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岑今抱着曾余香的骨灰盒,飞向老家清阳。
霍清池的私人飞机,霍清池本人一路随行。
陈央来机场接岑今,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骂她的,看到岑今身边的霍清池和她明显凸起的肚子时,陈央一下子哑了火。
一路上气氛变得极其诡异,沉默一直延续到车停在院子的门口。
陈央是个能办事的,院子里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所有房间窗明几净,床褥被子统统晒过,浴室里放了新买的洗漱用品,厨房的冰箱里还塞了一些肉类和家常菜。
“打算住几天?”陈央问。
岑今:“还没想好。至少把十一过完吧。”
陈央很开心:“那就好,我有空,一起聚聚。”又悄悄指了下搬行李的霍清池,“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孩子……”
“是他的。”
“复婚了?”
“没有。”
“那你傻啊。”陈央板起脸,“没名没份给他生孩子。”
“是我不想。”岑今认真想了一下,说,“他现在,算是在追求我。”
陈央呆了呆,压低声音:“你们是在玩虐恋情深吗?”
岑今推了下她的额头:“滚蛋,小说看多了吧。”
岑今需要休息一下,约了晚上一起吃饭后,陈央先离开了。
霍清池已经把行李搬进房间里。
“你要休息一下吗?”岑今问。
霍清池先是摇头,又点头:“也行。”
岑今指着自己睡过的那张床:“那你睡这里吧,我去睡外婆以前的房间。”
霍清池的神情明显是想和她一起睡的,却还是点了点头。
“好。”
岑今出去没多久,又跑回来。
陈央没想到霍清池要来,只准备了一张床。
“你睡吧,我不累。”霍清池已经上了床,又掀被下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文件需要处理的。”
这明显是借口。
岑今想了想,拦住他。
“也没事,先凑合一下吧。晚上他们肯定要找你喝酒,得先休息好。”她先踢掉拖鞋,坐到床上,往里侧挪了挪,“将就一下吧,霍先生。”
霍清池还站在那里。
岑今来了气:“我都不在意,你还拿起乔了是吧?”
霍清池一下子笑了,上前一步,坐到床边。
窗帘是陈央新换过的,比较厚实,遮光效果不错。
卧室里安安静静的,光线昏暗。
岑今紧贴着墙,尽量给霍清池留多一点空间。
一米二的小床,睡两个大人,其中一个还是大肚子孕妇,的确有点捉襟见肘。
挪来挪去中,霍清池开了口。
“你转过去。”
岑今:“干嘛?”
“你转过去先。”
岑今迟疑了一下,慢慢转过身,背对着霍清池。
刚调整好姿势,一只手轻轻地搭到她的腰上,再一点点收紧,最后她整个后背都贴上霍清池的前胸。
“好了。”霍清池亲了下岑今因为弓着背露在外面的颈项,声音低沉,“这样睡就不会挤了。”
第38章 不要做三十万,不要给别……
背后很热,岑今想挪开一点,刚一动,就被霍清池抱得更紧。
“霍清池,你知道的吧,一个谎撒下了,就要靠无数个谎来圆。”就好像当初哄外婆那样,那段时间,圆谎圆得她精疲力竭,几乎要发疯。
“知道。不过,我不觉得这是在撒谎。”他的呼吸就在岑今耳侧颈后,因为太近,说话时气息扑到颈上,微微的痒,“你是孩子妈妈,我们结过婚,孩子是婚内有的,这些都是事实。至于其他的,别人并没有机会知道。”
岑今的手轻轻地贴上自己的小腹。这一刻,宝宝很安静,好像睡着了。
岑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那好吧,随你。假如你觉得这样对孩子比较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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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五点时,岑今从睡梦中醒来。霍清池还没有醒,一直从后面紧抱着她。
岑今一点点将身体往外挪,刚完全挪出来。
“醒了?”
岑今手撑着床,翻了个身,面向霍清池。看他的样子,倒并没有刚睡醒时的惺忪和迷糊劲,眼神清明。
“吵到你了?”
