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这才从后院扶着墙根走到前院来,眼前的光景虽然看不真切,却隐约见着一片凌乱。
“明齐。”王氏轻声唤着。
“母亲您怎么来了,是方才动静太大,吵到您了?”钟明齐原本还仰着头,听见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唤他,忙站直回身,大步到跟前将她扶住。
这会儿他脸上因被打了那一拳,半边脸已经红肿了起来,看起来惨不忍睹。
“出什么事了?”王氏其实之前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愿意当面拆穿儿子罢了,隐约觉着自己的儿子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若不出来提点两句,便觉着心里不安。
“没什么事,是林泊元,大老远的跑过来闹事罢了。”他随口搪塞。
“方才我在后面,好像听见三姑娘的动静了,”王氏眯了眼,看着自己儿子的脸上不太对劲,“母亲不是有意听你们讲话,只是我觉着,三姑娘似乎对你恨意颇大,可是因为之前你和秋棠的婚事?”
“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旁的,”林泊元将母亲扶到椅子上,“您不用管了,这些事我会处理好。”
“明齐,”王氏听出他的敷衍之意,轻叹了一声,“你爹去的早,娘千辛万苦将你拉扯大,让你读书明礼,不是为了让你做恶人的,路是你自己的,千万别走歪了。”
钟明齐脸色微妙,缓缓直起身子,咬了牙,并未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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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蝉鸣阵阵,京城繁华之处,整条长街皆是整夜不入眠,飞鹤楼内,人影穿梭络绎不绝,最顶层的雅间之内,推开环屋的窗便能瞧见楼下江边的风景。
今晚的月又大又圆,如同白玉盘悬在星群中,仿若一伸手便摘得到。
林泊元长腿交叠搁在一旁长凳上,身子窝在椅中大半,头朝后仰去,一手垂在椅侧,一手背遮住自己眼睛。
忽有一人摇摇晃晃的举着酒杯凑到他身边,腰身一弯,杯中酒水洒了大半,“林公子,今日怎么不高兴啊?”
林泊元看都没看这人一眼,仍旧闭着眼,声音慵懒的回应,“哪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
这人喝的有些大了,笑着打了个酒嗝而后大着舌头道:“今日我一见林公子便知道你不高兴,若不然怎么不找我们兄弟,自己跑过来喝闷酒!”
林泊元将手放下,身子微微坐直一些,回头瞧了酒桌上的几个人,各个喝的脸大脖粗,吵吵嚷嚷的闹的烦人。
一时不觉蹙了眉。
今日的确不痛快,本想着自己来飞鹤楼喝点酒,没成想遇上这些人。这几位也是名满京城的纨绔,从前林泊元只偶尔同他们在一起,自从同季芊婷在一块儿后就几乎没和这些人见过面,因为她不喜欢。不巧今日碰上,一见着林泊元这些人便拥了上来,非凑到一起同他喝酒,他也没拒,便喝在了一处。
“林公子,您尝尝我这酒,”那人将脸凑进了些,语气神秘,“这可是我自己从家里带的,好喝的很!”
林泊元眼角睨着他手中的酒杯,并不去接,“你怎么出个门还自己带酒?”
“这酒当然得带,这可是神仙酒,我敢保证,整个京城,都没这好东西……”
说罢,他嘿嘿嘿的笑起来,像是藏了什么大事一般,又将酒杯递上来。
若是平日,林泊元对这东西定然不会感兴趣,可今日心里发堵,酒送上嘴边就想喝,于是也不多想,从他手上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这烈酒入喉,味道确实和平日喝的酒有所差别,除了更苦更辣外,好似还夹杂了一股子药味儿。越回味便越觉着药味儿冲,林泊元拧眉盯着手中的空杯,强忍着喉咙处的热辣问,“这什么酒,这么难喝。”
那人瞧着他手中的空杯笑的更加开怀,“稍后您就知道了。”
须臾,这人一拍手掌,便从门外进来了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衣着妆容行走气质皆不像是良家女。
那人指着门口最为出挑的红衣女子道:“你,过来过来!”
红衣女子浅笑,应声而来,脚步飘动,如同深夜中的妖艳鬼魅。
“公子。”一声娇软声动,声音甜的仿佛能勾了人的魂魄。
“林公子,这可是春喜楼的头牌,”男子讨好似的笑意更深,“今日您不高兴,就让她陪陪你,保准您开怀!”
林泊元瞧都没瞧她一眼,随手将空杯子一丢,杯子落地,“啪”地一声碎成两半,“我从来不沾这些。”
闻言,那纨绔给女子使了个眼色,女子会意,饶过椅子,贴到了林泊元身边来,林泊元脸色一变,而后踢翻了脚下的长凳,“滚开!”
