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坐在高位上,远远地瞧着,到底没忍住,鼻头泛了酸,转过头同身旁的范侯爷颤声道,“咱们这是捡了个便宜。”
范侯爷没说话,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侯夫人的声音一瞬哽塞,“侯爷,我好怕,好怕有一天,咱什么都不剩……”
范侯爷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儿媳妇都讨回来了,还有何忧心?”说完又温声道,“大喜的日子,别想那些……”
侯夫人忙地点头,背过身,干了眼角的泪。
等到两位新人跨完火盆,到了跟前,侯夫人又是一张欢喜的笑脸。
司仪一声三叩首,周遭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一对新人。
侯夫人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姜姝那一弯下去便起不来。
好在一切顺遂。
礼成后,侯夫人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嘱咐云姑,“呆会儿你拿些碎银将那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别由着她们闹……”
云姑转身去备碎银。
范伸将人送到了门口,手里的红绸便往喜婆手中一递,转过身正欲赶去前厅宴席。
没走几步,迎面又遇上了侯夫人,“你干嘛去?”
范伸还未来得及答。
便被侯夫人拖着胳膊往回拽,“这盖头还未揭呢,外头那些宾客,用不着你管,有你堂兄堂弟应付着,比你自己过去强,你要是在,今儿那宴席八成也热闹不起来……”
范伸:“……”
“世子夫人身子弱,这一路怕是累的不轻,你早些进去揭了盖头,帮她取了头上的凤冠,也好让她轻松会儿……”
范伸盯着侯夫人紧张的神色,不慌不忙地道,“母亲放心。”
死不了。
世子夫人不仅活蹦乱跳,还能上房揭瓦。
侯夫人没理他,自顾自地说完,又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递了过去,“从今日起,你就是有家事的人了,往后你院子里的账务,就该你们小两口自己掌管,待会儿去洞房,你将钥匙拿给世子夫人,这也是我侯府的规矩,为的是今后两人能一条心,一生和睦。”
侯府的规矩,新婚夜新娘官就得交权。
所有的账目都得报给新娘子。
是对夫人的信任,也是告诉对方,往后得好好担起主母之责。
范伸看了一眼,没接,“她身子弱,母亲收着吧。”
侯夫人语气陡然一变,“儿媳妇身子弱,母亲身子就硬朗了?”
范伸摸了一下鼻尖,在侯夫人那一堆叨叨声出来之前,及时地接了过来,“多谢母亲……”
“行了,赶紧进去。”
侯夫人看着范伸入了东院,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让人偷偷地将严二叫了出来。
等严二到了正院,侯夫人便交给了他一包药粉,“这东西,夜里你掺半包到酒水里,拿给世子爷,能清心。”
都二十一了,才讨了这么个媳妇回来。
就世子夫人那身子骨,今儿怕是经不住他一身旺火。
得先保证了人没事,循序渐进才好。
那药粉还是上回范伸从常青法师那里专程讨来给她,少量服用能静心,“放上半包就成,不可多用……”
范伸给她的时候,只说了不可多用,她也没问多用了会如何。
想着药这东西,谁又会多吃。
严二点头接过,却觉得侯夫人忧虑过头,世子爷这种人,本就是个清心寡欲之人,哪用得着特意去静心。
***
那头姜姝被喜婆扶着进新房,坐在了喜床上。
只觉耳畔叽叽喳喳,全是小姑娘的声音,“表嫂子”,“四婶儿。”
姜姝一个头两个大。
在姜家,她便习惯了一个人来往,自来不喜欢应付人,如今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呼吸不过来。
一时埋下头轻喘了几声。
屋内的声音立马小了些。
人人都知世子夫人病弱,侯夫人护心肝一般地护着,早就有交代,不许胡闹。
姜姝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立在门口的喜婆,又突地冲着屋内欣喜地喊了一嗓子,“世子爷来了。”
哄闹声顿时比适才更甚。
姜姝的耳朵发麻。
低头闭上了眼睛,候了半晌,周遭的声音又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姜姝睁开眼,从那盖头底下刚看到了一双筒靴,头顶上的盖头,便被一根金秤杆掀了起来。
光线溢进来,姜姝下意识地偏过头。
屋内一瞬鸦雀无声。
饶是见惯了新娘子的喜婆,也发了愣,单是那低眉垂眼的半边脸,已足以让人惊艳。
贾梅被几个姑娘挤在边上。
眼睛紧紧地盯着喜床,盖头落下的那瞬,心猛地一沉。
一股子自卑顺着那指甲盖儿,直往掌心里掐……
以往大伙儿只知道姜家姑娘身子弱,从未见其人,今日这番一瞧,倒是同侯夫人当初那想法一个样。
到底是个病美人儿。
喜婆最先反应过来,一通子美词儿,直夸的天花乱坠,站在新房外没瞧见的人,急得使劲儿地往前挤。
屋里正闹的不可开交,云姑便端着喜糖和碎银利进来,抓起一把往那门口外抛去,“大伙儿来粘粘喜气。”
一屋子的人这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云姑便趁机上前,将那房门一拉,吵闹声隔绝在了门外,姜姝的耳根子终于得以清净,不觉深吸了一口长气。
目光再抬起来,冷不丁便对上了一双探视的黑眸,“累了?”
