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种香气又来了。
他不应该没关紧窗户,以至于风过窗而入。他本正伏在案前,但当那阵香气散入鼻尖时,他手中的钢笔,划破了纸张。
他不应该匆忙起身,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
院子里熏香还燃着,袅袅的烟丝缠过他的手指。那种香气又来了。和那天一样,是除了院子本身和黄连木,还散溢在他空气中的,第三种香气。
灰尘、书页和桂花。
芸香、檀香和奇南香。
这是他尘封的幻觉。早年通过焚烧香木和干花来保存古籍,好的奇南香,只用檀香木根,香气十几年不散,穿越厚重时光,从荒荒旷旷的神话里走来,从虚虚实实的觉醒里走来。
如此熟悉,如此荒谬。
荒谬得仿佛从未从在。又如此真实,真实得就像一种先知、一个预言、一段历史。
他推开窗。
……
李维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正站在窗边,垂眸望她。
他们离得那样近,秋天的天空又那样轻,蓝得像直接用颜料挤在苍穹上。
他眼睛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一点臆想般的蓝沉在他眼眼底,沉静得她能清晰地,在他深秋潭水一般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李维多:“……”
这是何等的孽缘。
上次许尽忱的合同被风吹走,她随便翻了堵墙,就闯进了他家。今天她只不过想在这荒郊野外喝口自来水,仍是随便翻了一堵墙,又莫名其妙闯进了他家。
不是,他到底有几个家?
李维多还记得他看不见。慢慢伏低身子,脱离他目光的掣肘,想像上次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可还没来得及抬脚,就听头顶的男人说:
“凑近一点。”
李维多:“???”
“我知道你在这里。”
男人冰雪般的面容望着她,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声音很轻,像山上树木被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我也知道你想偷偷溜走。但从这里到门口有133米,就算飞奔,也要15秒。大门的远程遥控器此刻就在我手里,你可以试试看,在跑到门口之前,它有没有合上。”
李维多:“……”
实际上他手上并没有任何遥控器。
但那种强大的、仿佛掌控一切的气韵,使人不由自主就要去相信,或者臣服。总之,不敢赌。
“过来。”
李维多站在那里,没有作声,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凑近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来自灵魂的拷问:剧情真的不会慢吗?
第17章
李维多沉默。
半晌,她慢慢走近一步。
男人很高,她就算站起来,也与他有一段仰视的距离。可此刻他微微俯下身,这段距离又变得有点太近。他像在一团混沌交织中辨别什么,鼻尖几乎从她脸颊掠过。
秋天的落叶和她一起落进他的眼眸,高阔天空和粼粼秋水在那双清淡眼里交相辉映,居然带着一种,交响乐般恢宏的潋滟。
这个人的眼睛里,有维尔瓦第的音乐流淌出来。
像《四季》里的《冬》,不太快的快板,是拉得极细的弦,清晨的雾气,清澈又恢宏,琴声和天空一样高阔。
可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她确定。
从前没有,未来如果不出意外,估计也不会再有。
就在她思索应对方式时,男人说:
“你住的地方有桂花?”
李维多:“没有。”
她嗓子小时候被火熏伤过,有点沙哑,谈不上好听。可男人顿了一下。昨日电话里那句嘲讽的“警.察叔叔,你确定想知道我在洗手间隔间里,对一只杯子,做了什么?”,从他脑海漫过,像一张卡了螺纹的黑胶唱片。
是她?
昨天偷听的女人?
男人微微垂下眼眸,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戒指,神色如常:
“你去过古旧图书市场?”
“没有。”
“你家有古籍?”
“没有。”
“你出过国?”
“从未。”
“你懂古董?”
“完全不懂。”
“宗教?”
“一无所知。”
“你喜欢撒谎?”
“我从不撒谎。”
……
他的眼睛现在已经能看到一点光,但仍是一片昏暗,无法辨别任何东西。
她在他面前,就是一团模糊的影。
男人不置可否,直起身,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眸注视着她,忽然说:
“三天前你在我家山上,溜进我的庭院偷东西时。是怎么知道,我把值钱的古董都放在整个庄园最偏僻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维多神情镇定:
“我经过过很多院子,但我从没有溜进过什么庭院。”
“哦?”
他微微垂眸“看”着他。
他身量比她高得多,即便俯下身,她的头顶也才刚刚到他的下巴。
“高明的谎言,是留有余地,吹过头了的气球,下一步就是被戳破。一个摆满文物的地方,你觉得我会没有做任何安保措施?”
他神情如冰雪,又像逗老鼠的猫:
“多罗上装着针孔摄像机,我随时可以把你的脸,作为证据交给警方。”
李维多蓦地想起她□□而过时,那些在森林里静静望着她的佛像。
她手指微动,神色却不变:
“什么古文物?三天前我确实经过了一个院子,但我没有偷任何东西,如果那些菩萨上装了针孔摄像机,你就把我的脸交给警方好——”
话没说完,她心里一凉。
不对,她上当了。
私闯民宅偷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古董是太严重的指控,以至于她被转移了注意力,没意识到,“多罗”两个字才是陷阱。
多罗就是度母,度母就是菩萨。
可这不是她该熟稔的。中原汉文化几乎没有对度母法门的信仰,这个称呼一般只出现在古印度和藏区——正常人辨别度母,主要靠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丧病的颜色,在褪色残破的情况下,很难一眼就分辨出一个灰不溜秋、性别莫测的石像是哪路神佛,何况应该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她?
这个男人根本不关心她有没有偷他的古文物。
他只关心,她懂不懂所谓“宗教”。
更可怕的是,她刚信誓旦旦说她“不懂宗教”且“从不撒谎”,这简直是□□裸的当面打脸、公开处刑。
果然,男人放下杯子:
“现在你是不是要和我说,你有个长住长江以南,却长年信仰藏传佛教的奶奶?”
