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中时隔多年的母女重聚究竟应该是怎样的画面,尽管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了,但肯定不是现在这样的。
加护病房的病区相当冷清,想象中的各路人马并不存在,只有聂尧臣一个人等在门口。
她忽然不敢靠近那个病房,仿佛里面关着的是凶险万分的猛兽。
聂尧臣牵起她的手,她拼命镇定:“她人呢?”
本以为他会说就在里面,我陪你进去之类的,可他却拉起她:“你跟我来。”
他们换乘电梯下楼,元熙以为是蒋虹醒来之后换了其他楼层的病房,然而聂尧臣却直接带她去了地下车库。
她不解:“我们要去哪儿?”
“另一家医院。”聂尧臣上了车才跟她解释,“她醒来的消息目前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为了不这么快泄露出去,我干脆给她转到别的医院去。”
元熙立刻就反应过来:“你也觉得……她一旦苏醒,可能还有危险?”
第120章 你这是在求婚吗?
难怪齐妍说让她跟聂尧臣谈谈,说不定他是最了解她想法的那个人。
聂尧臣没有说的太明白,可能是怕加深她的焦虑,而是从另一个角度给她解释这么做的原因:“我一直在想,她醒来之后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跟她相处。她昏迷那么久,就算醒来也要经过物理康复治疗才能照顾自己的生活,如果让她跟我们住……也不是那么合适。”
还有比他们这更尴尬的亲子关系吗?
“现在去的是段轻鸿名下的私家医院,不仅有医疗,还有康复和养老服务。转院过去后,至少在她能够自理生活之前,都可以放心住在那里。段轻鸿知道我们的情况,也特别交代了医院方面,只说转了病人过来,病人状态不会往外说。除了直系亲属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能够探望。”
蒋虹昏迷,但她跟芮琼芝的身份已经明确了。既然她并非真正的聂太太,那么她跟聂松的夫妻关系也就根本不存在,她的合法丈夫袁正青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凶案中就已经死亡了。
现在她唯二的直系亲属就是两个女儿。
他这样的安排既安全,又贴心。
“谢谢。”
“跟我还需要这样道谢吗?”
她因他这样的温柔而放松下来,刚才脑海中那些纷纷扰扰,也在这一路上归于平静。
到了新的医院病房门口,聂尧臣对她道:“别紧张,我们先进去再说。”
他照例牵起她的手,他们像同时找不到妈妈的两个小朋友,手拉手站在那里,互相鼓励打气。
蒋虹意识虽然清醒,但人还躺在病床上,虚弱得仿佛只剩一具空壳。
看到赵元熙和聂尧臣进来,她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睁开,又闭上,看不出一点特殊的情绪。
两个人这一路上以及刚才在门口那种近乡情怯般的心情瞬间就成了笑话。
尽管本身对她也没抱太大希望。
元熙站在她床畔,问她:“你认得出我吧?”
蒋虹看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说了一句:“今天怎么没出太阳?”
床边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聂尧臣问了一句:“醒了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我今天看到黑色的车了……”
仍旧是答非所问。
聂尧臣叫来了医生。大概是为了给他这位老朋友最好的待遇,段轻鸿托付的这位容昭医生不仅是神经外科方面的专家,也是这家医院的院董,据说辈分上还是他的长辈。
详细了解过情况之后,容昭给出了自己的诊断:“失语症。”
“失语症?可她不是能说话吗?”
容昭笑道:“失语症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患者看似神智清醒,但你跟她对话总是鸡同鸭讲,答非所问。失语症在昏迷后苏醒的病人身上很常见,你们平时在电影小说里常看到的失忆都不如这个病症常见。”
“那还能治好吗?”
“经过一定的康复治疗和训练,可能会有很大改善。”
“那这个过程需要多久?”
“说不好,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都有可能。”
元熙的肩膀垮了下去。
聂尧臣轻轻揽住她:“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年,还在乎这点时间吗?”
“我担心又有什么意外。”
“不会。”聂尧臣看了容昭一眼,“我已经跟容医生说好,人醒了这件事不会让外人知道。之前向安保公司雇的安全官也还在继续聘用,他们会保护好她。”
容昭看上去非常年轻,但显然很懂得怎么安抚病患家属,脸上永远带着笑容:“放心吧,我在这医院就不会让她有事。到时把病养好了,你们要说什么也可以说得清楚明白,总比现在这样猜来猜去要好。”
元熙带了丝苦涩问道:“容医生也觉得她可能是故意避免跟我们谈话?”