先前满屋子的吵闹声,直接让姜姝忽略了身前立着的人。
如今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人,姜姝顿时醒悟,这才是她今儿夜里真正迈不过去的坎儿。
“我……”
范伸不问还好,一问屋子里又是一阵轻喘。
断断续续,痒人喉咙。
范伸盯着那张脸。
那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就似是他瞧花眼了一般,一瞬变成了娇羞,“我还,还好,多谢世子爷……”
范伸转身搁了手里的秤杆子,回过头便盯着她头上的那顶凤冠。
纯金镂空富贵花,镶满了红宝石。
好像是挺重。
范伸念着侯夫人的吩咐,走了过去,抬起了胳膊。
然手还没碰到边儿,身下那人却如惊弓之鸟,迅速地躲开。
范伸一只手僵在半空,低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
姜姝的嘴角扬起了两回,才舒展出了一个笑容来,在范伸那双探究目光中,轻轻地歪了歪头,主动地将那凤冠凑到了范伸跟前,“世子爷,觉得好看?”
那凤冠上的流苏擦着她的脸侧。
肤色莹白如玉。
范伸不动声色地瞥开目光,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嗯。”
僵了半天没动的手,再次落下去,却迟迟没有动作。
凤冠是侯夫人定制。
做工奢华,极为繁琐,戴在头上如同长在了那头发丝上一般,毫无下手之地。
半晌后,范伸一只手整个捏住了那凤冠,用力一拽。
姜姝埋着头,本以为他是觉得那凤冠好看。
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使出这招。
一时疼地眼冒金星,长“嘶”一声后,抬起了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半带疑惑地看着他。
范伸眸子微闪,及时地松了手。
“疼?”
姜姝点头,“有,有点……”
范伸看了一眼那被他拽歪了半边的凤冠,轻咽了一下喉咙,“我轻些,你忍着点,头冠太重,取了你好歇息。”
姜姝确实是在忍着,“嗯。”
范伸这回倒是仔细地寻了一圈,先拆了几只发簪下来。
终究还是没了耐心。
拽头一回时,姜姝咬紧了牙,忍着没出声。
第2回 ,姜姝依旧没出声。
范伸见她没吭声,以为她不疼,手上一个用力,直接一把拽了下去,姜姝疼的眼皮子几抽,忍无可忍。
“你别动!”
