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侯爷眸子一凝,死死的盯着他。
范伸却是轻松的一笑,看着他道,“一年前,首府苏家,我这不是还同侯爷一起去过?”
范伸说完,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前冰凉的雨水,放置眼前,看着那雨滴子顺着指尖而下,漫不经心地一捏,缓缓地道,“咱们这种人,趋炎附势,唯利是图,将来横竖都得下地狱,又岂会在乎,多添这两桩……”
朱侯爷久久地看着他,脸色依旧阴霾,良久才道,“范大人倒是想得开。”
“下官想得开没用,得侯爷想得开。”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从范伸那淡定从容的神色中,朱侯爷的心头终是生出了怀疑,再一次瞟向了那位躲在后方的丫鬟,西边的一处墙角,突地传来了动静。
朱侯爷脸色一变,瞪着范伸,脸上的杀气顿显。
他就不该同他废话。
范伸却不慌不忙地道,“侯爷不必紧张,王爷虽顽固但心性单纯,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器,只要侯爷不走绝路,你我这一趟江南,也不是不能交差。”
朱侯爷牙根子紧咬。
同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追去了西墙角。
之后朱侯爷又才盯着范伸,审视了一阵后,便也跟着一笑,道,“既如此说,还请范大人将你身后的那丫鬟,还于我侯府。”
范伸摇头,“这个不行。”
朱侯爷冷冷地看着他。
“侯爷同我是一类人,彼此再了解不过,若我此时将这丫鬟给了侯爷,今夜必定也葬身在这知府,不是下官不信侯爷,而是下官生性本就多疑,还请侯爷理解。”
朱侯爷嘴角一抽,冷笑道,“范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我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也不是。”范伸当着朱侯爷的面,往后退了一步,“下官同样也不会为难侯爷,再说这知州府内,本官倒觉得比那客栈方便,暂且住上一段日子,也挺好。”
范伸那一退,身后知州府兵,和那‘丫鬟’‘画师’也齐齐往后退。
朱侯爷看着范伸退到了长廊下。
雨点子终于没再落在身上,范伸抬起胳膊,抖了抖袖口上的雨水,再看向朱侯爷,便套起了近乎,“还请侯爷念及同为陛下效命的份上,记得常来府上添些东西,京城的奢华日子过惯了,如今可谓是半点都受不得苦。”
朱侯爷看着那张笑的漫不经心的脸,眼皮子几颤。
转过身走向了马匹,咬牙同身旁的人吩咐道,“给我好好看着他,只要踏出这门口一步,格杀勿论。”
“是。”
他暂且饶他一命,真要硬碰硬,就凭他范伸这些年的手断,自己也不会讨到好。
况且,常青法师也在江南。
他范伸能识相,便是最好。
然而那丫鬟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或是她告诉了范伸多少,朱侯爷没有心思去猜。
等到手头的这一批火药到位,知州府同样也会被夷为平地。
***
姜姝是午后到的惠安寺。
起初和林冬两人,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姜姝递了一个橘子过去,挑明了道,“咱不翻跟头。”林冬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
姜姝来江南后除了春杏,也就同客栈的老板娘最为熟悉,如今见有个同龄的姑娘,长的又清秀,又会功夫,不觉亲近了几分,以为这回终于有了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了,谁知到了惠安寺,林冬却没进去,只将其送下了马车,“夫人进去吧,里头有人接待。”
姜姝才明白,她只是来送路的。
见她这一路上滴水未尽,随口一问,“不进去喝口茶?”
林冬摇头,“不喝。”
甚至连那惠安寺的大门也懒得多看几眼,瞥过头催了一声姜姝,“山下已经落起了雨点子,夫人赶紧进去……”
“到了?”
林冬的话音刚落,惠安寺内便走出来了一人。
观其面色,大约三十多岁,留着长发戴着玉冠,一身白袍子风度翩翩,周身带了几分仙气,却又似乎并非寺中僧人。
姜姝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便见身旁的林冬突地转身跃上了身旁的马匹。
马儿一声长嘶,瞬间出了山路。
姜姝一阵诧异,回过头来,见跟前的白袍男子,也正望着林冬消失的方向,摇头一叹,“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两人当是认识。
姜姝更不知跟前的人是谁。
白袍男子领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道,“上回他跑我这来,给你拿的那贴药,当真让你吃了?”
