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碎灵钉,也是圣道宫最狠毒的刑具,打入经脉之后,受刑之人需得日日忍受经脉碎裂之苦,但这碎灵钉又有着极强的治愈能力,每每打碎受刑者经脉后,又会迅速将经脉修复如初,这般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时候。
见此钉一出,谢临砚终于沉默了,他眸光黯淡,捏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了,望向三宫主的目光带着某种似绝望似无力的情绪。
他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扭头朝着旁边的圣道宫弟子的方向看去,目光移去,瞬间便对上了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木琉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三宫主一手托着碎灵钉,另一只手掐诀,对准掌心之中晶莹澄澈的小钉子,一道灵光从他指间飞出,迅速灌输入了碎灵钉之中。
碎灵钉立时光芒大放,开始一点点上升,悬浮于半空之中。
三宫主手指向着谢临砚的方向轻轻一指,随后又加重了神识威压,将青年牢牢地锁住。
谢临砚一声不吭,他倔强地看着碎灵钉一点点向他飞来,随着三宫主的灵决,一寸寸地没入了他的皮肤之中,渗入他的经脉之中。
剧痛传来的瞬间,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分,血从他唇角涌下,他的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却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声不吭,只紧紧地盯着上首座之人。
下一刻,他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他终于……撑不住了。
白茫茫的雪景消失了,楚尧尧看见了无尽的黑暗,冰冷又遥远,她有一瞬间突然对刚刚所见的画面产生了怀疑。
那个是谢临砚吗?那个真的是谢临砚吗?
谢临砚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
黑暗慢慢散去,眼前又有画面浮现,楚尧尧看了很久才辨认出来,这是一处峡谷。
头顶的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光亮透入,片片雪花飘落而下。
青年坐于谷底,他轻依着冰冷的石壁,闭着眼睛,他本便穿着白色的衣服,如今被血迹渗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只让人觉得一阵阵地触目惊心。
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披散开来了,温顺地垂下,更显得他的脸颊毫无血色。
最骇然的便是锁在他身上的那道铁链,散发着幽蓝的寒光,从他的身体中洞穿,又从肩胛骨的位置穿出来,另一头锁在石壁之上。
楚尧尧这才知道,原来锁琵琶骨并非锁在锁骨上,而是锁在肩胛骨上,锁链穿出之处,衣衫已被血液完全浸湿。
即使只是单纯看着,都觉得很疼。
寂静的峡谷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临砚缓缓睁开眼睛,向峡谷外望去,很快,那里就显出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是李晚尘。
不多时,他便走近了,他的目光很冷,其中带着化不开的恨意和愤怒。
“谢临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压着怒意,冷声问他。
谢临砚望着他,许久之后,他才道:“我说过,不是我。”
李晚尘暴怒:“你还在狡辩!”
他猛地伸手掐住了谢临砚的脖子,铁链因他这个动作“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谢临砚,我真想杀了你!”他说得咬牙切齿,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的虎口一点点收紧,眼眸通红:“谢临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我生于李家,自幼入圣道宫修习,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宫主之位不该是我的吗?!我为此付出的努力比你多得多!你又做了什么?你根本什么都没做!便什么都有了!可我无论如何努力,小叔都不认可我!凭什么你能成为他的弟子!我便不能!凭什么你能修习剑道!我却不能!”
“这些年来,我不停地安慰自己,不停地向自己承认,你在修炼之道,在剑道上确实比我有天赋,可你却做了些什么!你屠杀同门!还杀了小叔!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将圣道宫、将你师父当成什么了!”
谢临砚猛地用力将他推开,铁链又是一阵乱响,他伸出去的胳膊在铁链达到极限时,便被生生扯住了,他动作堪堪一顿,额角又冒出了冷汗。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我说过了,不是我!你们根本没有人相信!”
李晚尘一时不备,被他推搡到了地上,他眼底的恨意愈发浓了:“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谢临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圣道宫!若非是你,小叔根本不会死!”
“我今日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魔头!”