“失语症只是跟语言有关的脑组织有损伤,没法表达或者没法理解别人的话,不是失忆。对认识的人该是什么态度就是什么态度,如果不是,就肯定是她有意表现出另外的样子。”
蒋虹果然是故意表现出那副漠然的样子吧?
元熙再到病房里去的时候,她又比刚才初醒时的状态好了一些,大概没想到他们还没走,视线一碰到她的,就缩回去或者看向别处了。
但聂尧臣离开的刹那,她艰难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不知说了句什么,反正是与场景完全无关的一句话,但他好像懂了,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她这才安心地松开了手。
元熙心底涌上复杂的情绪,一秒也不想再多待,快步从病房走了出来。
聂尧臣追上她,并不多说什么,就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
医院不远处就有个街心花园,这个时间没有太多人,秋千都空着,元熙终于缓下脚步,慢慢走到秋千旁边坐了上去。
她现在这么胖,挺着一颗球一样的肚子,会不会把秋千的锁链给拉断啊……
聂尧臣在她旁边那只秋千上坐下,够着身子去看她脸,“出汗了……想不想吃冰淇淋?”
到了仲春时节,春海市又开始热了。
元熙馋冰淇淋很久了,现在这个天气差不多可以稍稍放纵一下。
甜点总是让人开心的。
紧绷的面孔终于放松下来:“我要吃蛋筒的。”
“那我去买,你在这儿等我。”
旁边就有便利店,聂尧臣很快去了又回来,袋子里拎着五个蛋筒,五颜六色。
元熙咋舌:“买这么多干嘛,我也吃不完啊!”
“有这么多口味,不知道你喜欢哪一个,索性都买了。不要紧,你挑你喜欢的,剩下的我吃。”
元熙挑了一支奥利奥的,袋子里还剩四个。聂尧臣四下看了看,旁边滑梯附近有几个小朋友,他拎着袋子走过去,先征求孩子家长的同意,然后将袋子里的冰淇淋分出去,最后剩一个香草口味的自己拿回来,重新在她身旁的秋千坐下,剥掉外面的包装纸,递给她:“我的要不要也尝一口?”
原来握在手中的冰淇淋也可以成为这么温柔的力量,让人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统统抛诸脑后。
元熙咬了一口他的冰淇淋,把自己那个上面揭下来的奥利奥饼干也掰给他一半。
秋千一荡一荡,他们又变成失去了妈妈却互相安慰的那两个小孩。
“刚才你生气了?”聂尧臣问。
“不是气你。”
“那就是气你妈妈。”
“她值得我生气吗?”元熙啃着手里的冰淇淋,“其实我早就应该有心理准备的,都是最糟糕的那种,要么干脆醒不来,要么醒来了失忆之类的,根本就不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
现在这样还算好的。
说到底,她大概还是气自己吧,气自己努力了二十年,也没有唤回当初抛下她离开的亲生母亲。
聂尧臣低头看着两人并排的脚尖,“她刚才拉住的时候,我大脑中负责记忆的海马体大概出了点问题,总觉得这个场景是发生过的。可我很快就明白,发生过的是反过来的——当年我拉住她,不想让她从半山道家里搬出去的时候,就是这样。”
“你害怕,所以不想让她走?”
“嗯。所以我想,她应该也很害怕吧?”
元熙笑笑:“她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你这个‘儿子’了。”
毕竟蒋虹一向懂得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没有了聂太太这层身份,只要继续扒住聂家二少爷当自己的儿子,后半生仍然可以荣华富贵。
她当然害怕这唯一的“儿子”丢下她不管了。
“女儿看起来很不好惹……”他感觉到元熙瞪了他一眼,顿了顿,“你就没想过,她是因为羞愧才不敢跟你相认吗?”
“我不敢奢望她还有廉耻心。”元熙终于吃掉最后一点冰淇淋,拍了拍手,“我在意的其实还是事情的真相。她跟你妈妈当年到底为什么交换身份,整个案子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知情、到底知道多少……”
当然最想知道的是,她到底把自己生育的两个女儿当作什么,可以随随便便就遗弃,连猫猫狗狗都不如吗?
