几个度:“你最好是换个称呼。”
谁料出事前还唯唯诺诺的阮枝这会儿十分硬气, 振振有词地反驳:“你说死就死了, 留我一个人处理魔界那么大个烂摊子, 难道你认为你这种行为不狗吗?”
顾问渊大概能理解她的意思,但是:
“为什么要用狗来表示?”
阮枝大义凛然地道:“因为狗不干人事。”
顾问渊:“……”
他好几秒没能说出话来,再开口,口吻中带着些许笑意, 不知是气笑了还是别的什么:“我没让你去处理魔界的烂摊子,我是让你拿着戒指,保全自己,跑到哪里去暂避都可以。”
“?”
阮枝的表情堪称匪夷所思,“你是这个意思?”
顾问渊:“是。”
阮枝追问:“那失去了魔尊的魔界要怎么办?”
“随便怎么办。”
顾问渊答得散漫,“他们互相厮杀也不是第一天了,要弄到什么地步都是他们自己的下场,不值当你那么费心思。——我看着你为那些破事发愁,恨不得马上在你耳边喊停。”
阮枝被这个完全置身事外的回答震住了,提醒道:“那可是你的魔界啊。”
这句话不知如何戳中了顾问渊,他的态度原本漫不经心,提起魔界时更是无情冷漠。当下莫名地怔了怔,不期然哼笑了一声:“噢。”
那种笑与先前不同,类似于按捺不住的自得和喜悦,分明想要压制,结果还是忍不住表现出来。
阮枝默默无语,突然抓住了什么:“等等,看着我为那些事发愁?你、你死的时候能看到我做的所有事?”
也就是说,她每次气闷都拿这些黑气出气的事,顾问渊也都看到了?
“有时候意识清醒些就能感觉到,大多时候不能。”
顾问渊稍停了停,隐含揶揄地道,“但你骂我是傻狗,这句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阮枝:“……”
“谁让你把那根骨头捡上来了。”
顾问渊瞟了眼储物袋,黑气随着他的动作往一侧飘散,略低的嗓音有几分不自在,“那是我第一次死后余下的最后一根骨头,被你拿到了。”
大哥,麻烦不要把这么惊悚的事情用如此娇羞的语气说出来啊!
恐怖氛围加上粉红气泡难道就不恐怖了吗?
阮枝无声地咽了咽口水:“这次我好像没看到你有留下骨头?”
顾问渊垂下眼:“只有最初的那次留下了骨头,后来我都是通过戒指复生,死去也不会留下痕迹。所以,你拿到的这根是独一无二的。”
阮枝:突然觉得骨头烫手了起来。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骨头,你干嘛不早点从青崖渊下拿回来。”
“我没办法拿走它。”
顾问渊道,“只能设下禁制,使鬼魅邪祟不侵。”
最初的那次,他并非死于妖魔血脉的撕扯,而是被青崖渊下无数鬼怪怨念所吞噬,残存的力量只能保存那根尺骨。若非要说,和人界死去之人的骨灰差不多,他无法碰触;然而若是能将其与戒指放在一起,他恢复的速度会加快许多。
顾问渊看阮枝手指反复攥紧松开,掌心静静地躺着那枚戒指。他状似云淡风轻地问:“戒指,怎么没戴着?”
阮枝指尖一顿,嘟囔道:“戴上去就拿不下来的戒指,谁敢戴啊。”
顾问渊脸瞬间黑了,被包裹在黑气中的身形都是模糊的,可这急转直下的心情却外露得过于明显:“你——”
大概是他这会儿没有真身,阮枝一点也没被他吓到,撇了撇嘴,愣是没说话,更别提像以往那样打圆场、自己递台阶了。
瞧着,她倒是更不高兴的那一方。
顾问渊凝视了她片刻,骤然别开眼,口吻有些许生硬:
“我出事突然,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非我本愿。”
他说完,阮枝仍然没有反应。
顾问渊又道:“不会有下次。”
阮枝掌心渗出几许汗水,她将戒指换了个手拿,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恢复。”
“大概还要几天。”
顾问渊扫一眼她的动作,又落回到她的脸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总不会是要在妖王宫混吃等死。”
顾问渊说起此事,嗤笑一声,显出毫不掩饰的敌意来,“我看你应该是想救寻华宗的那群人。”
阮枝抿了抿唇:“我光想有什么用。”
她要私下探查颇有难度,毕竟她身边全是裴逢星的人,平日随便发生了点什么事裴逢星都了如指掌;更何况裴逢星今日还拿了这件事来问她。内无协助,外无援手,她哪里敢冒然出手。
那团黑气向她靠近。
顾问渊虚幻的手指停在她脑袋上方,看着像是轻轻地拍了下:“你都委屈成这样了,我难不成还能不帮你?”
阮枝并不太相信:“魔界和寻华宗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吧……”
这话实在是委婉了。
何止是不怎么好,完全就是敌对关系。
顾问渊却道:“我做事向来随心所欲,管魔界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