李晚尘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灵光聚于掌心,用力朝着谢临砚的头顶拍去。
恰在这时,李晚尘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李晚尘手上动作一顿,冷冷地回头看去。
谢临砚也闻声看去,待到他看清来人时,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很是不可置信。
只见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是一名女子。
李晚尘皱了下眉,终于想起了她是谁:“你是四宫主门下的木琉云,你来此处做什么?”
木琉云却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冷冷地说道:“身为圣道宫大师兄,跑到冰渊之下杀人灭口是何意?”
“你说我杀人灭口?”李晚尘目中寒光一闪,斥道:“不要血口喷人!”
木琉云冷笑:“李师兄,如今二宫主的尸身还未找到,谁也说不准他是不是还活着,你现在将谢临砚杀了,岂不是所有线索都断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本来就跟他一伙的?”
李晚尘被木琉云一噎,还真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他沉默半晌才道:“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师父命我来问谢临砚几个问题,李师兄还是早些离开比较好。”
李晚尘扬眉:“什么问题我还听不得吗?”
木琉云笑了一声:“李师兄刚刚便欲杀他灭口,我怎敢确定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如今李师兄执意要留下,我更加有理由怀疑你了。”
“你!”李晚尘瞪视着木琉云:“我可是李家人,你这般同我说话?”
“入了这圣道宫,便是圣道宫弟子,谁管你俗世的身份是什么?”木琉云微一停顿,又道:“也不见得二宫主天天将自己是李家人挂在嘴边。”
李晚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他眸色阴郁地盯着木琉云看了一会儿,终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了,不欲再与木琉云多争辩。
山谷之中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谢临砚看着面前的女子,拳头捏了又松,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了,他微垂着视线,轻声道:“我没有杀人……”
等了许久,木琉云都未开口,谢临砚抬眸望去,却见木琉云突然往他怀里塞了个包袱。
他茫然地看着木琉云,有些迷惑不解地伸手去拆,他身上锁着玄天锁,手上使不出太多力气,只得哆嗦着手指,一点点往下拆,很快一个食盒就露了出来,他打开盖子,一下子怔住了。
食盒里装着各色的小点心,一个挨一个,精巧可爱。
他抬头去看木琉云:“这是给我的吗……”
“不想吃就……”
“谢谢。”谢临砚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捏起一块点心,送到唇边咬了一口,他的手抖得厉害,轻垂着视线,慢慢咀嚼着。
木琉云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他们为什么要冤枉你?”
谢临砚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才道:“我外出完成任务的时候,遇上了极域魔尊扶念之,他恨极了正道弟子……所以他并未直接将我们杀了,而是使用放出了魔气,他想看着正道弟子一步步深陷魔渊……就像父亲当初那样。”
他轻轻皱着眉:“但不知为何,那些魔气对我完全没有用,或许是因为天生剑骨。”
木琉云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二宫主呢?”
谢临砚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木琉云,语气显得有些焦急:“真的不是我!我那时被魔修追杀,一路向东梨山逃亡,我不知道为什么留影珠上会有那样的画面……”
“姐姐,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会对师父出手?”
木琉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觉得你所经历的这些都很巧合吗?”
“你本来是带师门弟子去坠魔渊附近除魔,坠魔渊附近根本没有太大的危险,可你们却遇上了扶念之……不仅如此,被魔气入侵之人,只有二宫主能够凭借肉眼看出,只要二宫主能站在你这边,为你说话,你根本不会被冤枉,可是二宫主却偏偏在此时失踪了,还留下了一颗留影珠,里面的画面指认你便是杀他的凶手。”
谢临砚有些愕然:“我并未得罪过什么人……更何况,何人能够伤我师父?他又是如何伪造出留影珠的?”
