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可还记得,之前有一次您和铁柱哥喝酒,喝醉了,后来我进屋,您便将我一把拉住,然后……”她没有说下去,话锋一转,“那时,您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叫季芊婷……”
第36章
“您醉酒,醉的厉害,我根本推不开……后来,后来您走后,我便发现自己怀了孩子……”阿玉的声线越来越低,身子也随之伏下去,竟是双手托着肚子又哭了起来。
这回连德宝也不敢扶了,手足无措的立在一旁,一会儿看看季芊婷的脸色,一会儿瞧着林泊元。
林泊元沉着一张脸,身子僵直,目光虽是盯在阿玉身上,可脑子里在飞速旋转,回想半年多以前的事。
他手掌紧紧捏住椅子扶手,手背的青筋凸起,和分明的骨节缠绕在一起,无声诉说他内心的纠结与混乱。
季芊婷端坐一侧,一双眸子从他手上略过,再到他脸上,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也迎过来,二人对视,第一次,季芊婷在他眼中瞧见了无底的惊慌失措。
他嘴唇微动,想解释,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两片唇张了又合,竟是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讲出来。
季芊婷沉默,脸色无波,根本看不透她的情绪,她将头转回来,继续盯着阿玉,想从她身上寻出一些端倪出来。
一阵漫长的死寂从这间书房中拉出长幕,隔着窗棂依稀看得清楚一股股铺在空中的热浪,铜盆中的冰已经融化了七八,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星点,由白染红。
阿玉似是哭的累了,抬起粗布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抬眼看向季芊婷,却发现季芊婷正面无表情的从上而下望着她。
眸色明亮,却让人看了一眼便觉着发冷,不知她的眼神是憎恨还是探究,亦或是不信任。
无论哪一种她都瞧不出来。
“不对,”林泊元赫然抬眼,从乱象拧巴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从未碰过你,即便我喝醉了,也没有。”
“我早就知道公子不会认,所以也一直不敢说,可是现在肚子藏不住了,我实在没办法了。”阿玉挺直了肚子,目光再次闪烁投向季芊婷,“我有证据。”
“有证据你拿出来便是!”林泊元有些恼怒,酒是自己喝的没错,可是不至于糊涂至此。
“林公子……我还记得您右边屁股上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阿玉咬着牙,死死闭着眼,才将这一句说来。
德宝一听,在一侧咧了嘴,他是自小跟在林泊元身边的书童,自家公子身上都有什么,他定然比旁人清楚。
季芊婷一见德宝德的神情便知有或没有。
林泊元脸色惨白,这种私密的东西,何时被人瞧了去竟然都不知道。
“不可能……”林泊元起身,面向季芊婷,“我记得清楚,这绝不可能!”
“季小姐,我真的没有撒谎,林公子是无心之失也好,有意也罢,总之有了孩子,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阿玉又道。
季芊婷沉眸片刻,直到听到这句才微提了下眉角,缓缓起身,冲德宝道:“德宝,先扶阿玉姑娘下去,我有两句话要同你家公子讲。”
德宝瞧着自家公子在三姑娘面前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也就不再多问,小心搀扶了阿玉出去,阿玉一见状,也不好多留,直到跟着德宝出门,还不忘盯着季芊婷的脸色。
眼下,铜盆中的冰彻底化为凉水,上面镇着的一碟西瓜还飘在上方。
“你同我讲实话,”季芊婷朝林泊元转过身来,定睛望着他的双眼,“你到底有没有碰她?”
“没有!”林泊元语气依旧坚定,眉目沉沉,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瞧,“那天我心里郁结,虽喝了点酒,可那铁柱劝说我,若是喝得多了,脚上伤口便长不好,后来硬生的将酒夺去,然后我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夜里还疼醒了几次,醒来时都没有异常。我也更不会做那么糊涂的事,倘若做了,也不会不敢承认。”
“芊婷,你相信我!”他上前一步,强忍了拉扯季芊婷的冲动。
季芊婷闻言终于浅笑,将手伸过去轻勾了他的指尖儿,“我信你,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可好?”
“你信我,你真的信我?”闻言,林泊元这才终于露出点笑意来,又惊又喜。
“是。”这是实话,季芊婷愿意信他一次。
“芊婷!”他欣喜若狂,上前一把将人搂在怀里,安心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十分满足与安然,“只是,这件事你怎么处理?”