呵斥声落下,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久久回荡在两人耳边。
屋子里瞬间死一般的沉寂。
范伸盯着自己的手背。
被扇过的地方,几道手指印,很明显地白里透着红。
那双一向深邃难侧的黑眸,似是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紧紧地盯着那手背呆了几息之后,嘴角突地往上扯了扯。
目光抬头,缓缓地落向了跟前那张惊慌失措的巴掌脸上。
姜姝终于反应了过来,没敢去看那双眼睛。
急急忙忙地蹭过去,捞起了那只手,眼里满是心疼自责,“瞧我,头发扯了就扯了,疼就疼些呗,世子爷都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累着,我怎就没学着忍耐些呢,竟误伤到了世子爷……”
范伸盯着她,腹腔突地一震。
姜姝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深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头皮顿时发麻。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一个劲儿地解释,“这不前些日子,世子爷替姝儿求回来了那药,可能当真见了效,身子恢复后,这,这身上的功夫也一道恢复了……”
说完,姜姝又忙地哈了一口气,轻轻地吐在了那手背上,“我给世子爷吹吹……”
范伸没动,沉默地看着她。
姜姝吹了两三下,便抬起了头。
又是那张熟悉的脸。
泪珠子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眼眶如风雨吹过之后泛着桃红。
无不可怜。
行,又来。
范伸瞥开目光,从她手里抽出了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先歇着。”
说完正欲起身出去,衣摆却突地被人拽住。
范伸回过头,便见姜姝抱着那凤冠,手指头轻轻地剐蹭着几缕被他拽下来的发丝,委屈地唤了一声,“夫君,我,我真的疼,你别生姝儿的气好不好……”
范伸神色一顿。
看了她一眼后,视线落在了那一撮发丝上,语气这才温和了些,“抱歉,是我手重。”
“那夫,夫君,不生姝儿的气了?”
“没有。”
姜姝终于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那就好。”
范伸回了一个笑容给她,又才起身,“我先出去待客,晚些回,你要困了,先歇息。”
姜姝乖乖地点头,“好,我送送夫君……”
范伸没理她,起身往外走。
适才一群闹洞房的姑娘婆子,不知何时落了几个核桃在地上。
范伸一脚踩下去,脚底打了滑。
姜姝兴致勃勃地起身相送,刚蹭了鞋起身,身子还未站直,“嘭”一声,额头撞上范伸的脊梁,一瞬又弹了回去。
习武之人,下意识地做出了动作。
姜姝抬了腿。
范伸本也没事,不过是脚步晃了晃,谁知先是背上被撞了一回,之后便是后腰上,多了一只绣花鞋。
这次,范伸头都懒得往回转,舌尖在那腮内轻轻一顶。
他怎就忘了,她是个人精。
善用表演。
***
严二守在屋外半天,没见主子出来,正好奇出了何事。
身后的门“啪”地一声拉开。
严二转过头,便见了一张阴沉如墨的脸。
严二不记得上回主子有这神色,是什么时候,好像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摆的恼怒过。
在朝堂面对圣上,在大理寺面对罪犯,主子的神色永远都是一副泰然自若。
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藏在了那双黑眸里,很难让人辨出喜怒。
唯独今日,火气有些不一样。
严二赶紧跟在他身后。
范伸从新房出来后,也没出东院,直接去了书房。
坐在了那张檀木椅上,闭上眼睛,外面的一片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然而耳边越安静,内心越起伏。
他娶的不是短命夫人,怕是娶了个祖宗回来。
如今,倒是愈发奈她不何了。
半晌后,严二小心翼翼地进来,立在了桌案前。
伸长脖子往里一探,见范伸正闭着眼睛,脸颊紧绷,不由冒死出声劝道,“世子爷,不妨再忍些时日。”
严二虽不知道范伸同姜姑娘发生了什么,但主子这时候翻脸,一定是因为姜姑娘。
若按以往的惯例。
姜姑娘定活不了多长。
严二愈发觉得姜姑娘像极了蒋大人口中的宋家娘子。
姜姑娘原本是深闺中的姑娘鲜少出来见人。
不过是出来抓个药,偏生不巧地就撞上了世子爷,估计连世子爷是谁都没闹清楚,便被他爬了墙。
姜姑娘的点头,是真的喜欢,还是怕家人受到连累。
谁也说不清。
再者,就算那病当真是姜姑娘装出来的,若世子爷不打人家主意,又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严二尽最大的努力去挽回即将要发生的悲剧,“大人,虞老夫人还在府上,此时不宜动手。”
不仅是虞老夫人。
还有侯夫人,甚至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世子爷‘爱’着姜姑娘。
恐怕连姜姑娘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若新婚夜就死了,大人必定不好交差。
严二说完,范伸终于有了反应,睁眼看着他。
严二见自己说的话起了成效,继续道,“且属下以为,姜姑娘身上的病,并非是伪装,十几年不可能有人能做到滴水不漏,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骗过去,属下倒是听说过,有些习武之人,最初正是因为身子弱,才开始学了功夫在身,但这类人,精气神消耗太大,一般也活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