“不是,我早醒了。”霍清池说。
岑今爬起来,靠坐在床头:“床单被套还要洗了才能用,要不然你还是去酒店吧。家里条件始终简陋一些,我怕你不习惯。”
放岑今一个人在这里,霍清池明显不放心。
岑今觉得好笑:“这里是我家啊,有什么不放心的。”
霍清池却格外坚持,只给她两条路--要么一起去酒店,要么一起住这里。
回到家,岑今自然不肯去酒店。她下了床,从衣柜里找出真空袋压缩的被子褥子还有床单被罩。
袋子是临时买的,压缩的效果不是很好,已经胀气,打开后一股霉味儿。
霍清池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的搭到院子里的铁丝架上,抻平整了,回头看岑今:“这些最好还是透透气再用,要不然今晚再挤挤?”
这事是岑今没提前安排好,她无奈点头。
“也只好这样,先把床单被罩洗了吧。”
霍清池又把床单被罩拿下来,全部塞到洗衣机里。
岑今站在一边看,忽然鼻中发酸。
当初刚回来时,兴冲冲的买了冰箱洗衣机这些日常用品,原是打算在这里给外婆养老送终的,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最后还是让外婆客死异乡。
如今这些东西还在,外婆却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刚才她看过,以前种的那些花,全部都枯死了,葡萄架也只剩一些枯枝。亲手挖的小水池也已经干涸,整个院子里,处处都露出衰败的气息。
明明她离开时,还一片欣欣向荣。
没一会儿,陈央来接他们。见岑今在洗床单被罩,立即笑了:“你傻了啊,给我打个电话啊,立即一整套床上用品给你搬来。”
岑今笑了笑:“洗都洗了,不用这么麻烦了。”
陈央看了眼站在院子中间打电话的霍清池,悄悄问:“那你们晚上怎么睡?一起睡?”
在陈央面前,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是。”
“未来,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啊?肚子都这么大了,也不复婚,你想做单亲妈妈啊?说起来真好笑,我还记得以前我们三个,我和阚海楼都不排斥结婚生子,就你一口咬死以后一定不会结婚,更不会生孩子,连恋爱都不谈,结果哪一样,都是你抢了先。”
岑今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可是,又都不是那么回事。
和何之洲的恋爱,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本来只是大家经常在一起刷题,探讨答案,后来何之洲忽然握住她的手表白,大家都在一旁起哄,岑今没拒绝,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何之洲女朋友。
这应该是她这辈子做得最脑抽的事,自己都无法解释。后来和何之洲分手,被他的三个干妹妹堵着打,岑今仔细反醒了一遍,觉得以后不能再这样随意脑子进水。
“我跟何之洲怎么回事,你最清楚。和霍清池结婚,是为了救外婆;愿意生下这个孩子,原因就比较复杂,不过最开始,我也只是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生下来交给霍清池,我就可以解脱了。”
只不过,当胎动开始后,岑今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有喜怒哀乐,开心时会笑,不开心的时候会哭。
当提到“妈妈”这两个字时,她是不是只剩下恨?
陈央是真不解了。
“那你就和霍清池复婚啊,你不是说他在追你吗?他既然有这个意思,你和他复婚,不就两全其美了。”
沉沉暮色里,岑今的脸很平静,平静到接近苍凉。
“可以算是追求吧,他是说过爱,可是爱情这个东西,太虚无缥缈了。央央,我不想给别人伤害我的机会,也不想成为三十万。”
这些话,陈央以前听岑今说过。
与何之洲分手后,岑今被苏丽琪她们三个堵在校后门,岑今以一敌三,虽然赢了,其实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她一身伤,害怕外婆担心,不敢回家,是陈央收留了她。
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十六岁的少女缩在被窝里聊天,聊明星,聊学校的同学老师,最后聊到了当时的禁忌--爱情。
陈央告诉岑今,她暗恋着某个男生,不知道要不要表白,怎么表白。
岑今当时就说了刚才那番话。
十六岁的陈央惊呆了,完全无法理解岑今为什么要这么想。
她说:“未来,你太悲观了。爱情是很美好的事啊,你没喜欢过何之洲吗?你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有多甜蜜吗?”
岑今说:“我没喜欢过何之洲。爱情可能很美好,可能很甜蜜,可是我不认为我能碰到。我们都碰不到。”
当时陈央有点小小的不开心,说:“嗳,你怎么回事啊,我才跟你分享我的小秘密,还打算表白呢,你就说‘我们都碰不到’?有你这样咒我的吗?”