他觉得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最为棘手,纵使往日灵活如他,面对这种事也被人打的措手不及,哪里来的办法。
季芊婷从他怀中出来站定,而后道:“你只看着就是,我先回去。”
说罢,她转身出门,亲自掀了遮光的竹帘,就看到德宝和阿玉站在树荫下。
她提裙走下石阶,阿玉见了她,身形有些瑟缩,朝后退了两步,看起来无助又紧张,只能护着肚子,眼神警惕。
同来到树荫下,季芊婷这才朝阿玉道:“既然来了,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这件事定然会给你一个说法。可眼下,恒誉侯府也没有你住的地方,你只好先委屈下,林公子会给你安排一家上好的客栈先安顿下,还会命两个侍女照顾你的起居,衣食住行皆不用你操心。”
说罢,她又转身,看向身后石阶上的林泊元,日头晃眼,直照在他脸上也不知躲闪,“林公子,这样安排,可好?”
一声林公子,叫的他心烦意乱,即便两个人关系最生疏的时候,她顶多直呼自己大名,何时唤过自己林公子。
他心里不舒服,可还是点了头,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半分异议,“好,一切都听你的。”
季芊婷回过身来,冲德宝道:“德宝,这些都劳烦你了,去安排吧,暑热难耐,不能让身怀六甲的人站在这里受罪。”
“是。”德宝应下,麻利带着阿玉离开,而这阿玉也是没什么主意似的,凭她怎么说,便怎么做。
待二人离开,季芊婷才又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林泊元心里实在没底,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腕子,十分不确切地问:“芊婷,你当真信我?”
瞧他这会一脸委屈的模样,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也顾不得擦拭,满目满脑子唯独只担忧一件事,就是怕眼前的人不信他,他什么都不怕,就算全天下的人误会他也不打紧,只要她信就可以。
似是看透他心中的慌乱一般,季芊婷抽出帕子轻轻点拭他额上的汗珠子,身子微微前倾,脸贴在他耳畔,用仅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信你。”
仅此一句,便是世界上最好的定心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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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芊婷从恒誉侯府出门,脸上的怒意如同这火辣的天气,熊熊燃烧,几乎黑着脸上了软轿。
文竹将轿帘放好,一个侧身的功夫瞧见身后青砖墙有个人影闪过。
进了轿子后,季芊婷的脸色才恢复如常,一路无言,回到季府后,文竹才道:“姑娘,这一路上,一直有双眼睛盯着咱们呢。”
“我知道,”她牵过文竹的手,小声在她耳畔低语两句,文竹仔细听着,时不时点头,最后,季芊婷还不忘叮嘱,“让阿宸小心一些。”
“是。”
阿宸自从柳姨娘出事后,便被季芊婷弄到了身边来,办事心细,思路清楚,是个难得的好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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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就这样被搁置在客栈整整三日,这三日,季芊婷和林泊元也没有见面,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直到第四日的午时,阿宸顶着大太阳从外面回来,与季芊婷说了许多后,季芊婷才乘了马车来到阿玉所在的客栈。
这两日,阿玉在这里吃的好用的好,可始终心神不宁,越是平静,她便越是害怕,稍稍有些风吹草动便坐立不安。
这便是做亏心事的下场了。
季芊婷来时,阿玉正坐在窗边望天抹眼泪,见她进门,阿玉忙起身,整个人靠在墙角,从她看来,好像季芊婷能吃人。
明明是个好看温柔的姑娘,却浑身上下透着股让人不敢忽视的气质。
许是官家出身,到底是和她这种村妇不一样的,于是她这样想。
季芊婷进门后,自顾自地坐下,良久才示意阿玉道:“肚子大了,站久了怕是不好,快坐下吧。”
阿玉这才战战兢兢的坐下,也只敢贴了个椅子边儿。
“你们先出去吧,”季芊婷示意屋里的侍女道,“我有话同她讲。”
侍女都是恒誉侯府的人,自然肯听季芊婷差遣,于是应声退下,却在外间看见了不知何时到来的林泊元。
见了林泊元才想请安,却见他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侍女会意,老老实实都退到了门外。
眼下屋子里只剩下她、阿玉、文竹还有在外间的林泊元,当然,阿玉并不知他的存在。
季芊婷盯了她鼓起的肚子半晌才冷不防地问:“几个月了?”
阿玉抬眼,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不过很快便又反应过来说道:“七个月了。”
季芊婷点点头,脸上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七个月……常听人说,十月怀胎,你这也快要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是。”阿玉肩膀耸动,说起话来没什么底气。
第37章
“你只身一人,挺着肚子从城外到京城也十分不容易,既然来了,就把话说开,你想要什么?”季芊婷一顿,“想要银子,或是名分?”
