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也没去问他去哪儿。
往前走了两步,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抱住了范伸的腰,“夫君路上小心,姝儿在家等你。”
那下巴轻轻地顶在他胸膛上,酥酥麻麻。
范伸垂目,在她身后海棠色的裙摆,拖在花灯的荷叶边上,印出了一片火红的光晕。
如烈火,如朝阳。
更如夜里床头的那一盏明灯……
范伸心头莫名地一动,无声地笑了笑,“好。”
***
范伸的马车一走,姜姝便让侯府的人,将那一车子的花灯搬回到了阁楼。
之后便关了房门,换好了衣裳,急急忙忙地去了水巷,找清灵班卖票的那位小哥。
水巷阁楼上。
那小哥正立在范伸跟前吹嘘,“范大人不知,前几日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个败家姑娘,一来就要包场,我说个五百两,她愣是眼睛都没眨一下,立马甩了张票子过来,连着两日专看冬姐儿翻跟头,我猜着要么就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闹了脾气,要么就是哪家受了气的小媳妇儿,给钱出来纯属发泄,这类人的银子最为好赚……”
说话的人是清灵班韩夫人的大儿子林玉。
在江湖上混久了,满嘴的炮仗。
翻跟头的则是韩夫人的小女儿林冬,这会子刚换了身衣裳,准备上台,听了这话,剜了林玉一眼道,“今儿她再来,就换你上……”
两百个跟头翻完,这两天走路都带晃。
林玉还欲说什么,便见底下的人一路小跑了上来,兴奋地禀报道,“少爷,金主子又来了……”
林玉面上一喜,匆匆地下了楼。
姜姝在那售票阁楼下候了一阵,见人终于下来了,也没多解释,直接开门见山地道,“小哥瞧瞧,能不能退我一些银两,昨儿我只瞧了一半,且你们收费,也太贵了些。”
林玉立马变了脸色。
适才听说金主子来了,本以为又是一桩大买卖,如今可谓是当头一棒,“姑娘这又是何意?当初我明码实价地报给了姑娘,姑娘也是心甘情愿地掏了银子,并未有半分逼迫,如今姑娘戏曲儿瞧完了,又来退银子,可有些说不过去啊。”
林玉天天都在水巷里的打混,见多了这等事,说的头头是道,“昨儿姑娘虽只瞧了一半,可江面上的位置都给了姑娘一人,清灵班这两日除了姑娘之外,未曾售出过一张票,姑娘瞧没瞧完,那是姑娘的事,该翻的跟头,我清灵班可是一个都没少,赌坊里摇色子的都讲究一个买定离手,姑娘包了眼福,岂有再来要回银子的道理。”
姜姝也没同他争论,听完点了点头,轻声道,“小哥说的都对,可这凡事都有苦衷……”
林玉抬头往楼上瞧了一眼,或许是知道今儿那屋里有个靠山在,顿时底气十足地道,“姑娘倒是说说,你有何苦衷。”
阁楼上,林玉刚下楼,韩夫人便走了出来。
自打范伸到了江南,她便给了信儿,等了几日今儿才见到人,不免呛了一声道,“大人挺忙。”
范伸一笑,“林冬还未见到他父亲?”
韩夫人脸色一变,便也不再吱声,直接道,“侯府的丫鬟,已被我安置好了,大人何时要,同我说一声便是。”
范伸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正色道,“露个风头出去,人在我这儿。”
韩夫人一愣,“前儿那死士,大人还嫌不够多?”
范伸没答,“你只管将风声散出去,过两日再帮我带个人去法师那避一避……”
韩夫人还未来得及问带谁,底下便响起了吵闹声。
那声音一入耳,范伸便拧住了眉头。
阁楼下姜姝见林玉一堆道理说完了,也不怕露面儿了,掀开帷帽上的轻纱,一双眼睛含着泪,眼眶绯红,声音哽塞又轻软,“虽说家丑不能外扬,可我今儿实属无奈,便也不怕小哥笑话,我和我家那口子并非江南人,三日前才到的江南,谁知还未落脚,他便将我一人丢在了客栈,跟着一帮子酒肉朋友去了花楼。”
姜姝说到这,眼泪便是“啪嗒”地往下流,“不满小哥说,我们半月前才刚成亲,本以为这趟江南能多少增点感情,谁知竟遇到了这事,一时心头想不过,便拿了全部的家当出来,买了这个票……”
林玉听完也有了几分同情,尤其是见她哭得楚楚可怜,态度比起刚才缓和了许多,“既如此,用了便用了,总好过你相公拿去花在花楼强……”
“可不就是。”姜姝似是寻到了知音,苦着脸道,“起初我也是如此想的,可今儿我才发现,他被人追杀中了毒,怕是,怕是命不久矣……”说完便是一道哭声,痛彻心扉,“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哥瞧瞧能不能退给我一些,也不说全退,够我去寻个大夫,保住他性命便可……”
楼上的韩夫人正听得认真。
还好奇哪里来的人。
突地听到一阵茶盏的晃荡声响。
回过头,便见范伸几声呛咳,那茶盏里的茶渍,不少溅到了他衣袍上。【YHDJ】
韩夫人忙让人递了一块帕子过去,等范伸收拾好了,才转过头同屋内的严二道,“去将那戏精带上来。”
韩夫人一愣。
戏精?