“这个人当然有,”木琉云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那就是圣道宫真正的宫主,也是如今这个世界的天道。”
木琉云慢慢抬手,灵气聚于掌心,又投射在了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繁杂的星图:“我用特殊的方式为你算了一卦,卦相显示,你的命格很特殊,乃是帝王相。”
“也就是说,”她闭了闭眼睛,才道:“从你出生开始,你的命运就已经被定好了,你是天道选的天地共主,是未来的圣道宫宫主,你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父母之死,还是如今的冤屈,都不过……是一场劫罢了。”
谢临砚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木琉云一挥袖,星图开始慢慢产生变化,变成了走马灯般的画面,从谢菱歌怀孕,再到谢临砚出生,从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再到他跪在戒律堂,万夫所指。
画面还在继续,却依稀变得模糊起来,画面中的谢临砚穿着白色嵌金丝的圣道宫门服,头戴冠,坐于圣道宫圣殿的宝座之上,冷冷地注视着下方。
画面进行到这里破碎成了点点星光,很快便消逝了。
木琉云道:“这就是你的未来,天道为你精心设计的道路,你会继承现在的天道,成为真正的天地共主,守护苍生,为这天下斩开一条生路。”
“为什么是我?”谢临砚张了张嘴,最终茫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命,是在你出生之前便定好的命,”木琉云惨然一笑:“世间之人本便生活在一张巨大的网之中,看似自由,却无时无刻不在束缚之中,每个人都只能按照自己的轨迹行走,这是你的轨迹,是你无法逃脱的枷锁。”
她神色复杂:“谢临砚,你应该知道的,其实我一直都恨你,恨你害死娘,恨你杀了爹。”
她轻抿了下唇,眼眶微微泛红:“爹娘之死,包括你师父之死,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劫,为了成全你的劫…….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死来成全你?我恨你,恨你的出现,恨你害死了那么多人。”
“可是这是早就注定好的,是一定会发生的,我无力去改变,你也无力改变,这就是命……”
谢临砚呆呆地坐着,整个人如遭雷劈。
木琉云仰头忍住了眼泪,她吐出一口气,才又道:“谢临砚,这是你的命,认命吧。”
谢临砚没有回答,他茫然地抬头望天,白雪一片片地飘落,寒冷而寂寥,这千年如一日的大雪仿佛永远也无法理解世人的疾苦。
原来他前半生的所有痛苦,都只是一场劫,一条别人精心设计好的路。
所以什么是劫?
就是让他所爱之人一个个离去,让他大彻大悟,让他痛不欲生,再告诉他,这是磨难。
而这一切,就只是为了让他接受所谓的命运,成为毫无用处的天地共主,无怨无悔地去守护天下、守护苍生。
入门以来,师门便教导圣道宫谨遵天道,匡扶正义。原来遵的便是这个天道,原来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正义。
谢临砚突然觉得很可笑,周围静悄悄的,却又好像一切都天翻地覆了,他所奉为信仰之物,是如此的虚伪不堪。
何为善?
便是纵使他遍体鳞伤,也要用剑去守护这个伤他至深的世界吗?
便是无论他如何挣扎,也只能看着所有挚爱之人离开他吗?
若他不愿,若他痛苦,便告诉他,这是命,这是无法改变的,他必须去接受,如一道沉重无比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他。
“木琉云,”谢临砚缓缓开口:“我从未想过去做什么天地共主,更对圣道宫宫主之位不感兴趣。”
“师父曾说过,他不要求我去守护天下苍生,也不要求我牺牲自己去拯救别人,他只希望我开心……”
“或许那时,师父便已经看破了我的命运。”
可看破他人的命运,却永远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这便是乾坤琉璃眼,这是李辞雪的命。
谢临砚眸光闪动,坚定地看向木琉云:“若我不想认命呢?若我偏要灭天道,逆天命呢?”
“你一定会失败,天道是神,天命是规则,你是人,如何与神、与规则对抗?”
他轻轻笑了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万一成功了呢?”
“若是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我如今又和万劫不复有什么区别呢?”
木琉云沉默了许久,终于问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点头:“是,这是我的选择。”
“好,”木琉云不再规劝:“你身上的玄铁锁我能解开,只是锁上有禁制,解开之后三宫主立刻就能察觉,碎灵钉会被他的神识锁定,你想好逃亡路线了吗?”
“自废修为可取出碎灵钉,我一路西下,逃到极域,圣道宫的人追不到那里去。”
木琉云的神色有些复杂,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我帮你将长渊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