闻言,阿玉一时语塞,她哪里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过一个傀儡而已,目的不过是要气跑季芊婷罢了。
见她不知如何作答,季芊婷又接着道:“这个孩子,若真是林泊元的,那便是恒誉侯府第一个孩子,不用你开口,林家上下都不会亏待你,老侯爷爱子心切,只要林泊元愿意,娶你为正室也无不可。”
“正室……”阿玉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的东西,方才季芊婷说的这么多,无论哪一种都是往常她接触不到也不敢想的,噎了好一会儿,她才问,“季姑娘,为什么这件事是由你来处理呢,你难道对这件事就没有一丝不悦吗?”
“季姑娘……”季芊婷嘴角勾起,像是忽然揪住某人狐狸尾巴那样愉悦的神情在脸上飘过,“你我二人初次见面,是前几日在恒誉侯府,当日你见了我便叫我季小姐,我问你,你我素未谋面,你怎知我姓季?”
“啊……”阿玉一阵发懵,唇张了半晌,睫毛闪动,胡乱抓起什么借口搪塞道,“我听德宝唤你……我……”
“你怕是不知,德宝从来只唤我三姑娘,而且,我后来也问过德宝,他说你根本没有向他打听过关于我的事。那日我只是坐在书房里,你却直呼我姓,你怎么就能肯定我的身份?”
“那是因为……林公子醉酒的那次,我听他唤过你的名字,后来在书房,我见你……便想到你是……”阿玉开始语无伦次,连辩驳解释都看起来这么苍白可笑。
“这件事暂且不论,你还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季芊婷打断她的话,直直的看向阿玉的眼睛。
阿玉目光躲闪,只说:“我现在只想着平平安将孩子生下来,别无他想。”
“是吗?”季芊婷明显不信,“你真的只是这样想吗?阿玉,其实我知道你和旁人不一样,那种挺着肚子进府来要求给个名分的人我曾见过,一眼便能分辨出是真是假。你要的不是名分,甚至也不是金银,你要的的确是个平安,不过不光是你和孩子的,还有你铁柱哥的。”
一席话,如同一阵棍棒敲打在阿玉的头顶,她眼圈红着,直勾勾的望着季芊婷,“你都知道了……”
闻言,外间的林泊元微挺了身子,眉头拧成了一个扣。
“是,我派人去你家查探了一番,你早就和你的铁柱哥成亲了,也问了村子里的郎中,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几个月,并不是空口白牙说说便成的,”季芊婷一顿,“你的演技实际上十分拙劣,那日进门,你的心思不放在林泊元身上,反而更多是放在我身上,看起来,你更像是冲着我来的一样。”
“这手段算不上高明,漏洞百出,我想,目的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吧。”
“季小姐……”这会儿不难看出,阿玉整个人都是崩溃的,答无可答,辩无可辩。
季芊婷见状,趁热打铁,“找你来的那人,想必是同你说了许多关于我的,说到底,我还是得谢谢你,你处处露的马脚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到底让我又知道了很多从前不曾知道的。”
比如那个傻瓜会自己酸的奔出城去,比如有些人卑鄙的用尽下三滥的招数。
前者让人心疼,后者让人鄙夷至极。
这些话,让阿玉防无可防,到底是做不来亏心事,而且现在还带着孩子一起,于是她直接跪了下来,“季小姐,实在是我不应该,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什么都不懂,别人怎么讲我便怎么做,不是为了旁的,就是为了救我的铁柱哥!”
“你先起来,”季芊婷示意文竹将她扶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只要你讲实话,我保证不会为难你,林泊元也不会。”
阿玉被搀扶起来,一时情绪激动,听了她的话稍稍安心,索性已经说了,便再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
“半个月前,我们村子里的泼皮对我动手动脚,铁柱哥便同他吵了起来,那泼皮二话不说便打人,铁柱哥为了护着我,失手将那泼皮打死了,现在被关在大牢中,”她嗓子有些哑,轻咳了一声又接着道,“我知道打死人是要偿命的,可这事我铁柱哥的确是失手,只推了那泼皮一下,谁知那泼皮脚下踩了瓜皮,歪倒着撞上了篱笆墙,正扎在太阳穴上……”
“我本就着急,这时候我家里便来了一个人,这人原本也是我们村子的,他说,只要我肯来京城,将孩子赖在林公子头上,他便有法子将铁柱哥救出来……当时我也是昏了头,那村长是泼皮的舅舅,扬言要让我们一家子赔命,我实在没法子,才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