这一声喝,将女子吓得愣住,同时又让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男子脸上顿时没了笑意,随后又重新堆起笑脸,起身扯了女子入怀,“林公子莫气,这姑娘不好,碰不得您。”
“林公子还得喝酒,那便多饮几杯,多饮几杯。”
男子说罢,脸色潮红,扯着姑娘又坐到旁处。
一时间,屋里的姑娘都有了主,陪着屋里的纨绔公子哥儿们喝酒弹唱,一时间又乱成一团,唯有林泊元这角落里安静。
他微眯了眼,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闭上眼,便回忆起钟明齐同他说的话来。
他暗捏了拳,随之也觉着心底生出一股热浪。
不知过了多久,这股热气从脚底窜到了小腹,然后便停在了这里,没有要就此散去的意思。
德宝站在门外,瞧着屋里的场面,其他公子不是左拥右抱便是胡乱在姑娘们身上摸索,十分不像话,德宝担心出事,与随行的小厮道:“你在这看着公子,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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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宝跑了一大圈儿的结果便是请来了季芊婷,软轿停在飞鹤楼楼下的时候,德宝亲自掀了轿帘神态有些焦急,“三姑娘,到了,您快上去看看吧,我家公子喝的多了,怎么劝都不肯走,我怕他出事儿。”
压轿后,季芊婷弯身出来,站直了身子仰望飞鹤楼最顶层,二话不说,提裙上去。
此时的林泊元才打了个盹,猛地睁开眼,眼前一阵眩晕,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处何地。直到听到身后男女的嘻笑声才回过神儿来,双臂抓着椅子扶手,身子坐直后扭过头去,却瞧见人都走光了,唯有身后一对男女搂在一起,正缠绵的耳鬓厮磨,衣衫不整。
林泊元以为自己眼花,用力睁了两三下依旧是这幅场景,于是抬手喝道:“哎!你们两个干什么呢,这是酒楼,不是青楼!”
男子回过头来,将女子的香肩遮了大半,不过这人明显脸色红的异常,并非像酒醉的红,而是红中透着紫,“林公子,您还在这儿啊!我方才的酒,上了些劲儿……对不住了……”
“混蛋,”林泊元起身,朝门外去,边走边骂,“畜生。”
才推开门,便觉有人一头撞进怀中,熟悉的香气扑鼻,他一怔,朝内退了一步,看清来人,唤了声:“芊婷。”
他一开口,浓郁的酒气传来,正扑在季芊婷脸上,季芊婷一拧眉,抬眼见他脸色红中透紫,不是好颜色,下了一跳,“你喝了多少,喝成这样?”
他笑,轻抿唇,嘴才咧开,便觉鼻子一酸,随后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孔中流淌出来,一滴两滴,滴在他牙白色的衣衫上,绽成两朵鲜红的花。
季芊婷眼看着他鼻血从鼻孔中窜出,瞳孔一缩,忙掏出帕子摁在他鼻子上,“这是怎么了?你到底喝了多少?”
季芊婷的语气中有些恼怒,来时便听德宝说有几个纨绔缠着他喝酒,她十分不悦,这会儿见他又这样,心头的怒意压也压不住,就是想去同那些人理论。侧了身才要冲进门,便被林泊元捏了双肩拎了回来,林泊元知道怎么回事,还不是被那混蛋骗着喝了不该喝的,只是算账不能在此时,眼下身后雅间内的场面不合时宜。
“芊婷,我没事,不喝了,这就回去。”他手上将季芊婷牢牢困住,生怕她瞧见了不该瞧的,脏了她的眼。
虽然他极力保持清醒的姿态,可是觉着小腹胸腔越来越热,这会儿已经有灼烧感。
意识是清醒的,可是身上哪里都觉着不舒服。
季芊婷见状,看着他鼻子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揪心的厉害,于是只能作罢,搀扶着他的胳膊走下楼梯。
夏风带着江面的水气送来了些许凉意,正扑在林泊元脸上,林泊元眼明心亮,越发的清醒。
将季芊婷扶上马车之后,自己长腿一迈,踩着马凳便上了车。
季芊婷见他吹了会江风后,状态看起来还好,稍稍放心下来,“你觉得怎么样?”