第55章
姜姝脚步一顿, 愣愣地盯着前面那道背影。
世人一说起常青法师,那就跟那天上的神仙似的,知道有那么个人, 却是遥不可及,没几人能见得着。
就连当今陛下也没非回回都能宣召。
姜姝听过一些传闻。
当年陛下看重他一身医术,本欲留其在宫中封个高官,专为他炼制丹药,奈何常青法师一心向道, 陛下为了能留住他, 特意为他在长安建立了一座寺庙。
亲自命名为,镇国寺。
姜姝本以为这样的人, 定是个白胡子老道,不成想竟是这般年轻。
且瞧他此番洒脱的模样, 也不似印象中得道的僧人。
若不是听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姜姝哪里想得到他就是常青法师,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番话。
当初范伸是为她去了镇国寺拿药。
后来那药, 多半也是被春杏倒去养了花。
林长青也没继续问, 只道,“夫人既没病, 我的药便不能乱吃,在我这儿, 哪怕是药量错一分都不行。”
姜姝立马点头,“多谢法师。”
林长青送了她几步,没再往里走,及时止步, 等着对面的一位小丫鬟急急地走到了跟前, 才又道, “内子这几日也在寺内,有何需要,寻她便是。”
姜姝又没了反应。
常青法师有家室……他,不是僧人吗。
“夫人,请。”身旁的小丫鬟一声拉回了她的神智。
姜姝再转过头,林常青已转身回了寺堂。
姜姝忙收了思绪,紧跟在那小丫鬟身后,这才察觉,丫鬟着了一身利落的劲装,脚步轻盈,一瞧便是练家子。
也不像是寺中人。
姜姝好奇这惠安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等进了后院,又见一道人影从屋里出来,姜姝抬头,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昨日她被范伸抓包,被拎上阁楼时,那妇人就坐在范伸的身旁。
是清灵班的人。
姜姝终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唤出了一声,“林夫人。”
若记得没错,常青法师,是姓林。
全名叫,林常青。
对面的夫人却没领情,接了丫鬟的脚步,领着姜姝往前走了几步,纠正道,“我姓韩,叫我韩夫人便是。”
姜姝脑子彻底乱了。
虽弄不清楚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一声韩夫人,已足以让她震惊。
韩夫人,表哥的师傅。
自己这身功夫,也算是偷师学艺。
虽从未见过韩夫人,但表哥在韩夫人那里学了些什么,回来对她几乎是倾囊相授。
自己也算得上是她的弟子,只不过韩夫人不知道。
思忖片刻,姜姝还是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偷师的事,便笑着道,“原来是韩夫人,我早听表哥提起过……”
韩夫人脸色瞬间一变,“你是说那个孽徒?”
姜姝:“……”
“倒是难为他了,还能惦记着我。”清灵班的人都知道韩夫人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提及沈颂,今儿个姜姝不知,撞到了枪口上,“当初我教他功夫,是要让他日后为我清灵班效力,他倒好,将我的一身绝活儿骗到手,转身便过河拆桥。”
“竟跑去当了土匪头儿……”说到这,韩夫人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莫非我清灵班,比不上巫山那个破旮旯?”