这阁楼内都是戏子,谁啥时候又成精了。
韩夫人还未弄明白,便见严二一句也没问,了然地下了楼。
第50章
林玉纵然是老滑头, 见她这般一哭,也慌了神。
不是没有见过姑娘哭。
而是跟前这姑娘哭起来,双眼桃红, 如同梨花带雨,极有感染力,竟能牵动他根本就没存在过的同情心。
那票,确实是他特意往贵了说,后半场林冬, 也确实少翻了几个……
林玉犹豫一二, “他中的何毒?我倒是懂点医术,要不我去瞧……”
“不必劳烦……”姜姝刚摇了摇头, 便见对面走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眉心顿时一跳。
严二?
他怎么在这……
姜姝一愣之后眸子里瞬间划过了慌乱, 身旁的林玉,还在继续为她想办法, “你一个姑娘在外, 就算拿了钱去请大夫, 多半还是会被人骗,倒不如你先住在我清灵班, 我替你夫君瞧瞧,倒时我给你算便宜些, 对了,姑娘如何称呼……”
话说完,却见对面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帷帽上的白纱。
“姑娘?”
姜姝哪里还有功夫顾忌林玉, 脚步试探性地往后一挪, 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脚尖, 祈祷严二能不出声。
严二却没如她所愿,“夫人,世子爷有请。”
姜姝手指头猛地一掐。
江南虽没有长安大,却也不是三寸之地,断也不会有这么巧合的偶然,能在这巴掌大的地头上狭路相逢。
***
要上阁楼得先进了大门,再从里面的楼梯上来。
严二引路到了楼梯口,便替姜姝让出了路。
那楼梯两侧,挂着一排元夕的灯笼,姜姝踩着昏暗朦胧的光线,每往上踩一步,心中无不在盘算,到底该如何同他解释。
银子是她花的,戏曲是她听的。
清灵班虽有趁火打劫的嫌疑,说到底也没有逼迫她,待会儿真论起来,她不能伤及无辜。
阁楼上异常安静。
姜姝的脚步声一到,里头的珠帘被人挑起,姜姝抬脚跨步走了进去。
屋内灯火通明。
虽有轻纱遮面,姜姝却瞧得清清楚楚。
范伸坐在正中的木椅上,左手边是一位妇人,右手边则是清灵班翻跟头的那姑娘。
跟前一桌子的酒菜,气氛再和睦不过。
姜姝愣在那一时没动,直到范伸冲着她唤了一声,“过来。”姜姝才木讷地走了过去,轻声唤了一声,“夫君。”
一屋子的人均是鸦雀无声。
韩夫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如同看戏一般的略过一阵后,识相地起身,“范大人忙。”
说完后便一把拉起了身旁目瞪口呆的林冬,走到了门前,将立在那神色如同雷劈的林玉一并推了回去,好心地替两人拉上了门。
房门一关,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氤氲在了屋子内,慢慢地开始变得压迫。
姜姝抬眸偷瞥了他一眼。
却被范伸一双深眸逮了个正着,又飞快地瞥过头,继续低头沉默。
没什么好狡辩的了。
人家认识。
怪就怪自个儿运气背,偌大个江南,她随意点了个戏班子,便点进了他的窝巢里,将自个儿送上了门。
“你花了一千两,看人家翻跟头?”良久后,范伸先出声。
若不是今儿亲自撞上,他还不知林玉口中的那败家姑娘,就是他爱财如命,为了一百多两银子,一夜睡不着觉的好夫人。
范伸见她立在那依旧不动,身子往前一倾,将其轻轻地拽到了跟前,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好好同为夫说说。”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省事的,可这回他当真不知道是该说她聪明还是愚蠢。
姜姝埋着头依旧不说话。
范伸瞧了她半天,没看不清她的脸,只得伸手揭开了她头上的帷帽。
姜姝也没躲开,帷帽一揭,底下的那张脸,泪珠子已经挂在了下巴下,摇摇欲坠。
范伸眉目轻轻一挑。
转身将手里的帷帽缓缓地搁在了身旁的几上后,才缓缓地凑上前,迎头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轻声问,“怎地还哭了?”