李维多:“瑞典离西藏很远,但瑞典也有很多信奉藏传佛教的人,美国离西藏也很远,但布拉德-皮特也关注了达.赖.喇嘛的facebook,长江以南怎么了,难道我们南通人就不配在佛祖面前拥有姓名吗?”
“……”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
撒谎被当场抓包就算了,再次被拆穿后,她要借着顺便混淆一把自己的籍贯,以阻碍他找到她真实身份。
但她是不是忘了,南通,在长江以北?
陈利亚长久地“看”着她,久到她以为他眼疾都要恢复了,他忽然单手抵住前额,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亘古的、冰雪般的容颜,也因这短暂的笑意掀起涟漪、带起波澜。
然后,他朝一边偏了偏头:
“和我来。”
……
被一个盲人带着往前走,大概是她今年遇见过的最奇幻的事情。
但走着走着,她就会忘记他是一个盲人。他带她穿过了一个摆满器具的餐厅,大概是临时作为一个古董仓库。满地的落地花瓶和雕花椅子,每一个东西的摆放都没有确定位置,他看不见,却能准确的在这古董森林里穿行。
这条路太难走。
甚至在她不小心绊到椅子腿的时候,这个盲人居然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转身、抬手——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直接用他的手杖准确挑开椅子。
她失去阻隔,一个踉跄摔在柔软地毯上。
李维多:“……”
男人手臂稳稳把那把至少百斤重的椅子放下,也不知道那个木头手杖到底是什么神仙材质:
“克里特-迈西尼文化遗物,请不要随意用你的骨骼来试探它的硬度。”
李维多:“……”
不是,迈西尼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正常人谁会把一把1550年历史的椅子,放在餐厅坐着吃饭?
陈独.秀都没有他一枝独秀。
男人走下阶梯,把她带进了一个类似个人藏书室的地方。狭窄漆黑的长廊像墓室的甬道,两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图腾,有些是青铜,有些是黄金,有些是玉器,还有些是玉石或青铜雕刻的人面,每一个人面都在笑。
笑?
她想起何双平。
这个男人说,何双平死时在笑。
他黑色的手杖敲击在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一下一下,像《教父》里维托出场,又像教堂里钟声回响。她看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架单反,背对她说:
“你叫什么?”
“李可可。”
“李可可。”
他重复了一遍,抬起相机。
她以为他真的在问她的名字,可下一秒她就知道她错了,他根本没指望从她嘴里听到真名,他让她出声,只是为了确定她的方位而已。
盯着自己的照片从一边高清打印机里洗出来的李维多:“……”
他又看不见,要她的照片做什么?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翻得很旧的黑色硬皮本,把她的照片夹进去,双手修长无节。又拉开一个书架,李维多愕然看见,在老得仿佛中世纪得木制书架背后,居然是一个超级现代化的人体三维扫描仪,还有尸体支撑架。她小时候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他们用这个来采集古代尸体的体型数据,建立尸体表面精确的3D空间模型。
男人说:“站过去。”
“……”
李维多说:
“我可以配合你去警方做笔录,但是我不会配合你采集我的身体数据。”
男人“看”着她,半晌,合上书架。
黑色手杖被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显露出一种强烈反差的美感。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站定,又执住她的手指,抬起。
她脉搏跳动在他手指下,手腕内侧肌理,不可思议地细腻。
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他手指又顿了顿,也不知道在顿什么……然后,他握着她的大拇指按在一个小巧的方形珐琅泥盒上。
她的指纹干涸在黑色粘土上,形成一个永久的形状。
李维多:“……”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微垂着眼帘,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现在可不是在侵犯你的隐私了,花园水龙头把手、你扶住的桌子、握住的门把手,到处都留了你的指纹,我不过是在简化提取程序而已。如果想保留秘密,你还不够小心,李可可。”
李维多:“……”
指纹已经提取完,他“看”手里的另一只手,隔了一秒才放开,转身把珐琅泥盒也放进和她照片同一个抽屉。
李维多:“……我们以前打过交道?你要我的指纹做什么?”
男人合上抽屉,打开电脑。他输入得非常快,屏幕蓝色光芒一层一层掠过他的面孔。像水的波纹折射。一种无机质的凉薄。
他眼睛看不见,手指却能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键盘上穿梭,甚至李维多觉得,眼睛不是阻碍,而是解放了他的打字速度。
她安静如鸡地站在一边。
“你在一个叫许尽忱的人手下工作?”
指纹都被人提取了,她也没有什么好否认:
“是。”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上司。”
“你三天内请了假?”
“没有。”
“因为生病?”
“不是。”
“职业?”
“行政助理。”
“行政助理。”
他重复了一遍,淡漠地评价道:
“你没有任何特质适合这个职业——朝九点钟方向走半步。”
李维多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下意识走了一步。
他把电脑转了一个方向,举起,屏幕高度准确正对她的眼睛,上面满是她看不懂的代码和文字,也不知道他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是怎么输入的——然后光线一闪,她看到自己的虹膜数据,被录进了电脑。
李维多:“……”
他到底要多少她的身体数据?
不是,他到底要这么多她的数据做什么?
男人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你的天赋完全不在管理。我已经把你的虹膜和指纹数据录进了我的安保系统。当然,为了方便身份核验,个人信息用的仍然是你的原名’李维多’。”
他打下最后一个回车键,抬眸望着她。
浓郁的、午后的眼光在纱帘中漫溢,每个栅格都落满了光,风里轻轻晃,映衬得他的侧脸,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