聂尧臣拿出纸巾,帮她擦掉嘴角沾到的奶油和饼干碎屑,耐心得像在照顾一个小朋友。
他不能与人共情,照理不会喜欢小孩子,可是看他刚才去送冰淇淋的样子,还有对她和肚子里宝宝的态度,她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在学习怎么跟小朋友相处。
“其实我想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让我成为你的家人?”他留意到她一直看着自己,也目光灼灼地看她,“如果你觉得那个人不配,那让我和你肚子里的宝宝一起做你的家人。”
类似的话他其实说过好多次了,从她怀孕开始,他似乎就觉得自己多出一重身份——她的家人。
有人说千万不要赋予爱人其他的身份,爱人便是爱人,这份感情与家中其他任何成员的都不同,才能热力持久,历久弥新。
元熙原本也很认同这种说法,但如今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无论愿不愿意承认,爱的那个人也是孩子的爸爸或妈妈,在这个小家庭中担任独一无二的角色,不是家人又是什么呢?
况且他俩经历特殊,彼此又像是对方童年中缺失的一小块拼图,担任着照顾和体恤对方的责任,这种责任是很微妙的,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实现。
“聂先生,”她轻捧住他的脸,“你这是在求婚吗?”
第121章 孩子爸爸哭了。
聂尧臣毫不慌乱:“我求过很多次了,你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吗?”
过去每一次聊到这个,她都下意识的回避,拖着拖着拖到现在孩子都快要出世了。
“求婚不是我先求的吗?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他拉住她的手:“那我多求几次补偿你。”
她笑出声:“这种事还能补偿的吗?”
他像个好学的学生,等着她给主意。
元熙轻轻叹了口气,摸着肚子说:“顶着个球,穿婚纱也不好看啊……”
“你愿意为我穿婚纱了?”
一向听不懂别人话里有话的聂先生这回倒是反应很快。
“我其实不知道该不该信任婚姻,但是……我愿意相信你。”
她不知道他们两家的悲剧是不是跟双方父母的婚姻状况有关,但婚姻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契约而已,假如这契约不能带来更好的生活,反而轮番上演凶杀、遗弃、隐瞒、欺骗……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缔约。
可结婚对象是聂尧臣的话,她觉得还是值得试一试。
他个性内敛,情绪一向隐藏得很好,即使高兴也只是淡淡的,很少表露在脸上。然而这一刻他却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得手足无措,最后还是只有紧紧拥抱才能把自己的喜悦传达给她。
两个人分别坐在两个秋千上,晃晃荡荡的,姿势别扭,元熙捶了捶他:“哎,有人在看呢!”
他却丝毫不在意,“等你把宝宝生下来,我们就结婚。”他声音瓮瓮的,因为充满憧憬,竟像是从很远的时空传来,“到时候我们去兰卡威,上次那个小岛,你不是很喜欢的吗?我们可以去那里结婚,就我们两个人,还有两个孩子,礼服可以交给你的朋友来做,做你喜欢的式样,我陪你一起去试礼服……”
“噢,礼服交给人家做,婚礼却不邀请人家参加,这是什么朋友呀?再说人家现在可是肖太太啦!”她打趣他,“结婚这件事情上,你的秘书已经一马当先抢在你前面了。到时候你不邀请人家,他们会觉得你是在嫉妒。”
“我才不会嫉妒他,我比他先当爸爸。”
倒是很想得开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靠在她肩上,“不许反悔。”
“谁跟你说定了,连‘鸽子蛋’都没有。”元熙展开手指,“这求婚也太没诚意了……哎哟!”
正说着,不知是把肚子里哪一个小子给惊醒了,狠狠踹了她一脚,然后大概另一个也醒了,两个小家伙来了一套组合拳,当妈的就只有扒住秋千哼唧的份儿了。
聂尧臣看着她肚皮上波浪一样的起伏,忍不住把手搭上去:“你们也在为爸爸抱不平吗?”
等到两人回到他车上,元熙才明白他说的抱不平是什么意思。
驾驶位的储物格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丝绒小盒,他拿出来给她看:“这个,算不算鸽子蛋?”
铂金指环,碎钻众星拱月地捧起一枚中间最耀眼的一颗方钻,仍然是祖母绿形制的切割方式,很像是当初那套祖母绿珠宝中隐藏起来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