姜姝抽出了声儿。
范伸的手搭在那椅环上,轻轻敲了敲,又问道,“心疼?”
“五百两一百个跟头,是有些贵……早知道你喜欢看,我就让严二去你跟前翻,还省得让你大半夜跑这一趟。”范伸说完,又夸了一句,“昨儿那时辰,你怎算的那般准?知道我会提前回来?”
姜姝抽的更厉害了。
突地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盯着他,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不问还好,一问姜姝的眼泪流的更为厉害,抽搭了几回,才抽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夫,夫君这不是欺负我吗……”
范伸轻“嘶”了一声,还未问出他怎么就欺负她了。
便见姜姝哭着数落道,“夫君当初将我从长安带出来时,我以为夫君是舍不得新婚同姝儿分离,可夫君一到江南,就将我丢在客栈,去了花楼……”
姜姝说到这,气儿都顺不过来了,抽搭地道,“我一个人在江南,人生地不熟的,一时气不过跑了出来,也没什乐子可寻,只得去听曲儿,谁知道,夫君的戏班子也是个欺负人的……”
“昨儿夜里我就后悔了,念着夫君不易,我不该如此冲动,夫君花钱寻乐子,找姑娘,那都是应该的,钱都是夫君赚的,该怎么花就怎么花,姝儿不该生了妒,同夫君耍这番小心思,本想着等姝儿今儿晚上来戏班子讨回一些银子后,再同夫君坦白,殊不知,夫君早已知情……”
姜姝说的声泪俱下,说完便委屈地看着范伸,唇角抖了抖,绝望地道,“如今惹了夫君不快,姝儿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啊。”
屋内就两人。
姜姝停了声儿,便只余了那抽泣声,时不时地在范伸的心口上抽搭一回。
范伸烦躁地捏了捏喉咙。
半晌后,才哑着声音问道,“当真妒了?”
姜姝并没有回答他,缓缓地抬起头,见其神色没有适才那番咄咄逼人,才伸出手牵住了他的袖口,轻轻软软的一道力度,透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见他没有将她甩开,才怯怯地问了一声,“那姝儿,能,能妒吗?”
乖巧如猫儿的一声询问,如同挠在了范伸的心尖上,那股子熟悉的心悸再次涌了出来,犹如适才在客栈门前,她突然给他的那一个拥抱一般。
范伸突地低沉地一笑,似是认命了一般,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其拉入了怀里,手掌握住了她的后脑勺,有意无意地蹭了两下,哑声道,“好了,别哭了。”
姜姝被他那一拽,踉跄地跌在他胸膛上。
胸口的抽搭声一时平静不下来,刚抽搭了一声,便听那人道,“不是喜欢看热闹吗,今儿元夕夜有烟花,眼泪擦干,我带你去瞧瞧……”
第51章
姜姝还未反应过来, 范伸又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肩头,将其拉开,也不知从哪里扯出了一方绢帕, 往她脸上招呼了过来。
姜姝见好就收,立马止住了声。
接过绢帕,匆匆地拭了拭眼角,再转过头,范伸已经朝着门口走在好几步。
姜姝赶紧跟上。
到了楼梯口范伸才突地停了下来, 姜姝的脚步一个没收得急, 脑袋撞在了结实的后背,手腕及时被范伸抓住, “放心,我死不了。”
“啊?”
范伸便也没再问她, 下了阁楼后才同严二吩咐道,“通知清灵班, 今儿所有的船全都出巷。”
严二点头。
便也明白, 这是要烧钱了。
清灵班的林冬适才一下楼, 就损了一通林玉,“谁是傻子?这两日瞧把你得意的, 人家却是左口袋出,右口袋进, 没有半点损失,就咱俩成了猴儿。”
林玉惊愕过了,便也冷静了下来。
倒没在意这个,而是想起适才世子夫人那一通数落, 担忧地望着那阁楼, “你说, 会不会打起来?”
林冬瞥了他一眼,“莫非你还能上去劝劝?”
林玉为难地道,“真要打起来,咱还不好办,一头是主子,一头也算得上半个亲戚……”
林冬眉头一皱,“谁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