姜姝一声都不敢吭。
庆幸自个儿没先认师。
倒也突然明白了,当初为何范伸会对表哥的事情,了如指掌。
是和她一样,捅到了马蜂窝,撞到人家窝里了。
韩夫人没注意到她脸色,一句沈颂似乎让她打开了话匣子,“他就是仗着自己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四处坑蒙拐骗,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天生一张笑脸,谁能想得到他是个土匪头上,皇上派人查了这么些年,也从未怀疑到他身上……”
韩夫人说完看了一眼乖乖走在她身旁的姜姝,提醒地道,“夫人以后还是离他远点,莫要受了他影响,别看他在世人面前装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转个头就能拧人脑袋……”
要说起沈颂这个孽徒,韩夫人能吐槽三日,都不带重复的。
姜姝喉咙紧张地一咽。
彻底地断了认师的念头。
要是被她知道,自己可能和表哥也是差不多一样的路子,且一身功夫还是来自于她,不知道她会不会背叛范伸,当场拧了自己的脖子。
韩夫人一路将其带至了门前,之后便指着隔壁的一间屋子,道,“我就住这,有什么事唤一声便是。”
姜姝忙地点头,“好。”
房门一关,姜姝便寻着屋里的软榻,一屁股坐下去,久久都没回过神。
春杏将那嫁妆盒子和几样贴身用的东西拿进了她床头放好,回头见姜姝坐在那目光呆滞,半晌都没出声,紧张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姜姝没应春杏。
慢慢地将那脑子里那已经乱成了一团的关系,捋了捋。
表哥沈颂,是韩夫人的弟子。
常青法师是韩夫人的夫君。
而韩夫人却是江南水巷清灵班的班主,如今效忠于范伸手底下。
如此一来,那常青法师,恐怕多半也是范伸的人……
姜姝心头一跳,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当今圣上宣召法师,都要先看其行程提前知会,范伸却能将其招于麾下。
姜姝突然生了疑。
皇上和范伸,到底谁才是那把刀……
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背心渐渐地生了凉,回过头看着春杏,痴痴地道,“我到底嫁了个多了不起的人物……”
姜姝的这股子预感,等到了晚上,还没见到范伸后,便越来越浓。
突然将她送来了惠安寺。
还让她走的如此之急,这大半夜还未归……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天色黑了一阵,姜姝实在是熬不过,便起身去敲了韩夫人的门,“韩夫人实话相告,大人今儿可是有何行动。”
她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了。
嫁给了这样一个人,若是哪一天自己被株连,她总得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韩夫人也没瞒着她,“你家大人今儿同朱侯爷掐上了,如今被困在了知州府,府外全是死士,怕是出不来了,朱侯爷铁了心地要他命,只等那火药一到,知州府便会被夷为平地。”
姜姝神色僵住。
周身的血液,忽然倒流了一般。
一阵发热后,四肢便凉了个透,好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怎么了?朱侯爷回到长安,同样能找出一个正当的罪状安在你家大人身上,到时你家大人,张不了嘴,还不是由着他说,这种事他朱侯爷又不是没干过……”
“那你们还能睡得着?”
韩夫人话还没说完,突地被这么一声打断,语气还带着一股子的恼怒,不由一愣,抬起来头。
姜姝自个儿也愣住了。
也不知道适才为何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如今被韩夫人一瞧,便也不吭声了。
韩夫人虽效忠范伸,到底不是她的人。
正欲转身离去。
韩夫人却是突地一笑,“我怎么睡不着了,去了也是送死。”说完便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个药包,递给了姜姝,“你要是睡不着,就服上半包,切记不可过量,否则今儿你家大人,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姜姝本也没想去接,突见那药包极为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直到韩夫人道,“半包是无忧散,服下后能让人乏困无力,有安眠的作用,过量了便相反,猛于合欢散……”
姜姝的眸子才猛地一跳,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终于想起来了。
这药包,表哥曾经给她过。
第56章
当初表哥给她药包时, 也曾同她说过,“切记,这药每回只能用半包, 万不可多用……”
但表哥没有告诉她多用了又会如何。
今儿韩夫人终于说了个明白。
姜姝只觉那桩悬在心头,一直没有解开的谜团,此时似乎终于拨开了云雾,露出了一角。
半包到底是多少……
姜姝脑子又搅成了一团乱,接了药包过来, 魂不守舍地走出了韩夫人的屋子。
韩夫人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 不由叹了一声。
又想起了昨儿夜里,姜姝在戏班子楼下哭诉的那番话。
不由生了同情。
这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看着人模人样,平日里相处也挺好, 可一旦同他沾惹上半点情感,立马就不是个东西。
人家小娘子过得好好的, 偏生被他招惹上了。
还想挂白灯笼。
这一点, 他范伸倒是同那狗东西, 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夫人怕她做傻事,跑到山下去来个舍命救夫。