岑今说:“我没说你,我是说我们三个。”
陈央不知道“我们三个”到底是指谁,只是过了将近十年,岑今的想法竟然一点没变。
陈央握住岑今的手。
她的手非常冰。
“未来,你别这么悲观嘛。你看看我,看看我们那么多同学,这个世上,还是有真正的爱情的。”
岑今站在檐下,抬头看着天边最后一丝天光,叹气。
“或许吧,可是我不认为我能碰到。央央,”她偏过头,看着陈央,轻轻的笑,笑容苦涩,“我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真的。我没有勇气为了这个孩子拿我的未来去赌。”
霍清池说,假装他们还没有离婚,高调一点,让更多人看到她怀孕,知道孩子是岑今生的,以免以后外界会胡乱猜测孩子的身世,给孩子增加不必要的困扰,不利于她的心理健康。
岑今同意了。
既然注定要抛弃她,现在,岑今愿意为这个孩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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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陈央请他们吃饭,陈央男朋友,还有一些以前玩得不错又混得不错的同学作陪。岑今能感觉得出,他们对霍清池都比较热情,这种热情,当然不是因为他是岑今的“丈夫”,而是因为他是霍清池。
饭后陈央将自己的车丢给岑今,霍清池喝了酒,岑今亲自来开车。
岑今有驾照,只是久没摸方向盘,这一路开得格外小心。
出了市区,四周越来越黑,越来越静。
霍清池坐在副驾上,时不时偏过头看她。岑今聚精会神,感觉到他的目光,却一点都不敢分神。
车外,天边有一轮月亮,很大,很圆。
要中秋了。
晚上还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还是下午时的睡姿。
岑今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
四周很黑,好像还有什么触手样的东西绊着她的脚,黑暗尽头处,有一片小小的白光。岑今向着光的方向跑,拼尽全力的跑,可是无论怎么跑,那些光还是离她那么远,遥不可及。
岑今跑累了,停下来,黑暗涌过来,一点点吞噬了她。
岑今从梦中醒来,气喘吁吁。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感应到她的情绪,正用力踢着她。
岑今悄悄将一只手贴上小腹,轻轻摸了摸鼓起的小包,安抚她。
别怕啊,是妈妈做梦呢。
夜已深,四下很黑,岑今睁着眼睛,看着窗帘处那一点几不可见的光。
她以为她回到老家,回到这座院子里,就是找到了根,没想到最后却只是更加清楚的发现,她是真的没有家了。
没有了外婆,院子只是一座颓败的了无生气的院子而已。
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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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倒是个好天气。
岑今之前给村里的老人打过电话咨询,提前替曾余香选好了墓地,又找了村里经常主持葬礼的老人来送外婆上山。
“上山”是本地人对于葬礼的一种说法。
时间也是提前选好的,墓碑以岑今的名义立的,最后一抔土盖上去之后,曾余香终于彻底完整的走完了人生的所有程序。
和霍清池并不是真的夫妻,岑今没好意思让他下跪,岑今自己也只给曾余香鞠了三个躬。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拿开塞子,把里面的一点点葡萄酒洒到墓前。
“我亲手酿的,外婆你尝尝,我感觉还行,不是太难喝。”
四下无声,阳光温柔地照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像外婆生前的手。
一切尘埃落定。
痛苦是留给活人的,于过世的人,这个俗世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
中午请帮忙的乡亲吃了顿饭,下午,岑今爬上外婆曾经睡过的那张床,睡得天昏地暗。
她好像透支了余生所有的精力,感到从未有过的困顿。
醒来时窗口边已经只是一点微弱的光,房间内很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岑今闭着眼睛,把脸贴在枕头上,轻轻地蹭了蹭,低声呢喃。
“外婆……”
有饭菜的香味飘了进来,岑今猛地睁开眼。
外婆?
顾不上穿拖鞋,她光着脚,飞快出了卧室,往厨房那边跑。
厨房的灯是亮着的,从敞开的门那里,可以看到地上一点静止的黑影。
“外婆!”岑今大声叫着,几步冲到门边,“外婆!”
厨房并不太明亮的灯光下,霍清池刚刚将一道菜装盘,闻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