林泊元强忍了身上某处的变化,脸在暗影处微动,咬着牙道:“没事。”
第40章
马车缓缓驶入恒誉侯府的后门,这会儿夜色将林泊元有些发白的眼仁掩的严实,连季芊婷竟也没瞧出他虚浮的脚步和晃荡的身影。
一路搀扶着他入了房门,见了烛火才发觉他的脸色红的更加厉害,方才捂在鼻子上的帕子这会儿已经没了干净处。
德宝取来了干净水,他随便洗了洗鼻子上的血迹,季芊婷看他这个样子便有些不放心,抬手探上他的额头,触到一片冰凉,还有一层薄汗沾上自己的手心,湿冷。
“不烫,可是我瞧着你脸色不对,”她从德宝手中接过帕子,“德宝,你去给你家公子请个郎中来瞧瞧。”
“好。”德宝应着便往门外跑。
“不用!”林泊元将他唤住,“德宝你先出去,我和三姑娘有话要讲。”
德宝不敢耽搁,匆匆退了下去。
季芊婷又给他换了一盆凉水,又洗了几次,这才堪堪止住鼻血。
可身前衣衫的血色醒目依旧。
“将衣裳脱下来吧,带着血,瞧着怪吓人的。”
季芊婷的手才探上他的衣襟,双手便被他握住,掌心干燥灼热,如同火烧一般。
虽然他已经极力克制心底盛火一般窜出来的欲.望,可爱人在前,使得他反复在清醒和迷乱间游离。
“我让人送你回去,你快回家吧。”他额头上凉薄的汗珠子流淌下来,滴在季芊婷的手背上。
“你……”瞧出他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季芊婷眉目一缩,“你到底怎么了?又不让请郎中!”
“我喝了……”他将脸凑到季芊婷耳畔,小声嘟囔几句,而后撒开她的手,自己朝后仰去,重重靠在椅背上。
突如其来的重荡能让她稍稍保持理性。
这下是季芊婷一下子红了脸,她慢慢起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去喝酒,你是将那人的话放进心里了。”
到了今天,季芊婷连钟明齐的名字都不愿再提,言语间只用旁的代替。
“他果然厉害,”季芊婷轻叹一口气,“即便落魄到今日,也知你的痛处是哪里。”
“落魄?”他显然不知这句落魄是何意,钟明齐现在看起来比从前要强上许多。
见季芊婷未接话,林泊元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仰头望天,“旁人都说我是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纨绔,却没人知道我究竟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年大哥年纪轻轻就能去军营历练,而我不成,谁都不让我去。无论去哪儿,身后都有一群人跟着,我踢个石子怕我的脚伤了,我折个柳枝怕我手伤了,身上破一点口子满屋子的下人都要被我父亲母亲罚一遍!”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伸手有金出行有车,外人看了哪哪都是好的,”他用力一拍大腿,声音也不觉抬高,“可我知道,这日子一点都不快活。”
“芊婷,你知道吗,那日,太子府设宴,我看见在外归来的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器宇轩昂的站在那里,就像那高山上的劲松,我有多羡慕……”尾音渐落,他苦笑起来,手掌覆盖在脸上,漫无目的的揉搓起来,“我有什么好的,除了这家世背景,我还有什么好的……”
听完这一席话,季芊婷垂下眸子,浓长又卷翘的睫毛在柔挺的鼻梁处投下一道阴影,随她眨眼而动。
她低着头,莹白细嫩的脖颈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荷风从窗缝挤进来,吹得她额边的细发微微摆动。
她双手交叠在一起,从指甲上扯下一块碍眼的死皮,而后细不可闻的低叹一声,背身对着林泊元,手摸上自己腰间的系带。
那系法繁复的蝴蝶结扣在她手上便尤其听话,她只摆弄了两下,蝴蝶结便散开,随之腰身显见的松快。
她将缝了碎玉的系带丢在地上,发出一阵轻响,林泊元这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但是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到季芊婷的背影而已。
鹅黄的外衫被她解开,滑过丝绸一样的皮肤缓缓落下,长发披散搭在脑后,像是一条黑瀑,齐胸的里衣上绣的同样是她最喜欢的翠松图案。
她转过身去,正瞧见已目瞪口呆的林泊元,很是奇怪,此时她并未觉着难堪,而是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推着她朝他走去。
来到他面前,又从容坐到他的身边,这次,林泊元的目光没有跟随过来,而是依旧直愣愣的望着前方,面容看似如晴天下的江面一样安宁无波,可红透的耳根已然将他出卖。
他的喉结微微上下动了动,放在腿侧的胳膊也在抖。
他终是闭了眼,身子侧过,只用背对着她,“芊婷你将衣裳穿好,快回家去。”
季芊婷沉目,手掌轻轻覆盖上了他的,只低语一句:“不。”
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如同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使得他浑身上下都跟着震颤,他有些急了,“让你走你便走,这件事无碍,那酒我只喝了小半杯而已,若这点事都挺不过,那我不是太无能了。”
说罢,他将手从她的手掌下抽回来,规规矩矩的搁置在身前,而自己则紧闭了双眼,咬着牙,再难受也要自己挺过去,他有这个自信。
身后又是一声低叹,随之觉着背后一阵暖香,而后腋下有两条藕臂伸过来将他拥住,轻柔又小心翼翼,却又像千年的树根,将他的整个人和整颗心都牢牢盘住。
“你不要觉得你不好,即便你不是恒誉侯的儿子,你也是最好的。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她的脸轻轻贴在他的后背上,雪白的肌肤在朦胧的烛火下好似被罩上了一层光晕,让整个人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竟像是九天上的仙女,绝美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